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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下篇 10

下篇 

10

二胡声骤然而起,刘珍珍停住了脚,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张连锁也守夜哈。我要是没听错的话,这首曲子应该是‘良宵’。”刘珠珠噗地笑出了声,“姐,你发现没,张连锁现在二胡的曲风都变了。”刘珍珍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嗯嗯,是变了。”刘珠珠说,“劳动是人最大的光荣,张连锁当车间主任了。而且刘师傅很喜欢他,把祖传的手艺一点点教他。刘师傅和我说,连锁这人心眼儿好,这人啥事儿心里都有数,就是嘴上不说。”

刘珍珍点头,“男人还是要有事儿做,才有信心。张连锁这辈子,在家被老婆欺负,一顶绿帽子让他在外没抬起过头。这女人非常重要啊。滕老幺就是一个例子,他除了摊上三个好姐,也算摊上一个好老婆。胡美菊要是不跟他过,他这个家就散了。滕老幺就是那种烂泥扶不上墙,我看自从开这个驿站,好了不少。那也是胡美菊眼睛盯着,错开眼珠他就不玩活。一个家过日子,关键过的是女人——”刘珍珍的话音戛然而止。

刘珠珠没留意刘珍珍的情绪,她看着她姐。

“张连锁到酒厂上班不久,还到村部找过我,说啥都要给我8000块钱,说他知道,那年的奶资钱,是我个人出的。我不要,张连锁都快哭了。”刘珍珍突然盯着刘珠珠,“怎么扯到他们身上了,快说说你和隋铁成。”

“快走,到家给你讲。”刘珠珠伸手挽住她姐的臂弯。

推开院门时,村东头的焰火带着呼啸,窜上幽蓝的夜空,在她们的头上绽放出绚烂的光彩。姐妹俩仰起头看了一会儿,相视一笑地进屋了。“兜里有钱了,人们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过去,谁家能舍得买这么好看的烟花啊。”刘珠珠没了睡意,她泡了一壶浓茶。“过年了,门廊的灯就不关了。咱俩开这个暖光的灯,浪漫一点。”刘珠珠喝着茶,讲述了他与隋铁成的情史。刘珍珍盯着她问,“刘珠珠,你和隋铁成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整了暧昧,我一点都没发现,是我傻呢,还是你们太地下?”刘珍珍恶狠狠地喝了一口茶,“你前夫肯定也没发现,不然的话,就他那张嘴,早就在咱家的饭桌上说了。”刘珠珠笑得呛了一口茶,她咳得半天,才喘上一口气,“哎呀,呛死我了,咳、咳——”刘珠珠站起身,用手捶着前胸,“这个我不和你犟,你和你前夫不仅有点傻,还有点二。你前夫,一说话就满嘴大道理,最烦他这点。不过自从驻村后,他改了不少,说话也接地气了。但他除了对他女儿心细以外,啥事儿都往心里去。”

刘珍珍用力地回忆,刘珠珠和隋铁成,哪些地儿不对。现在想起来,每一次开会还是有破绽,只是她没在意,也没多想。比如,只要刘珠珠在,隋铁成的话就多,点子也多。只要刘珠珠说话,他都是第一个表示赞成和支持。她还想起来,有一次他们开会到很晚,大家都饿了。隋铁成自告奋勇地,给大家泡桶面,他把一桶蘑菇面给了刘珠珠,珠珠牛羊肉和海鲜过敏。还有一次,隋铁成从县里开会回来,把一大袋子中药给了刘珠珠,那阵子,她荨麻疹犯了。俩人还嘀咕了半天,她隐约地听到隋铁成不让她吃凉,吃辣……她苦笑一下,不怪珠珠说她没情商,说她连玩笑都不会开。可能是她的木讷,她的低情商,高青书才觉得日子索然无味。男人对女人有要求,而她的欠缺,正是高青书的需要。

刘珍珍叹一口气,在心里说:不想了,木已成舟,想出结果又能怎样呢?终究是回不去了。

刘珍珍知道妹妹认准的事儿,谁说也没用。再说,与隋铁成在一起工作快三年了,对他也还算了解。铁成能干,也智慧,脾气有些急,干起工作来从不拖泥带水。但听说他有个女儿,有几次到县里开会,隋铁成都抽空跑回去看孩子。好像他前妻是中学老师,女儿是判给前妻了,但一直都是隋铁成的父母带着。

“你这性格,进门就当妈,做好心理准备了?”刘珍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当然,女儿挺好,明个,我再生个儿子,就儿女都有了。”

柔和的灯光下,刘珍珍瞥了一眼刘珠珠,“过日子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姐,你就放心吧。经历了这么多,我知道自己想要啥。再说,过日子关键是爱,虽然过着过着,爱就变成亲情了,像咱爸和咱妈。但爱,是前提,是基础,亲情才能继续。”

