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图书

飙旗1:沦陷 第一章:暮色滨城

第一章:暮色滨城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滨城。

黄历上说,过了大年就该是“春”,可温度似乎还在延续着“冬”。天儿太冷了,冷得能冻掉鼻子,不过那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儿,赶紧捡起来哈口气儿,保不齐还能冻回到原来它该待的地儿。

刚过了春节的大年初五,巷道的雪地上还残留着鞭炮燃放后的碎屑。满地的残红昭示着喜庆,却并不代表太平。偌大的滨城,街面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就是这少之又少的几个人,走路的样子也俱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绝大多数的人们还是选择留在了家里,他们蜷缩在各自家里的热炕头上,窃窃私语。尽管已经关严实了几道房门,可大家还是将说话的声音压到了最低:“咋?这说变天就变天啦?真的就换朝廷了?”

真的变天了!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滨城在无声无息中迎来了她的“改朝换代”:两天前的大清早,当有人打开院门的时候,才发现门口有大队的“黄军装”列队经过,各家各户的门前也都被人挂上了“膏药旗”,如今的滨城,已经是人家日本人的天下了。

滨城的百姓们唏嘘不已,他们很兴奋,但是兴奋中又夹杂着太多的不安:终于改朝换代了,可今后的日子会咋样呢?

别说滨城的百姓麻木不仁,也不要说他们不爱国,因为那个“国”根本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其实把话说白了,哪朝哪代都一样:过得顺心的人盼着太平,过得不顺心的人都盼着改朝换代,可如今这年月……过得不顺心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可说来却有些奇怪,整天在报纸上粉饰着繁荣、鼓吹着昌盛的,恰恰是那为数不多的“过得顺心”的人,他们厚颜无耻地代表着民意,他们用报纸教化着那绝大多数“过得不顺心”的人:大局还是好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并且,明天会更好。

“过得不顺心”的人们对此很无奈,因为在这个庞大的群体里,连认识字的人都不多,长久的压抑和无奈让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盼头:快改朝换代吧!

如今终于真的换了朝廷,可大家又是那样的不服气:以后咱大中华的皇帝就是日本人啦?想到这里,人们的心里又都焕发出一种身为大国子民即将寄人篱下的心有不甘。

人们正窃窃私语地谈论着,门外有大卡车慢悠悠地驶过,卡车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着“安民告示”。吱吱啦啦地听不太清,竖起耳朵好歹能听明白个大概,好像是说大日本皇军接管了滨城,皇军体恤百姓,希望大家不要惊慌,要维持现有的生活秩序。

维持现有的秩序?大伙儿听了有些泄气:那也就是说,还是和从前一样呗?

临近中午的时候,马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在一所大宅子的门前,聚拢着一群人,看衣着,这应该是一群“过得顺心”的人:一个个面色红润、肥头大耳,身上也尽是狐皮貂毛,只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失去了以往的高傲和泰然自若,一个个面色惶然,犹如惊弓之鸟。

为首的那个人环视了一下身边的情形,在和大伙儿交流了一下目光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行了,人来得也差不多了,敲门吧。”

有人提醒了一句:“哎,郝记还没到呢,要不要再等等?”

为首的那人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有些恼怒地嚷了一句:“这都什么时候了?昨天第一个通知的就是他,不等了,敲门!”

“嘭嘭嘭”……有人登上台阶叩响了那扇威严的黑漆大门。

一个中年汉子给门外的众人开了院门。大伙儿进门后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冲那开门的人微笑着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便很有秩序地进了院子。

正堂之上,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端坐在太师椅上,他双眼微闭,手里正“哗啦哗啦”地把玩着一对硕大的钢球。此人便是这所大宅子的主人,也是在这滨城响当当人物:商会会长林敬轩。

此时的林敬轩看似泰然,可是他偶尔抽动的嘴角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老爷,有客人到访。”是管家老阿福的声音,林敬轩微微睁开眼:此时,老阿福正站在正堂的门外,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一群滨城的富贾豪绅。林敬轩不动神色地朝正堂两侧的椅子微微一抬手臂,商人们便走进正堂,然后按照座次一一落了座。

老阿福吩咐下人们给众人上了茶,便垂首站到了东家林敬轩的身边。

为首的那个商人欠了欠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掌柜的,外面变天了,日本人来了,您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

林敬轩继续保持着他的泰然,只是在手中加快了旋转钢球的频率,哗啦哗啦……

就那么静坐了一会儿,有的商人沉不住气了:“大掌柜的,您瞧这外面,又是枪又是炮的,到处是日本兵,咱们这心里没底啊。大掌柜的,您给大伙儿拿个章程吧,我们都听您的!”

