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数九寒天,天寒地冻,窝在家里猫冬都觉得不够暖和,更何况是在这没遮没拦的荒郊野地。滨城治安团的团总姚二杠,猫在战壕中段的简易掩体里,眼睛瞄着远方,“刺溜刺溜”地吸着清凉的鼻涕。身旁的二嘎子推了他一把,劝说道:“师哥,别冻坏了,把师叔给的那件皮大氅穿上吧。”
姚二杠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他很不屑地瞥了二嘎子一眼,虎着脸颇为得意地嚷道:“瞎扯!那大氅是咱能穿的吗?师叔把它给咱,是为了给咱治安团长志气,那可是咱治安团的战旗啊!”说罢,姚二杠回头看了看挂在窝棚墙上的那件貂皮大衣,顿觉身上暖和了许多。
半个月前,治安团为了抗击即将来犯的日本人,从滨城开拔出征。滨城大掌柜、姚二杠的师叔林敬轩亲自设宴为将士们敬酒壮行,临出发的时候,林敬轩脱下了身上的这件貂皮大衣,披在了姚二杠的身上。对于姚二杠来说,那哪儿是一件貂皮大衣啊?那就是师叔和滨城乡亲们的嘱托、那就是治安团的荣耀啊!
二嘎子吸了吸鼻涕,低声问道:“师哥,这都快过年了,你说……这日本人还能来吗?”
姚二杠又瞥了他一眼,很不屑地应道:“这年是咱中国人的年,他小日本子过得啥年?再说了,这打仗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过年啊!”
“也是!”二嘎子点头附和,这小子眼珠子一转,嬉笑着说道:“师哥,这天也怪冷的,要不……”
姚二杠冷眼看了过来,二嘎子挠着头,试探着商量道:“好歹也快过年了,要不……搬坛子酒过来,咱喝两口暖暖身子?”
姚二杠微微一怔,他舔了舔嘴唇,又朝战壕外瞅了瞅,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说……不能有啥事儿吧?”
“嗨!”二嘎子咧着嘴嚷道:“师哥,你也太小心了吧?就算有事儿,前面有两个国军的王牌旅顶着呢,那小日本子就这么容易过来?”
“也是!”姚二杠点了点头,他一挥手应允道:“那行!喝点儿就喝点儿!”
“得嘞!”二嘎子甩着腿一个纵身,翻身就跃出了战壕。
姚二杠在他后面提醒道:“哎,去把你二师哥也喊来!”
“知道啦!”二嘎子一边应着,已经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远了。
姚二杠也没闲着,他转身回到窝棚,将几个子弹箱摞了起来,好歹也算有了酒桌;再摆上几只海碗、一包五香花生米上桌,这就算齐备了。
片刻的工夫,二嘎子和姚长生抱着一坛酒回了窝棚,姚长生一进门就打了招呼:“师哥!”
“嗯!”姚二杠应了一声,他指着一个子弹箱示意姚长生落座,又问道:“长生,前面咋样?”
“没问题!”姚长生大手一挥,应道:“弟兄们都守着呢,子弹磨得铮亮,就等小日本子来了!”
二嘎子给碗里满上了酒,兄弟三人落了座,姚二杠端起酒碗,乐呵呵地说道:“来,先干一碗,暖暖身子!”
“这咋上来就喝呢?”姚长生面带鄙夷,提议道:“怎么着也算是过年的酒吧?你这当大哥的,好歹也来两句祝酒的词儿嘛!”
姚二杠乐了,他讪笑着应道:“嗯嗯,要不……我就整两句儿?”
“整两句儿,整两句儿!”二嘎子怂恿道:“师哥,给咱来两句给劲儿的!”
“好!”姚二杠很畅快地叹了一口气,他端着海碗站起身,轻咳了两声正准备致辞,不料,一个身手矫健的小伙子从战壕外跳了进来,他挥舞着手里的信封,嘴里嚷着:“团总团总,有信,有信!”
“信?”姚二杠的脸顿时皱成了核桃仁儿,他笑骂道:“我他妈才认识几个字儿,还会有人给我写信?这不扯呢嘛!”
二嘎子问道:“石柱子,谁来的信?”
那个叫石柱子的小伙子应道:“哦,三哥,是前面国军乔营长派人送来的信!”
乔营长,名叫乔云峰,是前线国军独立旅特勤营的营长。
姚长生朝石柱子的身后瞅了瞅,问道:“人呢?”
“走啦!”石柱子回答道:“骑着马来的,放下信急火火地就走了!”
“你说你……”二嘎子苦着脸埋怨道:“这大过年的,好歹留人家喝碗酒嘛,咋就不知道留留人家呢!”
石柱子叫苦道:“三哥,您当我没留呢?人家说军务紧急,连马都没下,放下信就……”
“好了好了,走了就走了吧,喝酒的日子以后有的是!”姚二杠吩咐道:“长生,来,你给咱念念!”
姚长生从石柱子的手里接过了信封,他掏出信纸美滋滋地展开。浏览着信件,姚长生脸上的笑意却在慢慢变僵……此时他的脸随着阅读的深入,已经冷得可以掉冰碴子了。姚二杠很紧张地催促道:“咋啦长生?你倒是给念念哪!”