这个除夕夜,姐妹俩无眠。

太平庄脱贫了。除了绿色种植,养殖,果园,烧锅,采摘,红色旅游等,人均收入不仅达到了小康,还朝着富裕乡村的行列迈进。刘珍珍的心,终于不那么疼了。

“爸,太平庄变了,这是你一辈子的心愿。”刘长河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女儿,又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从眼角簌簌地流下来。泪水所到之处,堆积的皱褶红了一片。刘珍珍抽噎着,为他轻轻地揩去泪水,可刘长河的眼泪宛若一条溪流。“爸,哭吧,流吧,流个漫山遍野,把一辈子的委屈都流出去。” 

“闺女,苦了你了。” 

刘珍珍瘦削的肩膀,像片叶子似的耸动两下。她擤了一把鼻涕,坐到刘长河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额头,“爸,我不苦啊。我学到了多少东西呢。再说,人活着总得干点啥。你看你老闺女,干得多有劲啊。她指定比我强,还有你老闺女给你找的女婿,这下你满意了吧。”

刘长河的下巴动了两下,嘴角露出了笑意。他最终微笑着离开了人世。

高思思以639分的成绩,考上北京一所名校的国防生。半夜,查到成绩的一刻,刘珍珍的鼻子一酸,转身回房间时,还顺手插上了门。她想哭,但眼泪不配合,哗哗地倒流回去,她甚至都听见了泪水流动的响声。刘珠珠兴奋的叫声,尖利得像“窜天猴”,“思思,你太棒了!你姥爷要是再多活半年,都能分享你的喜悦。”刘珍珍又听见思思给高青书通电话。从思思的话语声,她听出来高青书对这个分数,也十分满意。她知道,他也将度过一个不眠夜。

太平庄人知道高思思被名校录取,都起哄要喝酒。刘珍珍说:“要想喝酒,去我妈家,我们不会搞什么学子宴。”除了时间问题,还有新冠疫情,高青书也不会同意。

驻村工作队,本来到七月份结束驻村工作。但他们并没如期回去述职。高青书没着急回去,作为驻村第一书记,他珍惜在太平庄工作的每一个日夜。王刚也不着急回去,他说喜欢在乡村工作,每天都充满挑战性。隋铁成更不着急回去,除了刘珠珠是他的牵绊,他也决心要把家安置到太平庄。他和刘珠珠的关系公开后,刘珍珍请他和高青书吃了一顿饭。那晚,高青书喝多了。他眼珠通红,他说:“这三年,虽然累得不如一条狗,但心里充实也踏实。原来虽然也很忙,但一直都飘着。在岗位上干了太多年了,所有的工作都驾轻就熟。没了挑战性,人就没有动力。来到太平庄后就不飘了,每天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每天看太阳都新鲜,看月亮也水汪汪的……原来还想,等我闺女高考后,带她出去走一圈。后来发现闺女嫌我老了,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孤家寡人……”刘珍珍装作心不在焉,但高青书每一句话,她都听了进去。

“唉,老高,你说句心里话,你来太平庄工作就踏实了,不是因为我姐吧。”

高青书盯着刘珠珠,“因为你姐咋地?就兴你俩谈,我就不能和你姐再谈一次?”

 “太晚了,回去睡吧。”刘珍珍站起身。

隋铁成和王刚架着高青书回了饲养场,刘珍珍和刘珠珠随后也出来了。“铁成,你俩辛苦了。我和珠珠先回去。”刘珠珠站在原地,盯着隋铁成的背影,说:“唉,你回去也早点睡,我一会儿到家给你微信。”

八月末,驻村工作队与振兴工作队交接后,上级部门下文让他们撤回。工作队三名人员的行政级别,都提了半格,高青书到一个农业县任县委书记。高青书对刘珍珍说,他上任后要先把数字平台抓起来,还要请珠珠去做培训。他说,如果不把数字平台建设好,会制约乡村的发展。隋铁成到县宣传部担任副部长,而王刚担任学校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对口,因为王刚大学,学的是数学教育。

高青书走之前的下午,拎着烟酒到刘长河的坟前。先是站着抽了一支烟,随后就用牙咬开酒瓶盖,在刘家的祖坟前绕了一圈,他让列祖列宗尝一口桃银泉。拜祭了亲人,他又回到刘长河的坟前。先是蹲着启开一瓶酒,给前岳父倒了一杯,又点了一支烟插在坟前。灰白色的烟缭绕着升起来,像一条盘旋而起的蛇。他坐在草地上,拿起酒瓶子仰脖喝一口,“爸,谢谢您,一直当我是亲生儿子。其实,我也感谢您把珍珍交给了我,还有思思,我心里十分满足。爸,只是我辜负咱们这个家,辜负了您老人家对我的信任——”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高青书又喝了一口,“爸,我要走了。下次再回来看您不知道是啥时候,咱爷俩今个敞开喝一回。这些日子,我喝多好几次了,但我还想喝。酒,能让我的心不那么疼,不那么难受……”眼泪再次涓涓地流下来,像拱出土的蚯蚓。“爸,我知道您心里一直都在怪我。我也恨自己没照顾好珍珍,没珍惜她,我没资格请您原谅,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每次,我去看我爸妈,他们责怪的眼神儿,剜得我心疼,爸——”高青书压着嗓子吼了一声,仰起脖子把半瓶酒灌了下去。

