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记》,葛亮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葛亮于2022年8月出版了长篇小说《燕食记》。在创作过程中,葛亮不仅用想象的方式来描摹粤港地区的历史,还采取实证、访谈等方式,还原这一地区历史,想象的部分连接着时代,实证与访谈的方式则是直接面对历史。《燕食记》一出版,便引起了诸多关注。评论家杨庆祥将《燕食记》定义为“新南方写作”,将葛亮归属为“新南方作家”(杨庆祥:《作为“新南方写作”的〈燕食记〉》)。林培源亦认同将《燕食记》归为“新南方写作”(林培源:《深圳有潜力将“新南方写作”带向未来》)。作为近些年的文学新现象,“新南方写作”和“新东北文艺”“新女性写作”等文艺新现象一样,激活了新世纪文学,引发了评论家和作家的互动,拓展了新世纪文学研究的视野,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但“新南方写作”的界定还处于动态之中,有必要从具体作品探讨其特殊性,考察其文学史意义。
何谓“新南方写作”?杨庆祥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中,将新南方写作的地理范围界定为“中国的广东、广西、海南、福建、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以及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并认为新南方写作的理想特质之一是地理性,其中涵盖广东、香港地区。从这一特性来看,《燕食记》符合定义,因其主要描写的是发生在广东、香港的故事。《燕食记》中有大量岭南文化的符码,尤其是广府的饮食文化、广东人啖蛇传统等等,但即便如此,亦不能就此断定《燕食记》属于“新南方写作”。一个人被认为是四川人,是因为这人的户籍地在四川。但这人不一定是新四川人,还需对比此人和贯行标识的四川人有何区别,有哪些新的地域特征。同理,一部文学作品所描述的故事发生在南方,并不意味着它就是“新南方写作”。
“地理性”只是“新南方写作”的要素之一。杨庆祥认为,“新南方写作”还具有“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所谓“海洋性”指一种摆脱“陆地”限制的叙事,海洋不只是构成叙述的对象、背景,也构成一种叙事美学风格和想象的叙事空间;“临界性”指地理的临界、文化上的临界、美学风格的临界;“经典性”指“通过持续有效的书写来建构经典性,目前的创作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经典性已完全建构起来,而新南方写作概念的提出,也是对这一经典性的召唤和塑形”。《燕食记》中的故事几乎发生在陆地,而非海洋,小说中也没有对海洋景观的书写,可能与海洋有关的便是厨师做菜用到的海鲜。但在小说中,并没有强调海鲜的海洋属性,而是凸显它是一种食物。需注意的是,诸多作品都具有“临界性”,这并不是“新南方写作”专享的。《燕食记》是否具有“经典性”呢?这需要时间的检验。
此外,学界目前认为“新南方写作”参照系之一是“南方写作”,而“南方写作”中的“南方”主要指江南地区。林培源认为较于“南方文学”,“新南方写作”在地域空间上呈现出异处,“它以‘闽粤桂琼’为标的,继而开疆拓土,涵盖华南、岭南、西南、海南、粤港澳大湾区,乃至‘南方以南’的东南亚地区”。从地域来看,这一划分有重合之处,如华南包含岭南,岭南包含海南和粤港澳大湾区,因此这一地域划分不够简洁明晰。与很多批评家不同的是,林培源的这一划分将西南地区纳入“新南方写作”,无疑扩大了“新南方写作”的版图。众所周知,西南地区包括云南、四川、贵州。这三省,地形复杂,山路崎岖,喀斯特地貌明显,气候多湿冷,在地理特征上与华南、江南的区别明显。因此,西南是否属于“新南方写作”,还有待仔细辨析。
“新南方写作”另一参照坐标是北方。南北文学之别自诗骚始。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早有论述。虽然此文的论述对象是中国古代文学,但文章归纳的南北文学的不同,亦延续到了当下。刘师培认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在当代作家中,贾平凹、莫言、陈忠实、刘震云等人的代表作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厚重的历史感,蕴含浓郁的北方气息。而大多数南方作家,他们的作品不长于讲道理,而长于抒情言志,如港澳台的武侠小说、言情小说。葛亮的写作更是被王德威称为“以淡笔写深情”,葛亮小说《北鸢》写的是“抒情民国”。
《燕食记》的封面上有一句诗:“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这句诗涉及两个区域——江南和岭南。它们虽同属南方,但仍有差异。在季节上,江南是四季分明的,岭南冬季极短,夏季极长;在气候上,江南有梅雨季,岭南有回南天;在美食上,江南人嗜甜,岭南人爱淡。葛亮出生在南京,研究生阶段来到香港并定居。《燕食记》出版前,葛亮的另一部长篇《朱雀》是写南京的。他还有很多短篇小说写发生在南京的故事,如《琴瑟》《洪才》《泥人尹》《于叔叔传》等,这些小说主要以人为主,包括各行各业的手艺人,我在阅读过程中,并不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故事只能发生在南京,似乎发生在北京、上海、广州也成立。