二嘎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问道:“二师哥,是不是……日本人来了?”
姚长生两眼冒着火,绷起了腮帮子上的青筋,他紧攥着那几张信纸,奋力地一挥拳砸在了桌面上……酒洒了,碗碎了,手腕上的血喷溅了出来……
“你这是要干啥?”姚二杠在惊愕之余,心疼地喊道,“嘎子,快给你师哥把手包上!”
二嘎子和石柱子手忙脚乱地找来了绷带,给姚长生包扎着伤口,二嘎子咧着嘴问道:“师哥,到底是咋了吗?你给句话呀!”
姚长生紧咬着牙关,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身边的石柱子捡起了那几张带血的信纸,刚看了几眼,他就傻在了那里。
姚二杠催问道:“石柱子,那里面都说了啥?”
石柱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扯着嗓子咒骂道:“这些畜生!孬种!”一转头,他盯着姚二杠哭嚎道:“团总!咱们让人给耍啦!那些吃了肉不看门的狗杂种,全他妈跑啦!”
姚二杠一怔,他吃惊地问道:“谁?谁跑了?乔云峰跑啦?”
“全跑啦!”石柱子嚎啕着吼道:“两个旅的国军哪,全他妈跑啦!”
姚二杠愣愣地走出了掩体,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他惨然一笑:哼!难怪送信的人连马都不下,原来是赶着逃命去啦!几天前,国军的独立旅把阵地交给了姚二杠,说什么要“战略迂回”?敢情早就憋着坏水准备逃啦!姚二杠咬着牙骂了一句:“我日你们八辈祖宗!”
二嘎子冲了出来,惊慌地嚷道:“师哥,咋整?他们还没跑远,要不……咱去把他们追回来?”
“追回来?”姚二杠冷笑着说道:“一群吃人饭不干人事儿的畜生,追回来干啥?让他们滚吧,留在这里别脏了咱滨城的地界!”
二嘎子六神无主地杵在原地,姚二杠低吼一声:“让弟兄们集合!咱们自己干!”
寒风中,治安团三百多弟兄集合完毕,姚二杠冲着队伍开始了咆哮:“弟兄们,国军那些王八蛋言而无信,丢下咱滨城全他妈蹿啦!好家伙!两个旅的畜生,蹿得比他妈屙稀都快呀!啊?哈哈……”
队伍里出现了一阵骚动,姚二杠指着身后的方向,吼道:“咱身后十几里,那就是咱们的老家,滨城的父老乡亲们可都在看着咱们呢,你们说,咋整?!”
人群里有人喊道:“狗日的国军跑了,咱们跟小日本子拼了!”
“对!大哥,咱弟兄们可没孬种!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咱还赚一个呢!跟日本人拼啦!”
“干死他们!咱不能给滨城的父老乡亲丢脸、不能给大掌柜的丢脸!”
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姚二杠眼含热泪,他双手一抱拳:“谢啦!弟兄们,我二杠子给大伙儿磕头啦!”说着,他挥着眼泪就跪在了地上,“嘭嘭嘭”就是三个响头!
众兄弟一拥而上,搀起了姚二杠:“大哥,你这是干啥呢!”
有人开玩笑:“大哥,这大过年的,你还想哄俺的压岁钱是咋的?!”
人群里发出了一片哄笑,姚二杠一抹眼泪,大吼一声:“上酒!”
十几坛子上好的烈酒摆在了阵前,那是师叔林敬轩为治安团和国军将士们准备的庆功酒,可那些背信弃义的国军杂种,竟然全跑了!庆功看来是用不上了,既然注定了是一场死战,那就用这些酒给弟兄们壮行吧。
“干!”“整!”“满上!”……一通暴饮,烈酒烧红了壮士们的眼,也点燃了壮士们的血……
要来多少小日本子?两个重装师团的精锐日军?应该不少吧?已经酩酊大醉的姚二杠对此不屑一顾!也难怪他如此地轻蔑:“重装”是啥东西?又能“精锐”到哪儿去?一个师团有多少日本兵?姚二杠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现在,他甚至都不知道日本人长啥样儿!可肚子里的烈酒让他目空一切,就像他那群醉倒的兄弟喊得一样:“来吧,狗日的!爷爷等着你们呢!来多少老子宰多少!”
听听,都醉成傻样儿了!连辈分都乱了:到底是老子?还是爷爷?
战壕、掩体和窝棚也被酒精浸泡了起来,到处都能听到呼天喊地的谩骂和嚣张跋扈的胡言乱语,姚二杠摇晃着绵软的身体,他想回到自己的那个小窝棚,可是刚走出两步,头昏眼花的他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二杠听到有人在扯着嗓子呼喊:“都起来!快起来!小日本子来啦!小日本子来啦!”
嗯?不像是做梦!姚二杠一个激灵,顿时酒意全无,他翻身坐起并顺手抄起了身边的一支步枪,然后就是一声满是酒气的暴喝:“弟兄们,过年啦!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