微风从坟头上掠过,两只花蝴蝶一前一后,翩翩地飞过去。高青书在刘长河的坟前,坐了一个多小时才站起身。他趔趄着脚,回到饲养棚,他没急于打包行李,而是躺到床上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从没有的沉,他一睁眼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刚要给刘珍珍打电话,约晚上见一面。刘珍珍的电话恰好进来,“哥哥们让你们回家吃饭,六哥还整了一条野生胖头鱼,一条草鱼,十多斤的大鱼太难得了。你快带着他俩来吧,我在家帮妈做饭,你要是能来帮把手也行。”高青书凝神地看着窗外,难道刘珍珍连一次单独吃饭的机会都不给他。毕竟一场夫妻,别说一个眼神儿,就是说话的口气,都能明了彼此心思。

“也好,那就体面地告别吧。”

第二天上午,太平庄的乡亲们,为驻村工作队送行。不少人还与工作队,在老井和桃树下合了影。高青书挥手让大家都回去,村民们恋恋不舍,再三邀请他们回来过年。刘珍珍带着村委会干部,又送了一程,在通往县道上的交叉口,车子才停了下来,一一握手告别。

“高书记,有时间常回来看看。铁成的工作岗位虽然变了,但家安到太平庄,成了太平庄的女婿了。王刚走上新岗位了,还请多关照太平庄的孩子们。”高青书与刘珍珍握手,眼眶一下就红了,“珍珍,咱闺女就交给你了。这些年,太辛苦你了。来到太平庄,才真正地了解,才理解,你这些年真是不容易。原谅我吧,我那时候年轻。咱闺女也苦,摊上咱俩这样一见到工作,就疯狂的爹妈……”

“走吧,走吧。好好干,有你累的。电话联系。”刘珍珍的语调也有些发颤,眼眶涩疼,泪水再一次倒流回去。

高青书没能实现带女儿去旅游的承诺,而刘珍珍因为要接待各县市来太平庄参观学习的队伍,也脱不开身。刘珠珠抱歉地看着外甥女,“我们都不能陪你,将来让男朋友陪你去吧。老姨出所有的花销。”高思思笑,说:“不去了,这个难得的假期,留在太平庄陪你和我妈。” 

高思思开学,刘珍珍和刘珠珠送她到机场,高青书也赶来了。他们在候机厅一一拥抱,“思思,妈应该送你到学校,可妈和你老姨都走不出去。到学校有啥不懂就问,随时打电话。”高思思眼里含着泪水,“老姨,你和我妈先走,让我爸陪我办登机手续。”高思思说完,还是哇地一声哭出来。

刘珠珠明白思思的心意,她拉着刘珍珍,从候机大厅出来,“走,走——回去,我开车。”

高思思登机后,分别给高青书和刘珍珍发了微信。“我十分庆幸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你们让我学会了独立,还让我懂得感恩。遗憾的是,我们这个家不能圆满。要说原因,在我这个女儿看来,你们都欠缺表达。你们都看似开朗,但你们彼此都不能打开——打开心胸,打开视野,打开心结。但你们的情感都是内敛,而又入心的,尤其对我。”

刘珍珍断流的泪水,如一条草皮上的蛇,曲里拐弯地爬了出来。她哭得一发而不可收,哭得酣畅淋漓。

“姐,眼泪活了。”刘珠珠看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刘珍珍,“姐,你是该好好地哭一场了。”

回程的路上,高青书打开双闪,把车停在路边,沉默地盯着女儿的头像,突然趴在方向盘上,泪流满面。

两年后,刘珍珍的任期到了,她坚决不再连任。她说:“是时候离开了。”但镇党委不同意——县政府主管乡镇的副县长,找刘珍珍谈了话。谈话的内容,刘珍珍闭口不说。

刘珠珠当选太平庄村书记,张连锁当选村长,周丽娜说她要把老酒坊进行到底。

刘珍珍在这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给刘珠珠留下一封信后,毅然地走出炊烟袅袅的村落,走出这块她为之努力,为之心痛,却让她念念不忘的土地……刘珠珠看到信后,大哭了一场。“姐,你经历了大风大浪,仍然坚韧地带领太平庄人走出贫困,这是你人生的壮举,也是你生命的写照。不做感情的俘虏,但逃避不是你的个性。我相信你会做出抉择,而且这个抉择一定不负众望——”不久,她和隋铁成住进了刘珍珍和高青书住过的老宅。

高青书听说刘珍珍住进了一个叫“金光寺”的寺院里,做了居士,他半夜给刘珠珠打电话。“你姐怎么了?她为啥这么做啊?难道她是在惩罚我?还是和她自己过不去?”刘珠珠呲地笑了,“高书记,我姐是自我救赎——她会回来的。你听说,只是你听说。”刘珠珠果断地挂断高青书的电话。

刘珍珍风尘仆仆地回来,把一本带有自传体《暖阳是一束光》的书稿,邮寄出去后,她走马上任,担任了镇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