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若楠归家
这夜,瑞安行盐船抵达汉口,靠岸集整,准备第二天分销到湖北各州县岸。船队八十艘全部进入港口,随即便有商户来提货,办好手续,清点完剩余的盐已经差不多午夜时分,这时候管事说岸上有人在问是否是宣城苏家的船队,然后一直徘徊着不离开,但又不肯上船来,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
这么晚了呢,瑞安狐疑着,也顾不上自己已经很疲惫了,就上岸找了去。夜深人静,只看见白惨惨的灯柱子下面,一个小女孩偎依在母亲怀中咳嗽,看上去似乎病得不轻,而那个母亲清瘦如柴,在寒凉的夜里蜷缩一团。
虽然已经是夏至,但现在是夜里,又在水边,不是更冷?何况那孩子还咳嗽得那么厉害。瑞安赶紧走上前,把灯笼照过去:“是你找宣城苏家的人吗?”
那妇人避开灯笼的光亮,涩声问:“这行船的是苏家的人吗?”
“是啊,我就是苏家长孙苏瑞安。”瑞安回答,“你有什么事尽可跟我说。”
那妇人浑身一震,转过脸来看瑞安,直盯着他,随即目光又躲闪开:“听说苏家是义商,能不能施舍点钱让我给孩子买药?”瑞安二话不说,掏出些碎银子递给她。看到他伸过来的手,妇人却又迟疑了,许久都不接,继而失声哭泣,忽一下,抱起女儿扭头要走。瑞安急忙拉住她,劝道:“都这么晚了,又没有人看见,你一个当娘的,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面子,不管孩子的死活呢?”
为了自己,不管亲人的死活……妇人身子一软,跪在地上恸哭道:“我无颜以对苏家!”
瑞安听了大吃一惊,将灯笼提近,看见一张酷似靖瑶的脸,不禁脱口而出:“二姑姑!”
若楠顿时羞愧难掩,抱了女儿夺路而逃,瑞安飞步追去。
一个时辰之后,汉口塘角地方装载绸缎布匹货船忽然起火,从港口最后面的船帮烧起,一直延盛烧到汉正街口岸一线的盐船,最前头的船帮都没能幸免,风狂火烈,烧了整整两天两夜火都没有熄灭,整个口岸笼罩在熊熊大火中,江面上一片红光,所有的船全部陷在火海之中,火焰冲天,烟幕弥漫,四下里喊叫声嘶哑。当时在岸口的盐船共计六百多艘,大火烧毁四百余艘,烧死和溺死的近千人,全在一夜之间毙命。侥幸逃生的盐船工跑到周边数十里地以外躲避大伙,事故后清点,只剩下三成船工。巨大的盐船都被烧了,其他油、米、面等货船被烧损的不计其数,残败的物品,船木炭屑,浮在江面上顺流而下,延绵近百里。
盐船因船型巨大,一般码头无法停泊,都停靠在武昌的金沙洲,这也是汉口盐行的起始之地,两淮的盐出长江船运都在汉正街一带码头停靠集中,再进行分销,这里驻扎的盐船载盐量差不多是淮盐的十分之七,云贵川黔陕赣及湘鄂豫的货,也都在这里以货物换货物,进行转运,因此有个说法“汉口镇盐务一事,亦足甲于天下,十五省中,未有可与匹者”。汉口为湖北咽喉之地,这里商贾云集,船帆林立。
这次大火正好碰上直达而来的盐船,毁损的盐量几乎达到了天下的一半。当时两淮盐商的总资本不过一千万两,这趟行盐的价值就是五百余万辆,顷刻间资本就损失了一半,众盐商“闻之魂魄俱丧,同声一哭”,承担不起的也就清债破产了,两淮生意场顿落冷清,街铺萧条,商贾凄凉。
苏家前厅,靖瑶正与徐管家看账,镇源插话问:“汉口大火过去都好几天了,那里的事务也该处理完了,一批出去行船的陆续都回家了,怎么瑞安还没有回来?”徐管家回话说:“胡管事前天夜里已经到家了,说公子有事,要晚几天回来。”
“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靖瑶说。
镇源却不认同:“管事都回来了,他还能有什么事?”
