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7
刘珍珍腾出一部分精力,投入到老酒坊的启动上来。
自从老酒坊没了烟火,厂房就一直空闲着,堆放着陈年的杂物。当年,刘长河带领太平庄人种甜菜时,把这里当过仓库。后来不种甜菜了,彻底闲置的老酒坊就像一个哀怨的女人,灰头土脸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不久,流浪狗,流浪猫和老鼠,在里面和平共处地絮窝交媾。村里人都说老酒坊邪性,老酒没让太平庄人发达,猫鼠却成了一家。当年,滕老幺和谢淑枝也像狗似的,在这里干了那事儿,胡美菊才像猫似的闻着腥味,跑到这儿抓住了他们。也有人力证,说这话是瞎扯淡,事实是滕老幺喝多了酒,自己嘚吧出来的。
“滕老幺这家伙是乐呵了,谢淑枝也没亏着。全村人却被他们祸害了,一到夜黑,张连锁那二胡声,谁听见都想哭。早先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都发生在柴禾垛里。现在柴禾垛越来越少,但也没耽搁烂人偷鸡摸狗。因为能去的地儿多,猫洞狗窝,谁还稀得去老酒坊……”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滕老幺和谢淑枝的事儿,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人们只要说起来,仍然津津乐道。
刘珍珍说酒厂招工,还是要可着村里的青壮年。周丽娜就笑,说:“刘书记,放心吧。我们俩这些日子商量了,把下步要做的工作逐一讨论个遍,包括每一项工作的细节。老酒坊只要重新挂幌开张,就再不能关门歇业。如果真有那天,我们俩就是太平庄的罪人。就冲刘书记这么操心,我们俩都要豁出命。”
刘珠珠看着她姐点头,“就是,就是。其实,我很靠谱。但在咱爸咱妈眼里,我就是一个害人精。”
就在刘珍珍为老酒坊的资金发愁时,丁拴柱回到村里。刘珍珍刚进村部,小吕就从办公室迎出来,他说:“丁拴柱刚才来找你,看你不在,说一会儿来,还说请你等他一会儿。”刘珍珍点头,她不知道丁拴柱有什么事儿。她把电脑打开后,又倒了一杯热水,最近口渴得厉害。刘珠珠说她火大。她刚坐下喝了一杯水,小吕就把丁拴柱带进来,“姐,我刚才来了,你没在。”刘珍珍起身让座,还问他,咋这么闲?丁拴柱坐到沙发上,小吕为他泡了茶水,他接过茶杯,喝一口,放到茶桌上。
“姐,我听说咱们的老酒坊要启动,我想入股,你看行不?”
“咋不行啊,我正为资金的事儿发愁呢。周丽娜和刘珠珠负责老酒坊。村委会只给一个大方向,股份制运营,具体的事宜都有合同。”刘珍珍抬起头看着小吕,“你给周厂长打电话,让她和刘厂长马上过来。再通知村长和村委们也都过来,到会议室开会。”
丁拴柱出资60万入股,但不参与管理。老酒坊有了启动资金。会上还确定了老酒坊以股份制的模式运行,村委会持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厂房很快清理出来后,刘珠珠负责装修,周丽娜为设备选厂询价。刘传海坚持采购传统作坊的设备,他说:“咱们就做一壶原生态的老酒。”刘长河点头称道,“当年的桃银泉,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凡是喝过桃银泉的人,至今都念念不忘。”为此,刘珠珠说,“开个会吧。大家坐在一起,面对面地谈想法,说看法。在会上统一思想。”刘珍珍让小吕通知开会,不到十分钟,与会人员就到齐了。
会上,刘珠珠提出了不同意见,她说:“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要把眼光只放在过去,思路不能太古板。虽然众口难调,但要是一味地坚持酿一壶六七十岁老人们喝的酒,我们的酒厂,就没有发展前途。我提议既要有‘老酒鬼’们喜欢的酒,也要有年轻人喜爱的酒。比如一些低度白酒,果酒,还有药酒,米酒。现在的酿酒技术,做这些不难。当然,老酒也要保持,而且老酒,还要用老酒坊的招牌。传统工艺笨拙,但传统酿的酒,味道也不同。最近,我也系统地学习了一些,酿酒方面的知识和技术。传统酿酒是用类似蒸的方法,就是叫‘甗’的东西,架在火上蒸……”刘珠珠顿了一下,她看一眼刘传海,“我个人觉得传统酿酒工艺粗糙,还要不停地上料加料,不停地换冷却水,关键还需要大量的人工。而且人工操作时,都不穿衣服,口感和质量是否稳定,全靠师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合乎现代的食品卫生要求。但有相当一部分人,就是喜欢土法烧出来的酒,醇,回味也厚。而当下的酿酒设备,只需要把粮食蒸熟,提纯工艺也高,酒里杂质就少。我建议,我们老酒坊以古法酿造,和现代工艺相结合,酿出我们太平庄独有的酒。也就是说,既有刘师傅古法酿的酒,也有现代工艺酿就的酒。再加上我们当地产的粮食,当地的水,酿出来的酒一定极具特色,和个性。一喝就是太平庄的酒,别人想勾兑调制,也只能是徒有其表,而不能入魂。现在的市场经济,瞬息万变,消费者也挑剔。我们不仅要了解消费者的需求,还要跟着市场走,跟上市场的变化,并走在市场的前端。