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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下篇 8

下篇 

8

关于老宅子,刘珍珍也听过村里老人们的议论,说他们家祖上,住在凶宅里,还说刘长河死了两房女人,干啥也不顺利,都是因为占了恶鬼的窝。小时候,她没太在意。

“我小时候就知道,你太奶和你奶经常扎一些纸衣裳,纸人,纸房子,纸车,纸马啥的,都到这棵老桃树下烧。逢年过节从来不落,年年如是。我就是在老宅的土炕上出生,那年大旱,一直到我出生的那天,才下了一场大雨。所以,你爷没有按照我这辈儿,家谱的‘传’字,给我起名。我小时候,你太奶说我命硬,还让我认了这棵野桃树干妈。这个家,也是我提出来分的,当时你爷不同意分家,差点把我腿打折。我就带着你大妈,到你丁爷的马棚子里住,后来,又在马棚后头盖了两间土房,也就是你现在住的房子。盖房子时,大有向你爷宣战的架势。但那时候,你爷似乎也理解了。你爷没的时候,俺们哥几个就说好了,老宅永远都不倒。你爷走后,你大爷住,后来,你二大爷就搬进老房子。再后来,你几个大爷们都相继离世。最后走的是你四大爷,他咽气前,流着眼泪,让我搬回老宅,他说这里是咱们老刘家的根,咱们老刘家在太平庄立了祖坟,还要把老宅守住。有一天,刘家的子孙回来祭祖,也能找到根——所以,我就带着你二妈,你丁爷,你几个哥哥搬回了老宅。我是老六,也是最后一个住进老宅的,老宅在我手里翻盖了两回。你几个大爷的子女,也都走出太平庄,再后来就是你妈,后来的事儿,你也都清楚了……咱们刘家的子孙,发枝散叶,除了咱们家祖上的阴德,我心里隐隐地觉得,你太奶和你奶为这个家,做了太多积阴德的事儿……”老爸是第一次与刘珍珍讲家史,她兴奋得心咚咚地跳。刘珍珍早就想,等太平庄小康了,自己就从村书记的岗位上下来,安静地把刘家的家史写出来。除了太爷,爷爷,老爸,丁爷的浪漫史,还有大爷丁蒲草的故事。如果有机会,再去实地寻找丁武爷爷曾经的足迹。她说,“爸,我一直有一个心愿,等太平庄小康了,我就找一个寺庙住下来,把家族史整理出来,再写出来,也算是做一个记录,给后代留下一个念想。”

刘长河深深地看她一眼,说:“写书,还需要去庙里吗?你丁爷一辈子不是住饲养棚就是和我住,他不也写出了书。”

刘珍珍没说话。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井底。一哇幽暗的亮,反射上来,刘珍珍觉得自己眼花了,她哈下腰。井台上一块水泥脱落下来,掉下去时,发出沉闷的咯棱声,把树上的布谷鸟,吓得扑棱几下翅膀。

“爸,你看看,是我眼花了吗?”

刘长河哈下腰,用力地往井底看。看了一会儿,他又趴到地上,把左耳朵贴在地面上听,“老井出水了,老井出水了,珍珍——” 刘长河的声音颤抖。他兴奋得直吧嗒嘴,仿佛喝下了甘冽的井水。

“今春,野桃树是第三次返青,而且比前两次活得茂盛。现在老井又出水了,真是好兆头啊,珍珍——”

“是啊,是啊,太奇妙了——”那晚,刘珍珍和刘长河,在老井前徘徊了许久。

老井出水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村子。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来看。刘珍珍联系一家专业打井队,对井底做了勘察和清理。依据打井队的建议,又把老井往纵深扩了,井帮井台也镶嵌了灰色的大理石。由此,老井清冽的水一天比一天多。此后,村里的人家有个大小喜事儿,人们宁可绕远也到村口挑水。他们说老井的水,不仅清冽甘甜,还十分解渴。刘长河每次喝老井的水,就想起桃银泉的酒,想起董传孝。

