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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燕食记》,看《饭戏攻心》

欣赏葛亮长篇小说《燕食记》是一次很特别的阅读体验,轻易放不下,时时在牵挂。这倒不是说故事的情节有多激烈,设置了多大的悬念,或者说有多强的叙事节奏,期待破解,希望尽快看到那个“底”。其实这是一部慢节奏的小说,语言上有时直接用粤语词汇,对于非粤语区的读者多少有些隔,甚至是涩与滞,但依然能引人入胜,有着迷人的气质。此中原因在哪里?

我想主要在于字里行间营造出的一团文气,始终在飘散、在游荡、在升腾,轻盈、沉着、细腻、雅致,萦绕心际,又静水流深。原本刀光剑影之处,看似怎么着也要来一次“高举高打”,却也是“冷处理”“软着陆”。比如日本人河川守智,化名赵守智,自称祖籍河北乐亭,“在皇城根儿混口饭吃”,以食客身份打入岭南的“美食圈子”,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他以为自己是在“智取”,实则掉入一个中国人布下的“智取”的圈子。作家的处理依然不偏离整部作品的叙事调性:从容舒缓,不着痕迹。月饼端上来了,“河川照例是最后一个吃。这晚霾重,看不到月亮。但他吃下去这月饼的时候,仿佛看到一轮满月,从富士山巅缓缓升起。蓝色的月亮,冷而大”。他的生命就这么完结了,不过是微澜骤起,复归平静。

整部作品有传统之美、古典之美、意境之美、诗性之美,让人想起“气韵生动”这个美学范畴。小说被一种生动的气度与韵致包裹,柔美温婉,又富有生机和张力。与“气韵生动”相应的就是“大象无形”“虚实相生”。叶七让阿响给师弟韩世江带的推荐信却是一封无字信,一张雪白的纸,内里暗藏玄机: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卧在雪地上,即“雪地银驹”。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意象,“人常说眼见为实,还是着了相。莫相信你们的眼睛,要相信自己的心”。所以说,这是一部很中国、很古典的小说,是一部彰显中国式风味、中国式伦理、中国式价值的小说,是一部将儒道释勾连与交融的小说,仁义礼智信,善、无、空,这些思想内涵在小说中不是点缀,也不是强行闯入,而是相互携手,编织成一张严实又不断延展的网。

《燕食记》有着绵密而可人的细节,可以说这部小说就是细节的洪流。这些细节不是“无事”,不是作家在无端炫技,而是尽职尽责地传达着作家的意愿,有的引而不发,或者是笑而不语,其实深意存焉。阿响听九太太唱戏,“在他的人生中忽然领略了美丽的意义,前所未有地,他看到了异性的美”。当天晚上,他在梦里听见了潺潺的水声,“有一条鱼,奋力地溯流而上,它跃动着,将自己拍打到了潮湿的布满了苔藓的岩石上”。后来又写阿响看司徒云重的画,感觉画中他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形状“像是卧在暗影里的一尾鱼”。这两次出现的鱼其实都跟阿响情感的波澜有关,跟中华文化传统的内在蕴涵有关。鱼是中华文化的一个源头符号,象征着情窦初开、情感萌动、生存繁殖等,作者设计这处细节,有着内在的文化含义、传统意象的考究与用心。

《燕食记》的英文名是Food Is Heaven,翻译过来就是“美食即天堂”。味觉、味蕾关联着乡土乡情,还有历史风云、人生遭际、人格性情、情感波澜、生命记忆,正所谓“须弥纳芥子”。美食是这部小说的叙述引线,具有传奇色彩,富有神秘、奇妙的气息。食物在这里成为一个审美对象,也成为贯通时代风云、人生况味、生命体验的价值载体,通向“理”。小说中的美食同时还是“道”的载体。味道,味之道,即人之道、生活之道、生命之道。小说中有大量的食物知识,但不让人厌倦,不显累赘,因为这些知识不是强行插入情节,而是化入其中,就像盐溶于水,参与了故事、融入了故事,甚至是引领着故事。

《燕食记》出版于2022年,当年香港还推出了一部本土电影,叫《还是觉得你最好》,另外一个名字是《饭戏攻心》,由黄子华领衔主演。电影讲述一个屋檐下的三兄弟,在情感上兜兜转转,相互试探,又相互成全,最终开释,达成和解。餐桌上的火锅、叉烧,还有家常菜,与人物关系的变化和内心的波动相对应。三对男女、一方餐桌、一场相聚、一顿消夜,爱情亲情、生命追求、人伦事理尽在其中。这部电影与《燕食记》形成某种意义上的互文关系,都在讲述美食的价值与力量。细细想来,《燕食记》何尝不是一次“饭戏攻心”的文字演绎与文学表达?读《燕食记》,看《饭戏攻心》,不仅是同一主题下不同艺术形式基于自身特色进行的个性阐释,亦是中华美学在当代人心中品相、成色与重量的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