靖瑶玩味而笑:“他也这么大了,也许是有私事,不方便跟我们说。”
镇源还想追问,靖瑶赶紧岔开了说,“幸亏当天晚上他离开船上岸了,才躲过一劫,后面对事情的处置也很妥当,已经办了购买手续但是还没提走的盐视同没有卖出,苏家全价赔付,这样那些小商户就没有损失了,也是仁义之举,颇有爹当年的风范。”
“大姐怎么转性了?不跟从前一样锱铢必较了。”镇源笑道,“我以为瑞安回家后会因为这个被你训责,没想到你还表扬他。”
靖瑶不瞒地斜了弟弟一眼:“以前我是看重利益,虽然知道舍小钱图大利,却没有想过声名也是效益,自从流放回家后,听了你的开导,才明白爹的苦心,要成就大事必须放开眼界,要想做成百年基业,还得有过硬的信誉。这次行船一百艘,沿途已经卖空二十艘,到汉口还有八十艘,当夜行销三十艘,按理手续办完交割之后,苏家不需要负责,但是考虑到批发商户没有那么多资金,瑞安主动承担损失,横竖苏家盐引全毁,八十艘与五十艘相差能有多少?却能免了几十家小商户破产,也是善事一桩。”
靖瑶放下笔,又说:“瑞安从小就仁厚,按说我们就是半价赔付,也已经是足够公平了,我也没想到他全部承担下来,也是大气,倒是让我感到惭愧了。”
镇源点头:“好事做到底,没必要做个半拉子,这事处理得有气魄。只是这笔生意没有盈利,还要把往年的盈利拿出来填补,我们的计划又要推后了。”
靖瑶淡然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从来好事多磨,无所谓了。”
看到大姐再也没有了从前咄咄逼人的犀利,镇源很是感慨,沉吟片刻,说:“现在的局势,盐引案后淮盐商贸低迷,还没恢复过来因为国库吃紧朝廷又贸然提高盐税,盐商们可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盐市一蹶不振,休养近十年,好不容易才出现现在这样的欣荣景象,没想到还没振兴又碰上汉口大火,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商业上通朝廷,下达百姓,商贸不兴旺则国库不丰盈,一损俱损,必然会连累国家的根基,在这个时候,两淮盐商的信心都没了,朝廷应当会有扶助。”镇源侃侃而谈,“淮盐运输都是走水路,朝廷有明文和盐制,如果碰上天灾人祸,运盐的商户可以免捐免课税还可以补运盐。当今的圣上重视商贸,一定会推出新的举措,尤其会给苏家带来好处。”
“是么?”靖瑶对镇源的话持怀疑态度,但是看见弟弟高深的笑意,她恍惚间觉得苏家的机会来了。
这一次的汉口大火,青红帮商船毁损超过了九成,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除了水路,陆路上也因为商贸不兴旺也收入锐减,帮里的资金也很紧张,林猛焦头烂额,为了缩减开支,只得调高保护费的收取额度,清退一些年老体弱的帮众,又清理游手好闲之徒,没想到商家日子也不好过,还要多交保护费,也恼火得很,一反先前敢怒不敢言的忍气吞声,竟然联合起来,有一天抓住了在长春巷口收钱的帮徒痛打了一顿,捆绑了送到衙门。
官府当然知道原因所在,心里也埋怨青红帮,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也不知道收敛一些,反而变本加厉惹起众怒,也担心事情闹大了会引火烧身,便也不怕激恼青红帮,把这些被打了又捆了送到衙门的青红帮帮众拖到堂上,又是一顿好打。
这一下可是灭了青红帮气焰,宣城商户从这以后,十有九家不交保护费了,青红帮便也是一副颓丧萎靡的景象。之前被清退的老帮徒心里忿恨,怨声载道,留在帮里的人也觉得唇亡齿寒,人心动荡。被驱逐出去的混混没有了青红帮这个依靠,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气愤不过反过来还跟青红帮作对,所有的矛盾都变得尖锐起来,使个好端端名旺江湖的青红匪帮变成了三不像四不容:不像官差,不像黑道,不像正行;官不容,商不容,民不容,自己的帮众也不容。愈发地狼狈不堪了。