林敬轩的无动于衷让大伙儿更加地不安了起来,慢慢地,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大掌柜的也不发话,这买卖到底还开不开了?”“大掌柜的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他妈什么世道,这日本兵咋说来就来了?”……

“嗯哼!”林敬轩一声咳嗽,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伙儿知道,大掌柜这是要说话了。

林敬轩睁开了眼,老阿福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钢球,顺手交给了身旁的下人,然后双手端起茶碗给林敬轩递了上去。林敬轩接过茶碗轻啜一口,他闭着眼漱了漱口,一低头,将那口茶吐进了老阿福伸到面前的碗里。

林敬轩清了清嗓子,他环视了一下眼前的众人,开口说道:“慌什么?在这滨城的街面上,列位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风大浪的几十年,到最后反倒被几个倭人吓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众人都难为情地笑了笑,气氛好像舒缓了许多,为首的那个商人再度起身,恭敬地说道:“大掌柜教训的是!还是请您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

“哼!”林敬轩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微笑,他懒洋洋地说道:“饿了吃饭,病了吃药;热了穿绢,冷了换棉;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莫说是几个日本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容老百姓过日子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林敬轩朝众人一抱拳:“我奉劝各位,安安心心地回去,守好自己的买卖、做好自己的本分!以前怎么过的,现在还怎么过!这天只不过是变了,又不是塌了!”

听了林敬轩的这番话,很多人都安心了不少,可是还有人似乎心有余悸:“大掌柜的,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不过……大掌柜的,这日本人那边儿,咱们是不是也该找几个人过去,探一探口风啊?”

林敬轩板起了脸,他冷眼瞄了瞄那个问话的人,讥讽道:“日本人?咱们是吃着他的了,还是用着他的了?他们又不是我亲娘老子,我用得着去探他们的口风吗?恕林某直言,我还真不至于犯贱到那种地步!”

大伙儿纷纷对那人发出了谴责之声:“就是就是!大掌柜这话说得好!你瞧你问的那都是什么屁话?”“咱们做自己的买卖,犯得着商量日本人嘛!”“有大掌柜的在,咱们就按他说的办!”……

刚才问话的那个商人红着脸嗫嚅着:“我多嘴!我多嘴!我也就是担心得有些多余。”

林敬轩微微一笑,他朗声说道:“阿福!吩咐一下厨间,中午多备些酒菜,今天我要留客人们吃饭!”

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大掌柜的这是要送客了。

老阿福规规矩矩地道了声诺,他刚要离开,客人们纷纷起身作揖:“不敢劳烦大掌柜的,我们柜上都还有事,过来听了您的教诲,我们这心里也就有底了。大掌柜的请留步,我们这就回去忙了。”

林敬轩也未多做寒暄,他拿起支在太师椅旁的手杖,将众人送出了正堂。

眼看着管家替自己将客人们送了出去,林敬轩拧紧了眉头,面色痛楚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掉转过头,林敬轩已是满面怒容,他挥舞着手杖,咆哮着怒骂道:“饭桶!败类!怂货!草包……”手起杖落、势大力沉!邻近他的那两张桌面上的茶杯茶壶,被尽数扫落在地,砸了个粉碎。几个下人被吓得站到了墙角,噤若寒蝉。

或许是听到了响声,三个女人急匆匆地出现在了正堂的门前:是林敬轩的三房太太,为首的大太太惊愕地问道:“怎么了这是?敬轩,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怒气?”

见到三位太太,林敬轩赶忙收起了怒容,很恭敬地一颔首:“哦,是大姐来了,敬轩无礼,惊动您了。”

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吆,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咱老爷子了?这热闹我得瞧瞧!”随着话音,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帅小伙子出现在了正堂的门前。小伙子还很认真地数了数地上的茶碗残渣:“一个、两个……吆嗬!这么多!这火上得不轻啊?得,我看我还是先避一避吧!”说完,他脚底抹油就想溜之大吉。

“站住!”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威严,小伙子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将身子转了回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林敬轩淡淡地问道。

小伙子指了指头顶的那片天,嬉笑着应道:“瞧您老这话问的,这时候我还能去哪儿?鲁香园呗,今儿晌午约了几个朋友小聚一下。”

“不许去!”林敬轩威严地说道,他扭头又对老阿福吩咐道:“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踏出这林府半步!”

“啊?凭什么?”小伙子瞪着一双大眼质问道。

林敬轩头也不回地走回了正堂,留下一句冷得掉渣的话:“凭我是你老子!”

小伙子傻站在原地,他直直地盯着林敬轩走远的背影儿,暗骂了一句:“军阀!”

老阿福窘迫地笑着,凑了过去:“少爷,您看这……”

“得得得,真败兴!”小伙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他悻悻地朝侧院走去。

这个桀骜不驯的帅小伙子,正是林府的小少爷、林敬轩的小儿子:林逸飞……

林敬轩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此时的他依旧怒气未消。他刚才的一番咒骂,骂的可是那些到访的客人?显然不是!那他骂的是谁啊?其实他想骂的人很多,他想骂的事也很多。

林敬轩想骂这个糜烂的世道;他想骂那个无能的政府;他想骂那些贪生怕死的军队;可如果真要把那些咒骂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的话,那就应该是……二杠子了。

二杠子是何许人也?二杠子本姓姚,在家排行老大!之所以称之为“二杠子”,是因为他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哥哥,无奈幼年时患病夭折,但是他“二杠子”的名号就一直叫了下来。