刘珍珍灌了一瓶老井的水,请隋铁成拿到省里做了化验,化验结果表明,老井水里的钙、镁、钾、钠,特别是偏硅酸的含量是普通水的三倍还多。

刘珍珍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也许,乡村人天生的忙碌命,因为忙碌日子才更像日子。春天忙着土里的事儿,冬天就忙着屋里和院子里的事儿。这个冬天,太平庄从没有过的繁忙,除了为来年的春耕生产做准备,村民们还要到磨坊,到鲜食玉米加工车间,到冷库干活。仔细一算,两个多月下来,全家人也挣了万八块。天刚一撒冷,搬搬扛扛的体力活,就交给了男人,女人们回家淘米蒸干粮,除了蒸粘豆包,还蒸馒头。等男人忙完,就开始杀猪宰羊了。

工作队帮助农户销售鲜食玉米、大米、粉条、土豆、鸡鸭鹅猪肉等农产品。高青书还惦记着,住在街里备战高考的女儿。他抽空回家,送去吃的用的,主要是怕女儿压力大,心里有波动。用他的话说,不及时干预,女儿的心里承受不住,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你俩忙你俩的。你老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才会有压力,”

高青书假装云淡风轻地笑,说:“那就辛苦你了。”高思思冲他翻个白眼儿。“赶紧回你的地盘去吧,别来烦我。这点,你就不如我妈大气,我妈对我十个头的放心。”

高青书回太平庄时,都快四点了,他直接去村部找刘珍珍。办公室没人,他拨通了刘珍珍的电话,说:“我回家看闺女去了。可你闺女把我好一顿批评,好一顿抢白。说我不如你大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咋就小气了。我都没敢解释,更别说犟嘴了,灰溜溜地回来了,你有空给她打个电话。闺女和你亲,我就怕她压力大,可她说,我给她了压力。”

“好,我晚上回家打。昨晚,珠珠还和她聊了一会儿,我觉得她状态挺好。”刘珍珍没等高青书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高青书落寞地盯着屏幕嘀咕,“多说两句能咋地,我能吃了你。”

为了让太平庄的农产品,走上老百姓的饭桌,工作队和村委会除了开拓市场,还在包装上费了一番心思。农户对这些不太讲究,杀完的鸡鸭鹅,收拾得不干净不说,也不注意包装。工作队用自带的资金定制了包装袋,包装盒。上面注明产地,电话,以及饲养的时间等。工作队走进农户家里,亲手给他们做示范。

周末,吃了早饭,高青书就说,“今天咱们去蒋喜金家,帮他忙。”

出门撮苞米瓤子的蒋喜金,看见工作队进院,慌忙撂下手里的撮子,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说啥。隋铁成拍拍手里的喷枪,说:“你快去撮吧,再抱些柴禾,引火烧水杀大鹅。”蒋喜金一溜小跑,去房后撮苞米瓤子了。一锅水烧得翻出白浪和细碎的花,蒋喜金家的二十多只大鹅,也褪完了毛。看着摞放在雾气昭昭锅台上的大鹅,高青书招呼隋铁成,“你负责燎毛,我们仨人负责摘。”宰杀后的大鹅,最难的是摘毛,特别是皮下的毛根十分难弄。隋铁成提前借来了喷枪,燎烧干净绒毛后,高青书他们再把粗毛根,一根一根地抠出来。一只肥鹅就呈现出姜黄色。然后浇上水放在窗下冻,冻实心后,再用保鲜膜儿裹上,再包上外包装。以蒋喜金家的大鹅做示范,村子里养殖户家的所有鸡鸭鹅,都按照这个方式,宰杀和包装,一只就能多卖5至10块钱不等。

蒋喜金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因为有儿女,不够贫困户的条件,但他过得却是孤苦伶仃。原本,蒋喜金是个有手艺的人,早些年做木匠活,后来,在村子里帮人放牛,再后来,农户们都不养牛了,他就回家种地了。蒋喜金的老伴不到五十岁就走了,他今年才六十出头,一儿一女,也早早地出去打工了。儿子自离开家门,再没回村。女儿一年回来的次数,也极其有限。偶尔,给他买些日用品。据说,蒋喜金的儿女非常不待见他,而且还说要不是他,他妈也不能那么早就死了。