瑞安还在外面没有回家,却不知宣城在短短的十天之内连接发生了几件大事,都跟詹家有关。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打更的老头提着灯笼没精打采地从长巷子里过来,晃荡着脑袋似乎走路也能瞌睡,手头机械地敲打着梆子,喊声三更了。走着到了一个开阔地地面,知道是詹家老铺到了,这整条长巷,也就是她家铺面占地儿大,不就是因为有着青红帮撑腰。老头不屑地哼一声,象往常那般搁下梆子,坐在台阶上歇口气,忽一下,看见前头好像有人影晃动,老眼昏花,眯缝着瞧过去,店面幡旗随风扬起,杆下好像有人,估计是个醉鬼,可竟没倒下,还靠杆站着。老头便提了灯笼过去一看究竟,就着灯笼忽明忽暗的光,这一瞧可是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人被剥得精光绑在杆子上,早已气绝多时,眼睛大瞪着,嘴里鼻子全是血,身上布满鞭痕,皮开肉绽,死状残忍至极。麻着胆子再一瞧,竟是詹益丰!老头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地扑到詹家铺面前,使劲拍打门页。
林猛闻讯气急败坏,到处追查益丰的死因,街面上传言很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只因益丰长年在街面胡混,跟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狐朋狗友很多,妓院酒肆也常去,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查来查去都找不出头绪,眼看就要办成无头案,林猛大发脾气,痛骂手下办事不力,逼着三大掌门在三天之内找出凶手,不然就要对他们帮规处置,一时间搞得帮内人人自危。
此时的林猛其实大势已去,这一举动更是逼得三个掌门狗急跳墙,三人联手扯旗造反,直奔帮口大堂杀了林猛。新任帮主竟然是个二十才出头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名叫江上舟,执事二掌门赫然是彭川。随后,帮主身世揭开,这江上舟竟是原帮主周叔衡的儿子,灭门的当天被彭川以别人的孩子替死,偷偷送出去养大后一直混迹班中,隐姓埋名伺机报仇,隐忍十六年终于盼来了机会,在青红帮内忧外患之时突然发力,而蓄意谋杀詹益丰只是扳倒林猛的第一步棋,而后按照彭川的谋划,重掌青红帮。
可怜林艳梅刚死了儿子,丧事才办完,又得到了哥哥林猛被杀的噩耗,犹如五雷轰顶,好容易到处求人赎回了林猛的全尸,还没来得及下葬,儿媳又趁乱卷了家里所有的金银首饰和银票跑了,一时间家中鸡飞蛋打,乱成一团。强撑着办完丧事,林艳梅大病一场,怏怏地躺在床上,整天以泪洗面,只有端阳时常去看看,安慰她。
十天后,瑞安才回家,在前厅见了靖瑶和镇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是不是在路上碰到了中意的女子?”靖瑶想着他深夜独自离开行盐的船,便说,“苏家的家规,正房要三媒六聘,纳妾要在正房之后。”
镇源还没来得及开口,瑞安就说:“姑姑还是出门去看看吧。”靖瑶纳闷,眼中锐光一斜,却见徐管家也是神色异样,于是低沉问:“谁在门外?”
徐管家躲不过去,只得回答:“二小姐。”
耳朵里“嗡”一声响,靖瑶半晌无语。瑞安轻声把情况说了一遍,听到若楠的小女儿在汉口医治无效已经病亡,她和大女儿也带病潦倒归家,靖瑶长叹一声,缓缓起身。
抬起脚步仿佛有千斤重,一步步走出去,依稀又回到从前的时光,那闺楼上姐妹的笑语,出嫁前夜匾额下的心痛,她的裙摆扫过地面,恍惚又是穿上了嫁衣,那一去粥棚少年再不能见,刻骨的只有北疆寒苦,八年后姐弟重逢的抱头长哭,到如今丁苏两家断绝来往,一桩桩,一件件,云一样漫起在眼前,又雾一样散去,不知错在何处,却已失之千里。这一切的源头,到底是不该那次在巷口施馍,还是不应妹妹的那次出逃?
前厅进前院,再到大门,不过几十步,她一步迈出已经十七年,十七岁正是她出嫁的年纪,这一生颠沛起伏仿佛都是因妹妹而起,为苏家她不言悔,为自己也已无法回头。大门洞开处,她看见若楠跪在地上,身负十七年身为苏家罪人的愧疚自责,在归来的这一刻,靖瑶想起了父亲,他会如何处置?该是去恨,还是原谅和接纳?