另外,我还建议在老井的旁边,再打一口井,虽然老井,当年突然就干涸了,但也不能说地下的水脉就断了。而且现在的打井技术,也比过去高很多……”刘长河的脸莫名其妙地有点热。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思路跟不上年轻人了。以后要多听,少说话,多参与,少指点,多动脑,向孩子们学习。就算哪一天进祖坟了,脑子也要清醒地走。刘珠珠的发言,也让他心里美滋滋的。他没想到,这个不着摇行的老闺女,能说出这番话。看来,她脑子里有点东西。刘珠珠发言时,刘珍珍一直在认真听,还记了笔记。她心里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她偷看了几眼老爸,发现他脸上也透出红晕。看来,老爸为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的变化而欣慰。为老酒坊,刘珠珠不但做了功课,还认真了。
针对刘珠珠提出来的建议,大家讨论了两个多小时。工作队也参加了会议,发言最积极的是隋铁成。刘珍珍发现平时不善言谈的他,说起话来也滔滔不绝。“我觉得刘厂长的建议,非常有建设性和操作性。社会进步发展到今天,人们衣食无忧了,就追求养生保健,开始追求绿色、有机、健康。酒文化,也被当下的人们,不断地付诸于新的东西。所以,我们要把眼光看得长远一些。既坚持传统的,又要创新。传统,需要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坚守,创新,更需要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坚忍不拔的努力……会议室想起第二次掌声。刘珠珠脸上掠过一片红霞,她和周丽娜相视一笑。
关于老酒坊启动的会议,开得热烈,大家又提出一些补充意见。但在老井旁再打一口井,与会的人意见不一致。年岁长些的人,怕万一水脉在这儿断了,岂不是浪费钱。本来资金就紧张。刘长河若有所思地说,当年水干得很奇怪。至于水脉是否断,谁也说不好。刘珍珍心里清楚,老井的水干得像一个人的突然猝死,但是否能起死回生,她爸不敢说,她更不敢说。以高青书为首的一部分人,提出来试试,万一要是打出水来呢?当年桃银泉被认可,除了师傅的酿造手艺,就是仰仗着老井的水了。高青书明确表态支持打井。刘珍珍虽然没表态,但她心里支持在老井旁边再打一口,只是她想下了会,先找专业的人请教一下,或者请他们实地考察后再说。为打井,双方争执不下,刘珍珍最后说,等厂房设备有个头绪,再议井水的事儿。
为老酒坊接下来的资金缺口,刘珍珍跑了几趟信用社。由于不是种植,也不是养殖,信用社不支持贷款。信用社的无息贷款,有很多条条框框。她想通过乡政府干预,解决资金缺口的困难。她到乡政府时,张书记和赵乡长都不在家,通讯员说,他们起早就到县里开扶贫会议了。刘珍珍不想等,她拨通了高青书的电话,说了情况。高青书当即就给,在农行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了解的情况后,他和刘珍珍说不行的话,就用酒厂的厂房做抵押贷款。刘珍珍为难地说,那么破旧厂房,能评估几个钱?即使贷下来,也是杯水车薪。
高青书让她别着急,他来想办法。傍晚,工作队在寝室开会。高青书说现在老酒坊的资金,还是不够,信用社无息贷款,需要各种条件,而农行抵押贷款,也贷不了几个钱,你俩看看,还有没有啥办法?这几天,隋铁成和王刚,一直忙着田间管理的事儿,有的农户不听从技术员的指导,按照自己的想法喷药,灌溉。太平庄第一次种植水稻,水田与大田不一样。村民们不能,按照大田管理的方式,一意孤行。所以,他俩忙得连睡觉,都在跟农户做工作。
前天,王刚睡到半夜,噌地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裤就出去了。高青书没睡着,他以为他去房后的厕所,可他不知道三伏天上厕所,为啥穿那么板正。五经半夜的,这家伙要去干啥?他悄悄地跟了出去。隋铁成也被惊醒,他也推开房门,看到王刚笔挺地站在门口,“大家都来了哈。今年的天气反常,高温还多雨。现在又进入伏天了,高温高湿的天气,是水稻稻瘟病的温床。太平庄又是第一次种植水田,不能按照种大田的经验,自作主张,要按照省水稻种植研究所,技术员的指导要求管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刚说完就倚在门上,木门吱钮一声,靠在墙上,他也借助门的张力顺势出溜下去,鼾声随即响了起来。“啊——”站在高青书身后的隋铁成叫了一声,轻声地说:“这家伙梦游了?”俩人刚要伸出胳膊,把王刚抬进屋,鼾声戛然而止。王刚站起身,像一个剪纸人似的推开后门,走了出去。冲着东墙角,尿了一泡又长又冲的尿,才迷瞪着进屋。高青书和隋铁成也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王刚又脱掉长裤和体恤,穿着一条短裤,光着膀子上床睡觉。
高青书和隋铁成憋住笑,也踮着脚尖回到床上。第二天,隋铁成在王刚面前,演了一遍他夜半的行为,还说他撒尿那股冲劲,就知道他还是没经女色的小伙子。
王刚瞪起眼珠,“老哥,你就编吧。”
“不信,你问队长?”