早些年,蒋喜金一听到这话,眼泪鼻涕就淌出来,蠕动着嘴唇说,“是俺让她死的?还不是她命短,拉屎拉不下来就憋死了,咋能怪着俺。”村里人都知道,蒋喜金老婆很能干,长得五大三粗,身板也硬朗。年轻时,蒋喜金经常到外面给人打家具,靠这个手艺挣现钱。老婆在村子里种地种菜,家里的日子比一般人家都好。他们家儿女的吃穿,也比别的人家孩子鲜亮。但蒋喜金好色,特别是喝上一口酒,就管不住自己。他胆小,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儿。无非是看到脸蛋漂亮,或者心仪的女人,说两句挑逗的话,要么就多看两眼。蒋喜金多数时候,不懂得适可而止,因为玩笑开过了头,把人惹急了,被人骂一顿,才低眉顺眼地走了。盯着人没完没了地看,看得人家头发根都竖起来,声称要把他眼珠子抠出来。他才吧嗒一下嘴,嘀咕着说,“瞅两眼能咋地,还能瞅掉块肉。”说完,他那双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睛,就使劲地看自己的脚。

村里的人说,蒋喜金就这么大的能耐,逗弄两句,看两眼,就满足了。就让他说吧,就让他看吧,又不能说掉一块肉,看丢一块肉。时间长了,村子里的人就见怪不怪了。

蒋喜金到底还是在“色”上,栽了跟头。

那年的初秋,他被一户人家请去,给一位近百岁的老太太打寿材。老太太有八个儿女,但她住在最小的孙子家。小孙子养大车,家境也殷实,孙子媳妇非常孝顺,把老太太伺候得十分妥帖。老太太的五闺女在国外,这位姑姑对侄子和侄媳妇非常照顾。不但经常给一些钱,还给侄媳妇买穿戴。就在蒋喜金去打寿材的第二天夜里,这位老太太在睡梦中归西。活了快一个世纪了,怎么说也是喜丧。五代同堂,全家人都决定为老太太操办一番。除了在国外的女儿赶不回来,老太太的儿孙都来了。

老太太的灵堂,设在主家的外屋,儿孙们披麻戴孝,一个接一个地为老太太守灵。杀猪宰羊,主人对干了一天活的蒋喜金十分器重,好酒好菜端上桌。蒋喜金坐在门前的廊檐下喝酒,这晚的夜色,格外透亮儿,他一脸陶醉地望着黑黝黝的夜色,繁星漫天的夜空,幽静得像一河大水,不时的还有流星,从星河中滑过去,像一条淘气的小鱼。蒋喜金呵呵地笑出声,喝了几口酒,他并没有意识到笑声不合时宜。他自斟自饮地端起酒杯,吱地呷了一口酒,呵呵地笑几声。“一更啊里呀啊,月牙没出来呀啊,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啊,双膝跪在地上尘埃呀啊,烧烧香,那个拜拜月呀啊……”蒋喜金嘞着嗓子小声地哼唱。

午夜时分,蒋喜金依旧没有睡意。一只跳上饭桌的蛐蛐的叫声,吓他一激灵。发现不过是一只蛐蛐,他呲地笑出声,扭头发现这家的孙媳妇,正在灵前给老太太上香烧纸。昏黄的灯光洒在年轻女人的背影上,一身孝的女人,像是被金光笼罩着,忧戚的神色,让她有一种柔弱的妩媚。当年轻女人扭头的瞬间,鸡油一般的亮色,晃得他闭了一下眼睛,尤其女人的侧脸,简直是画上的美人。

蒋喜金怜惜地咂了一下嘴。女人没有意识到门廊下,有一双眼睛正直直地看着她。她像一个皮影,在那双贪婪地眼神儿下,晃来晃去。蒋喜金心怦怦地跳,手里端着的酒,都撒了出来。他愣了一会儿神儿,轻轻地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时扎煞起双臂,像是在草地上抓蚂蚱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到老太太的灵前,环抱住这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的惊叫声,把昏昏欲睡的家人,叫了起来……主家不依不饶,非要把蒋喜金送去坐监牢,说他光天化日下,贼胆包天地耍流氓。

蒋喜金十分不服气,他梗着脖子说:“不是白天,要是有太阳,就不能发生这事儿了。”刘长河回手抽他一巴掌,他才闭嘴。那以后,蒋喜金的木匠的生计,就像那位入土的老太太。他把刨子凿子尺子锯子,一股脑地扔进乌裕尔河,坐在河滩上大放悲声。