终于,她站到了若楠跟前。这是一张酷似自己的脸,却远比自己苍老憔悴,命运兜兜转转一圈,到底令人心碎。
“若楠,”她喉间生涩嘶哑着喊一声,“你回来了……”
脚边人忽而俯地痛哭。
靖瑶慢慢地蹲下去,抚摸着若楠的背,眼泪汹涌而下:“回来就好了。”
听说若楠带着女儿回家了,艳梅仿佛打了鸡血一般,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苏家。靖瑶看到她并不意外,只说若楠梳洗去了,她先把若楠这些年的境况告诉林艳梅听。
当年若楠和维祥两人私奔出去,先到了山东,住了不到一年,因为若楠水土不服又准备去往江西,路上曾经遇上林猛的手下,但好在没有认出他们了,却抢走了他们身上的银钱,连惊带吓若楠流产,一病不起,不得已只得停留浙江休养了几个月。因为害怕路上再碰到劫匪,又担心林猛的人发现他们,不敢声张,也不能出外谋生,二人靠典当私藏值钱之物过活,不久便坐吃山空,后无奈去了湖北,维祥谋了一份差使,在私塾教书,境况得以改观。后来若楠生下大女儿,女儿七岁时维祥肺病复发,再也不能出去做事,若楠只得做些女红、浆洗的零活,勉强维持,家中捉襟见肘无钱给维祥治病,就这样拖了三年,维祥去世了。那时候若楠又怀有身孕,生下遗腹子还是一个女儿,身体单薄没有奶水,挨家挨户讨要米汤将其养活,拉扯到四岁突然得了重病,郎中说没得治了,若楠着急,想起这时候正是行盐时节,于是带着两个女儿一路乞讨寻到汉口码头,侥幸问得宣城苏家有船在码头,有心去求救却深感没脸相见,在口岸徘徊许久好在瑞安过去了,那天瑞安因为追她躲过了大火,后来又留在汉口四处找郎中给小女儿治病,但因为体质太弱病又太重,小女儿不幸夭折。在瑞安劝说下,为保全大女儿,若楠回到苏家。
林艳梅一听维祥病死,心如刀割,又得知小孙女竟然就是早几天夭折的,到死都没能见上,不禁悲从中来,想到自己这一个月之中连着死了三个至亲,哪里还有比这更凄惨的事情,不由得放声大哭。靖瑶抚慰许久,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便叫端阳陪着送她回家。
等林艳梅走了,正巧丫环送滋补汤水过来,靖瑶接了上阁楼,端到若楠房里,叫外甥艳梅来喝,若楠说:“大姐给艳梅调养甚至,费心了。”
“先天不足后天补吧,”靖瑶说着坐下,低声问,“怎么说也是维祥的娘,为什么不见?”
“恨。”若楠只说一个字出来,咬牙切齿。
“还记得那年去洗心寺,净空方丈说过的话么?”靖瑶轻声道,“世间事,该放则放,该忘则忘。”
“如果不是林猛和苏家的旧怨,我们怎么会结不成亲,要私逃出去?如果不是青红帮的匪徒抢劫,这么会没有钱财,吃尽苦头?如果不是林猛嚣狂,怎么会有家难回?”说到这里,若楠淌下两行清泪,“维祥旧病发作是因为劳累引发的,他虽然有心回家,却顾忌回来遭到林猛的棒打鸳鸯,我不回来,也是怕林猛抢了孩子赶走我。为了我,维祥宁肯忍着苦撑,最后丢了性命,都是林猛害的!这许多年,我从不敢打探苏家的消息,知道林猛狠毒,必定会为难苏家,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哪里能听得下去?我心里有太多的恨!”
靖瑶叹一声:“都过去了,何必耿耿于怀。”
“你心里一定是恨我的吧?”若楠转过头来,望着姐姐,“爹娘也一定是恨我的,苏家,都该是要记恨我的。”
靖瑶笑笑:“都原谅你了。”
若楠怔然片刻,红了眼圈。
“不说这些了,都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靖瑶轻轻拍着若楠的肩头,柔声道,“维祥为什么要给女儿起名艳梅,你想过没有?”
