《燕食记》,葛亮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今日,食啲乜?读《燕食记》,像是与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谈话,你看着他将过去多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话语间透出幽静的沉淀。《周礼·天官·膳夫》云:“王齐,日三举”,“齐”为“斋”之假字,意思是说王上在斋戒日为表虔诚会一日三次杀牲,“日三举”就表示王的一日三餐,这或许是中国人一日三餐的较早由来。后郑玄注“燕食,谓日中与夕食”,相对于朝食“举”而言,“燕食”较为随意,日中与夕食可用朝食剩余的肉制作。本书的故事与岭南的历史和饮食文化相关,饮茶和点心便是岭南饮食文化中必不可少的齿轮,是最接近民生的部分。“燕食”二字点题,岭南人的日中与夕食既有独特的门道,又并不完全循规蹈矩,而“记”更透露着一种传承,新的是从旧的中长出来的,在更替中守常更新,不仅是饮食之道,更是生活之道。
“出虚入实”是《燕食记》很显著的特色。与其说故事是由研究茶楼文化的“我”推动,倒不如说真正开启故事的是《羊城钩沉》一书中偶然掉落的一张写着菜名的信笺——敬启者:般若素筵,创造菜谱的人慧生和执笔人月傅的人生交汇处在于名唤“贻生”的婴孩。本书虚实相生,分上下两阙,上阕写师傅贻生,下阕写徒弟五举。师傅成长于岭南,手下遵从的是粤厨严谨精细的风格,从般若庵到太史第再到粤西的安铺小镇,他的故事透出一种“静”,并非无波无澜,只是一切都隐入尘烟。徒弟重要的时间在香港度过,他见证着香港的崛起和突变,因此故事与师傅基调不同,“动”是底色。与师父的决裂、同舞厅女孩露露的相识、和师兄谢醒的羁绊、妻子戴凤行的意外去世、十八行的兴衰……桩桩件件都无法让人轻易做出抉择。张力真正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是一场厨王争霸赛,这是没有胜者的比试,但至此,师徒的情感冲突和菜品的守成创新在此刻达成和解。我们骤然发现,在《燕食记》中,食物并非只是推动故事的机器,人情与吃食,本就可以同奏共跫。
“世间味道总关情”,情感能被描写好,系着它的那根线是人。这部小说最打动读者的地方或许正在于情谊的描写——人与人之间有很多不同的情感,不论是亲情、爱情、友情、萍水相逢结下的感情都被作者老练细腻还带有丝丝悲悯的语言所融化,写出羁绊和宿命的味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葛亮笔下的人物,少着墨于外貌,更多通过语言、动作和不经意间流露的气质展现自我。当读者以为一个人的故事就此结束时,却又总能通过一道菜、一个物件抑或是旁人对他过往的几句不经意描述而回忆起那人的一生。每个人的故事都写得极妙,那些过往故事虽已尘封,拍拍尘土却仍有雷霆之声,人情是盖在大时代大历史上的一层薄纱,蜿蜒起伏的情节糅进食物,时代在鼎鼐中更迭,这便是风味人间。
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就像荣师傅打莲蓉月饼,慢慢熬,道理就出来了。叶七教阿响,阿响教五举,问的第一个问题都是:要打好莲蓉,至重要的是哪一步?答案是——熬。熬,是岭南祖祖辈辈人赖以生存的道理,同样也是这本书试图做的事。“熬”赋予故事层层递进的意义,由广州到香港,原本交织隐匿的大历史逐渐汹涌澎湃随人物同频,在困难和机遇前的人们利用美食书写着他们领悟出的生活哲学;同时,小人物在大时代中也可以不循规蹈矩,叶凤池利用自己的力量组织抗日,向锡允、向宛舒以不同方式守家报国。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熬”不等同于被动,饱含耐心和胆识,是一个民族经历磨难而不垮的秘密,这是一种更广阔意义上的“熬”。当然,“熬”的原点,一定还是厨艺的传承。传承的是厨艺,包罗万象的厨艺,需要用一生去领悟去践行,所有的道理就都在践行中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