老婆和儿女都不搭理他,蒋喜金也不怪他们,谁让自己做下丢人现眼的事儿了。让他们在村子里抬不起头,那以后,老婆就郁郁寡欢,并患上了便秘。便秘的毛病,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只要听说治便秘的偏方,立马追急的就用。蒋喜金说老婆蠢,她就活该死在这上头。有一次听人说,生吃土豆治疗便秘。这个蠢老婆,就端了半盆生土豆,坐在炕上,喀嚓喀嚓地吃,吃下十几个就开始呕吐,不一会儿又开始拉。从房后的厕所跑回来,老婆乐颠颠地说,“治好了,治好了。”拉了几泡稀后,她又坐在炕上,继续啃生土豆。直到咣当一声躺到炕上……被送进乡卫生所的老婆,打了七天滴流才治好。人活过来了,便秘比以前更严重了。

老婆苦不堪言,她弓腰用左手揉搓着下腹,龇牙咧嘴地对儿女说:“这个病不能好了,像恶鬼似的缠着我。”吃生土豆中毒,差点要了命,往后再吃啥也治不好了。老婆不长记性,只要是能让她痛快地拉出屎的东西,她就像见到救命恩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往嘴里塞。在地里干活,看见芹菜吃芹菜,看见菠菜吃菠菜,吃得满嘴冒绿沫儿。可是这些粗纤维,却在她的肠子里结成团,打成结儿,用三管开塞露都无济于事。有人给她出主意喝香油,她摇头说:“喝香油,那不是白瞎了。”香油是过年才吃的东西,她舍不得。于是她用剪子,剪下一块肥皂,用热水泡软后喝下……蒋喜金差点气昏过去。可是,搂抱别人家的女人,是他的污点,他在老婆孩子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更没有话语权。不到半年,老婆就瘦得皮包骨,脸色蜡黄。医院化验的结果,老婆的肚子里不只有虫子,还被啥菌,把她肺子也咬坏了。

为了能拉下屎,不住声咳嗽的老婆,热衷于吃芹菜,灰菜,苋菜,蒋喜金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咋就变成了一只兔子。自己不就是搂了一下女人吗?要是那晚夜色不那么好,要不是那晚的灯光美得让人心颤,要不是那个女人守灵时,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跪下地来回折腾,要不是那个女人穿一身孝,自己也不能把持不住。可不管咋说,自己不就是抱一下吗?差点没被人打死,还差点没被送进去吃牢饭,要不是刘长河就玩完了。可家里的老婆,咋就没完没了。一睡觉,就一边一个地搂着儿女,有几次,他从炕稍爬过去,刚要趴到女人身上,女儿醒了,瞪着眼睛问他干啥?他灰溜溜地,又爬回炕稍儿。儿女像是老婆安插在身边的特务,两双眼睛随时随地,都警惕地盯着他。

夜晚成了蒋喜金魔咒,趁着儿女上学,他把在院子里喂猪的老婆,扛到屋里的炕上。老婆踢他咬他挠他,还一脚踢到他的要害处,他疼得龇牙咧嘴地撞到墙上。虽然得逞过几次,但他最终还是灰心了。那么乐呵的事儿,被老婆整的像是去赴死。有一次,他抬手扇老婆一个嘴巴,那声脆响,把他自己都吓一哆嗦。他定了一下神儿,指着老婆骂,“你不把这个家整散,是不能消停,这点破事儿,闹腾得没完没了。你就作吧,早晚让屎憋死你……”果然,蒋喜金把老婆咒死了。

虽然,老婆见到绿叶菜,就一把把地吃,但小肚子也照样胀得锃亮,青灰色的血管,像是缠绕的蜘蛛网。开塞露都打不进去了,蒋喜金让女儿往她嘴里灌香油,老婆晃着脑袋,把嘴闭得噔噔紧。

终于有一天,老婆憋得一身大汗,昏了过去,蒋喜金干嚎着跑到刘长河家,女人送到医院后的当晚就死了。

蒋喜金蹲在医院大门口呜呜地哭,两个孩子满脸泪水地怒视着他。那以后,蒋喜金当爹又当妈,可两个孩子不领情,只有要钱时,才和他说话。也有人劝蒋喜金再找个女人,这个家,没有女人不行。蒋喜金摇头,他心说自己女人的缘分浅,在棺材前的一次搂抱,就彻底没了。这个三口的家,也很快就剩下他一个人。儿女初中一毕业就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蒋喜金伤心地哭了,俺毕竟是他们的爹啊——蒋喜金恨那个死去的老婆,要不是她一点脸面都不给他,还在儿女面前不停地说他的不是,儿女也不至于这么恨他。他想知道儿女都在做啥,要是学坏了,要是犯法了可咋整?他去街里找过几次,连儿女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又厚着脸皮去找刘长河,“你帮我打听打听,好歹俺也是他们的爹。他们要是不学好,要是走下道,要是小偷小摸,再被人骗了,这辈子可就完了。俺这个爹,没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的妈又没了……”蒋喜金哭得鼻涕眼泪长淌。