若楠低头不吭声。
过了好一阵子,靖瑶说:“这事你听姐姐的。”然后叫丫环,“去请詹家太太过来。”
苏家前厅,林艳梅坐立不安,忐忑地等待着,若楠从内堂转出,林艳梅眼快,一下便望见她身后那个单薄的女孩,眉眼神韵酷似维祥,瞬间便堆起笑颜,起身相迎,走到若楠跟前,涩涩地竟有些手足无措。
若楠神色漠然地拉过女儿,“叫奶奶。”女孩叫一声,林艳梅脸上已经乐开了花,连声应着,挂了金锁,给了红包,遂拉着小手牵过来,仔细端详,亲昵抚摸,细语相问:“乖乖,叫啥名呀?”
“詹艳梅。”女孩细声细气回答。
不会是听错了吧?林艳梅一愣,喉间发哽,又问:“叫……什么来着?”
“詹艳梅。”女孩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一瞬间,林艳梅百感交集,想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若楠递过来一封信给林艳梅,是维祥绝笔。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治不好了,就写了这封信,要若楠在他去世之后回家,将这封信转呈给母亲林艳梅。在信中细述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说不回家全是因为林猛,两个孩子都是詹家之后,恳请母亲在若楠回家后照应万全,千万不能让母女分离,并且要阻止林猛继续危害苏家。
林艳梅读着信呜呜地哭,然后软言细语恳求若楠回詹家去,让女儿认祖归宗。任凭好话说尽,直说的唇舌焦干,若楠就是不吭声。林艳梅心里越发没底,只怕若楠赶自己走,抱紧了孙女不肯撒手,满脸的凄然和惊恐,连靖瑶都看不下去了,便上前拉了拉若楠的胳膊,示意她说话。
“可以回詹家,但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艳梅许配侄子瑞安,二是詹家盐照作为陪嫁,带入苏家。”若楠一句话蹦出来,钉是钉铆是铆,使靖瑶大吃一惊,没想到妹妹这几天一声不出,竟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而林艳梅现在老无所依,未必肯轻易让出盐照,若楠这不是逼迫人家么,于是不等林艳梅开口,靖瑶赶紧婉言道:“若楠也就这么提议一下,亲家太太不要为难,我们还可以商量的。”
“不为难!”林艳梅听若楠这么一说,心上的石头倒是落了地,她只怕不把孙女给她,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事,当即满口答应,“女儿大了总要嫁,许了瑞安便是亲上亲,由着若楠;那盐照我早说了,留着无用,给谁是谁;别说这两桩应了,还得加一桩,今后詹家里外所有的事情,都归若楠管,我以后只管守着孙女,享享天伦,不操闲心了。”说着从腰间取下那大串钥匙,塞到若楠手中,一边拉起孙女,一边说,“由着你处置,我只管她,其他都不管了……”竟是怕若楠反悔似的,牵着孙女飞快地就走了,片刻不见身影。
“起先林猛一直是欲除苏家而后快,自丁家灭门后,反倒偃旗息鼓了,想必林艳梅还是做了好些转圜。她这个人虽然厉害,还是很维护家里人的,她喜欢小孩子,端阳就跟她很亲。”靖瑶回身过来,叹道,“她年纪也这么大了,不给我们买也行,不买我们借也行,你又何必那么急着逼她呢。”
“她哥哥林猛欠我苏家这许多,总是要还些,不然哪有公平?”若楠话中仍有恨意,却是淡了许多,转而歉疚,“我也欠苏家太多,总要做些补偿,不然怎么安心?”
“你似乎,已经不那么恨她了。”靖瑶笑一下。
“说来也怪,她痛快地答应了,我竟也恨不起来了。”若楠说得颇费思量。
“估摸着林艳梅今儿晚些时候就会接走你们,你看她那样子,是不会再把小艳梅送回来了。”靖瑶走向内室,“姐帮你收拾东西,有空多回来,就在隔壁,顺脚得很。”
若楠怔怔望见姐姐走到了“积善向学”的匾额之下,仿佛镶嵌在那两幅对联之中,猛地大声说:“大姐,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靖瑶脚步骤然停住,不回答也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她抬起脚步,径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