阅读葛亮的作品,我时常想起王安忆。葛亮的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王安忆城市小说的书写研究》,因此,葛亮是熟读王安忆作品的。他在创作时,难免受前辈作家的影响。王安忆虽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早已被划为上海作家。她的诸多作品具有江南美学特质,这和同样来自江南、原籍南京的葛亮同属一个文化磁场。那么,《燕食记》是否具有江南美学特质呢?在我看来,江南美学是按照地域划分的,不可避免具有江南一带的地域特质。江南美学表现的是人与水、人与手工业、传统文艺与现代技术的冲突,和土生土长的新南方作家不同,葛亮身上既有江南文化的滋养,亦有岭南文化的浸润。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童年的经历和经验是难以忘却的。江南,确切地说是南京,对葛亮的人生及创作的影响不可小觑。
杨庆祥在评论朱山坡的小说时,认为《风暴预警期》《懦夫传》《蛋镇电影院》是“新南方写作”,并归纳朱山坡的“新”主要体现在两点:“第一,人物的无根性。第二,与历史的间离姿态”。(杨庆祥:《“新南方写作”和“间离化”的历史——以朱山坡近作为中心》)所谓“人物的无根性”指朱山坡笔下的人物不生长于家庭之中,即使小说中涉及家庭、血缘关系,亦是虚构的。所谓“与历史的间离姿态”指在朱山坡的笔下,属于南方的历史正在逐渐消失,人与历史不构成有效的关系,朱山坡敏锐地警觉到了这一点。由此观之,《燕食记》中的人物是无根的吗?非也。《燕食记》中的核心人物,如荣贻生、戴凤行、陈赫明、陈五举皆有来处,他们或出身显贵,或长于市井,或随父母辗转流徙,活在家庭关系或社会网络之中。而广府太史第亦非子虚乌有。葛亮有一些描写香港的中短篇小说,如《谜鸦》《浣熊》《拆弹记》等,虽然里面的人物具有无根性,但在他的长篇小说,包括《朱雀》《北鸢》,里面的核心人物都有来处,甚至在历史上还能找到人物原型。那《燕食记》这部小说呈现出“与历史的间离姿态”了吗?亦非也。在我看来,《燕食记》书写的是“在民间的历史”,不仅有岭南民间的历史,亦是中国民间的历史。葛亮曾在《北鸢》中写道:“中国人的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正好《燕食记》写吃,写的是中国人为人处世的道理,中国人的待人接物,这种吃的道理,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在中国很多地方都行得通。不仅如此,《燕食记》扉页引用了郑玄注《周礼·天官·膳夫》句:“燕食,谓日中与夕食。”午餐和晚餐并不是只有南方才有,北方人每天也要吃这两顿饭。
与此同时,尽管《燕食记》的语言有粤港地区的方言,展现“新南方的文化杂糅性”,但这一文化杂糅性主要是指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如上海饮食文化与广东饮食文化、东南亚饮食风俗之间的冲突。这种文化的杂糅性不只在“新南方写作”中有。在王安忆、虹影、严歌苓,甚至更多的海外华文作家笔下,都体现出文化的杂糅性。但他们的很多作品并不属于“新南方写作”,因此,用文化的杂糅性论证“新南方写作”在文化上的临界,以此证明“新南方写作”具有“临界性”,并不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有论者指出:“实际上,我们并不应该以一种先验的地理经验来为‘新南方写作’划定边界。在讨论‘新南方写作’时,我们不仅仅要从文学地理层面对其重新整合划分,同时还要兼顾作家的代际差别、类型选择、主题意蕴、审美风格,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创作主体内在的精神地理。”(王振锋、王淼:《论“新南方写作”的逻辑起点及其阐释边界》)诚然,确认作家的地理坐标有助于研究,促进读者快速辨识作家写作特色。但是,更重要的是确认作家的精神坐标,辨别作品的文学谱系,探究作品的审美思想。此外,考察一部作品,文学地理学只是一种方法,文学类型学、主题学亦是方法。
纵观葛亮目前的创作,亦不乏作品可归入“新南方写作”。曾攀认为葛亮的中篇小说《飞发》讲述的是发生在香港理发业的故事。港派本土理发店和海派外来理发店有着不同的理发风格,同行竞争的故事发生在此。作为岭南特色,“飞发”这一传统发艺为外地读者所知。《浣熊》讲述的故事发生在香港,题材与台风有关。台风来自海洋,这部小说可算作“新南方写作”,蕴含地理性中的海洋性之美学特质。
的确,“新南方写作”不是一个完成时的理论,而是一套进行时的批评话语。诚如杨庆祥所言,“新南方写作”“是以一种‘有限性’的方式打开话题的空间,并留下许多缝隙,以便于思考可以不断纵深,话语可以蔓延生长,经验也能得以敞开”。(杨庆祥:《再谈“新南方写作”:地方性、语言和历史》)同时,“新南方写作”不能泛化,不是所有的新南方作家的作品都称之为“新南方写作”。概念一旦泛化,会降低阐释的有效性。真诚地希望“新南方写作”不是评论家为了方便辨识不同地域文学而呼喊出的口号,而是从南方自身的地域特色、地理特征、独特的审美风格中生发出来的,是一种具有南方文学的地方路径之写作。
(作者系中山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