后来,关于儿女的事儿,都是刘长河告诉他。有一天,刘长河告诉他,儿子在城里娶了老婆。蒋喜金大哭失声。再后来,他听说女儿也嫁到了城里,姑爷是棉毯厂的保全工。虽然都不是富裕人家,但再穷,也是城里啊。这次,蒋喜金没哭,他心里还有了些许安慰。

蒋喜金老了,儿子没回来过。女儿偶尔回来看看他,他知道刘长河私下里没少做工作。回家的女儿,也是冷冷的,淡淡的。但蒋喜金很满足,他能从女儿那儿,打听到儿子的消息。当他知道儿子有儿子了,他眼眶一热,差点掉下眼泪。当他知道,儿子两口子,到海边的城市,开了小吃部,他咧着没几颗牙的嘴笑了。

女儿要走,他从炕席下拿出一沓钱,让女儿给儿子捎去,他说儿子娶媳妇,该老子出钱,别说当时他没有,就是有,儿子也不能要。虽然没见过儿子的儿子,但一想起来就亲。蒋喜金说到那个没见过面的孙子,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一起。女儿抽动一下嘴角,说:“这钱你就留着养老吧,我弟不能要。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蒋喜金眼皮早就耷拉下来,被眼皮遮住的眼睛更小了,但小眼睛一下就湿了。他哆嗦着又从枕头下拿出一沓钱,“还给你攒了一份嫁妆钱,拿去给孩子吧。”女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没再推辞,把两沓钱装进了兜里。

那晚,蒋喜金喝了二两烧酒,躺在热炕头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女儿再来,他也没问儿子要没要钱,女儿也没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来,蒋喜金越来越老了,儿子没回来看过他,他也不想看孙子了。只要他们都好好的,他心里就满足了。前两年,给人放牛挣的钱,都让女儿帮他存上了,他说等他死了,就用这钱发送他。“我死,你弟总得回来送我吧。他不用为我披麻戴孝,埋我时,他使点力气刨坟就行。”说这话时,他眼睛望向大门口,仿佛看见儿子从村口,迈着急促的步子回来了——女儿不说话,沉默地为他蒸一锅馒头,再蒸一锅包子,冰柜用很多年了,但打冷还不错。冻着的东西,从来没坏过。

蒋喜金盼着自己快点死,他说人活到这份上,真是没啥意思。再说,他死了,儿子就能带着孙子,回来埋他。活着看不到孙子,死了能看一眼也没白活啊。

驻村工作队挨家挨户地走访,还给蒋喜金带了一袋大米,两桶豆油,问他医疗农合办没办?又给他讲了扶贫的政策,和未来的小康生活。蒋喜金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当工作队在队部门前,为贫困户发放鸡鸭鹅畜仔时,他怯声地问高青书,他在不在免费领取的名单里。高青书沉吟了一下,他急忙说,“我可以花钱买。”高青书让他先回家,等会儿忙完再去找他。傍晚,高青书带着工作队来了,给他送了三十只鸡雏,二十只鸭雏,还有二十只鹅雏。蒋喜金乐得像个孩子。他不知道这些鸡鸭鹅雏,是高青书出钱给他买的。

高青书他们在蒋喜金家里,忙活到天都黑透了,才停下来。蒋喜金讪笑,说家里没有啥好吃的,冰柜里有女儿包的冻包子,给他们熥几个,再炖只大鹅。哪怕他们喝碗热汤,他心里也好受。王刚笑,说忙活得一点都不饿,饲养棚啥吃的都有,他们晚上还要开会。高青书点头,说:“等你家杀猪,我们来你家吃肉。”蒋喜金的脸腾地红了,“那可说好了,到时候指定来啊。俺这心里还悬着,怕请不来你们。到时候让女儿回来,帮忙做饭……”

“你不用请,我们自己来。”王刚说着往外走。

高青书他们刚走出大门,迎面碰上拎着一个搪瓷盆的张银顺。看见他们,张银顺扭头往回走,走两步,又转回身低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高青书他们愣怔了一下,彼此看了一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