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3日,王跃文回到故乡湖南溆浦,与读者分享长篇小说新作《家山》的创作心得
“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多年没有推出长篇小说的作家王跃文,携新作《家山》在今年初与读者见面,回到他熟悉的乡村世界,并且说出了这句定义。
读过王跃文此前作品的读者,或许会认为《家山》是一部完全与过去风格不同的作品,的确,上世纪末几部轰动的长篇小说,让王跃文成为官场文学的代表作家,曲折幽深又题材新颖的文风让外界对他深耕此类型写作寄予了期待,但王跃文本人并未锚定在此,家乡的种种经历与记忆深埋心底,若隐若现出现在他的不同作品里,中短篇小说集《漫水》中,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同名中篇描绘了田园诗式的故乡“漫水”,而新作《家山》中的南方乡村“沙湾”,原型也是“漫水”。对于这部作品,王跃文也在近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主办的新书发布会上表示,“《家山》拋弃对生活和历史的概念化先验定义,回到原生态、日常和真实的生活,呈现一部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民众繁衍史和时代变迁史,以一村之隅展示一个时代的风云际会,一个民族的生生不息。”
同样是书写百年乡村,《家山》有着什么样的特殊气质?小说里,以陈姓为主的数百户村民世世代代在沙湾村生活劳作,老一辈中有年过七旬的乡贤佑德公,是村长也是道士的修根,年轻一辈里有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劭夫,留日归乡的扬卿,省城求学回来的齐峰等。他们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在世俗又充满诗性的乡村图景中,天灾与历史种种冲突敲响了群体命运的变奏,一部波澜起伏的地方史志在读者眼前徐徐展开。去年7月,在中国作协发布的“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首批支持项目中,这部小说的暂定名还是《家谱》,而最终出版面世时名字改为了《家山》,对此王跃文解释说,《家山》一开始的暂定名为“家谱”,缘于十多年前,他在一个深夜翻看湖南怀化溆浦老家的王氏族谱,其中记载了祖辈、父辈走过的路,“特别是读到我的伯父辈、爷爷辈在1949年4月组织湘西纵队,跟国民党残余势力对抗,迎接解放军进城……读完家谱后,联想到自己小时候从奶奶、母亲和村里老一辈人那里听过的旧事,便产生了‘不能不写这部小说’的冲动。”而最终改名《家山》则是希望小说的气象可以更阔大些,“我写的是我的家山,我也相信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座家山,我写的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家山。”此处提及的“怀化溆浦”几字,令人联想到沈从文笔下对溆浦地方性格的描写,王跃文此前在随笔集《喊山应》中也对沈从文的描述作了回应。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也因此特别提到书写湖南乡村的两位代表作家沈从文和周立波,如今他对《家山》的出现的兴趣在于,“一个21世纪的作家,一个在新时代的作家,当他如此重返他的家乡,重返时间深处和历史深处的家乡的时候,他的参照系是什么?”
沿着这个线索再读《家山》,能明显感受到王跃文耗费近十年时间的沉潜酝酿,体现在对史料的一丝不苟层面,他对解放前史料的搜集研读,放入到了小说中的种种关系中,包括农民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乡邻之间的关系、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关系等等,严丝密合令人信服。而更明显的感受是小说语言的朴素流畅,他在发布会上表示,这次写作他尤其注意使用乡村的语言来写乡村的往事,所谓乡村的语言,就是那些极易流失的民间口语、民谣,显然他对这种语言风格有着一定的童年记忆,又经历近年的酝酿建构,形成了如今小说的模样。读到这样的句子,“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或许会想起沈从文《边城》开篇的“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但小说中更多的语言气息是来自乡人口语,王跃文像说书人一般找准了不同角色的语言特色,“我使用民间语言的时候,学到的不仅仅是老百姓的词汇、修辞,而是家乡人物的神态、腔调、笑貌,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等等,这些都通过他们的语言活生生逼到眼前来。”在评论家何向阳看来,民间语文的运用本身就包含了历史变化和生活诗意这两重性,折射出人文、思想、情感的变化。
仅仅这些还不能完全指认《家山》的“参照系”,推动这些语言细节和生活气息的是作家找到了自己的感受方式和价值观念。小说中处处呈现对乡村基本人情伦理格局的尊重,在王跃文看来,他以遵循生活逻辑的方式去讲述,并且突显乡村伦理中的情义,“我以为文学的第一要义就在一个‘情’字。我爱我的家山厚土,我爱我的父老乡亲,我写作的时候可以说用心安放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因为语言在这里传达的是血肉和土地的关系。”评论家刘大先在看完此书后也表示,“情和义构成中国人根性的基础。即便你是农民,他是乡绅,大家立场不同,站位不同,但有一个东西能把大家联结在一起,那就是中国人的情义。”
小说对这些情义的展现始终有一种强大的难以中断的韧性,无论是大洪水后的互相救济,还是集体掩护红军家属,抑或国民党政府不顾民生强行征税,村人在共产党人齐峰振臂之下,踊跃投入人民武装。“识好歹、知善恶”的乡村伦理似有意无意结合了大时代的诸多转折点,推动着不同角色在不同时间从平凡变得不平凡甚至成长为英雄。或许,这种拥有凝聚力的精神内核,以及蓬勃生长的地方文化,是《家山》站在当下以新的书写能力回望过去,打破长久以来对传统乡村形象的刻板印象塑造,寻找历史为何从乡村之井流向长江东海的脉络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