二杠子时年三十多岁,是这滨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算是林敬轩的徒弟,也是维持一方平安的“滨城治安团”团长。

滨城,是座三面环海一面环山的海滨小城,位于胶东地区的东首,此处风景秀丽,气候宜人。

说来也奇怪,千百年以来的兵荒马乱、朝纲更替,唯独这里从未遭受过什么大的天灾人祸。什么地震海啸、水涝旱灾,跟这里一点都不沾边儿,年年风调雨顺。至于战乱的侵扰?纵然外面烽火连天,唯此地祥和。也许正是由于这些原因,这里成了洋人们在胶东最早开埠经商的港口。

虽然滨城的民风淳朴,但是尚武之风却很浓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是威震海内外的“螳螂拳”的发祥地。在鼎盛时期,各家各户都有个把“练家子”,随便走出一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都有可能是绝技在身的高手。

滨城的习武之人经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互相切磋技艺,并且会定期举办“比武会”。

因为是以武会友,所以大家的交手都是点到为止,随着一方倒地,切磋便也随之宣告结束。输的人起来一拍身上的浮尘,抱拳道:“佩服佩服!”赢的人赶忙抱拳回礼:“承让承让!”在这样的比武中,输赢大伙儿都是一团和气,绝少有人为此伤筋动骨。

因为是以“倒地”为胜负评判,所以滨城人管这种切磋方式叫“撂跤”,那座经常用于大伙儿习武和切磋的操场,也就成了“跤场子”。

姚二杠子自幼跟随名师习学螳螂拳,他的师父就是滨城大掌柜林敬轩的同门师兄,所以,二杠子尊称林敬轩为师叔,而林敬轩本人也是一位实打实的螳螂拳高手,并且相当之“高”!

后来有一年,二杠子的师父得了一场重病,不治身死,从那时候开始,二杠子便和他的几个师弟一起,转投到师叔的门下,追随师叔林敬轩习学武艺。

二杠子自幼身子骨结实、生得虎背熊腰,天生就是块练武的好材料。这小子很机灵,又勤学苦练,所以他很快就成了“跤场子”里小有名气的拳师。

早些年,滨城附近经常闹匪患,为了防匪,滨城成立了护城保民的民团。二杠子因为武艺高强,又有声名显赫的师叔林敬轩保荐,所以在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成了民团的“团总”。虽然只是个负责兵勇操练的拳师,但好歹也算是吃上了官粮。

再后来,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外面的军阀们开始了混战,周边又是匪患横行,滨城的民团在几次扩编之后,队伍逐渐壮大了起来,目前已经有了三四百人的规模,民团改名成了“治安团”,二杠子也由此从“团总”变成了“团长”。

军阀们之间的混战还没消停,这个破烂不堪的大国又出了“屋漏又逢连夜雨”的大事:日本人炸死了东北的张大帅,把整个东北三省都给占了。听说东三省比几个“小日本子国”还要大,那可是不小的一块地盘儿啊!

就在一个月前,前方传来了更不好的消息:前线吃紧,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的军队正在步步逼近滨城!一时之间,滨城的百姓们人心惶惶……

国军的两个整编旅退守到了滨城,他们驻防到了滨城的城外,大挖工事壕沟,声言要在此“痛击倭寇,死守滨城,誓与滨城共存亡!”

明眼人都看明白了:这绝对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血战啊!因为到了这里,这支国军已经退无可退了,前面是穷凶极恶的日本人,而滨城的后面就是……三面全是大海啊!

二杠子的治安团也不含糊,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嘛!弟兄们也是义愤填膺,一个个摩拳擦掌,他们卯足了劲,发誓要与国军的弟兄并肩作战。从获知战事的那天开始,二杠子就加紧了对治安团的操练,有一天,他还专门邀请师叔林敬轩来了“跤场子”,检阅了他的治安团。

检阅归来的林敬轩在激动之余也有些心酸:治安团弟兄们的武器也太寒碜了!全团四百多号人,却只有三十多条快枪,还有一部分鸟铳和土炮,绝大多数兵勇手里拿的竟然还是大刀、长矛和梭镖,这样的武器怎么可以上阵杀敌啊?

古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敬轩当即以“滨城商会”的名义发起了一场募捐,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慷慨解囊,捐出了二十根足金的“黄条子”。

有钱自然好办事!在驻防国军弟兄的关照下,治安团鸟枪换炮,更新了装备,尽管手里的武器依旧不能与装备精良的国军弟兄相媲美,但算上原来的鸟铳和土炮,好歹也是人手一条枪啦。装备一新的治安团将士们精神抖擞,气势恢宏,他们迫不及待地要与来犯的倭寇决一死战……

死战?真是可笑啊!国军两个整编的王牌旅再加上滨城的治安团,那可是几千人的队伍啊!可是他们都做了什么?他们一枪一弹未放,甚至连一声枪响都没有听到,滨城就这么被他们拱手让给了日本人!这让滨城“大掌柜的”林敬轩,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