王刚疑惑地看着高青书。他拿着牙缸要去接水刷牙,站在门口郑重地点头,“你老哥一点儿都没夸大,我是见证人。”
王刚好不意思地挠着头皮,“我不是得啥病了吧?再说了,咱也谈过两个女朋友。虽然也没怎么得逞,但也得过手。”
高青书笑着,去院子里刷牙。
“说你是小伙子都夸你了。用陕西原上的话说,你就是一个瓜娃子。还没等我用计,你就把家底都抖落出来了。”
站在窗下刷牙的高青书,在心里暗自感叹,两个队友虽然都比他年轻,但都有事业心。隋铁成都三十多岁了,没家,有孩子,听说结婚不到三年就分了,一个女儿由父母帮忙带。但王刚,刚出学校门不久,又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他能到乡村摸爬滚打,实乃不容易。他自己也是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但因为与刘珍珍的婚姻,他对乡村还算有些了解。他们俩对乡村工作,简直就是一张白纸,特别是王刚,刚驻村时,他连黄豆、绿豆、谷子、糜子、土豆都分不清,而现在的他,完全成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与农户站在稻田里,都分不出来。
老酒坊的资金是大事儿,隋铁成说他想想办法。第二天,他托在县政府科技部工作的同学,为太平庄酒厂争取到50万的财政支持。这笔款是按照“科技发明专利”的政策发放的。高青书很是兴奋,他朝着隋铁成竖起大拇指。他刚要给刘珍珍打电话,让她安排周丽娜准备资料,王刚的车像一条蛇开进了院子,车子停在高青书和隋铁成的面前,“队长,隋哥。”王刚从车上下来,“有个好消息,我爸刚才打电话,说他出资80万,作为专款用于酒厂的启动和建设。”
院门前的两棵柳树上,住着一对喜鹊,平时,它们很少大声叫,高青书曾说这对喜鹊,是有文化的喜鹊,它们的表达方式,就是小声地嘀咕。今天,它们却叽喳地叫个不停,叫声在饲养棚的院里回荡,随即,带动了住在村子里的喜鹊。一时间,太平庄的上空,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高青书仰头望了一眼,盘旋在屋脊和树梢上的喜鹊,兴奋地说今天可真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啊。
王刚家在江苏的永康,有家族产业。他父母很早前,就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阀门生产厂。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但父母遵从他的意愿,没强迫他回家接手家族企业。父母说他还要在社会上历练,才能把未来的事儿做好。听说儿子被派到驻村工作队,他们非常高兴。说儿子就需要到乡村锻炼,他出生就没受过苦,他要亲身体验农民的生活。王刚还告诉高青书,“我爸妈说了,等咱们的农产品下来,他们就按照市场价,采购太平庄的大米白面,包括猪肉啥的。毕竟,我们家人都是从东北过去的,当年要不是我姥爷带着我大舅,最先到永康做小家电生意,也没有我们家族企业的今天。但他们的吃呀喝呀,还是东北人的习惯。我妈最爱吃东北的饭包,我从小到大,从来不碰。”
刘珍珍接到高青书的电话,马上就来了。她兴奋地说,“周厂长说了,等咱们酒厂出的头酒,先给你爸发一桶,让他们尝尝。她俩要是不忙,就和我一起来了,她俩让我转告你们,晚上到我妈家吃野生鱼,吃养了两年的猪肉。我六哥把野生鱼和猪肉,都送回家了,估计我爸我妈在家准备呢。我爸现在,也帮我妈做饭了。”刘珍珍看见高青书脸上堆着期待的笑意,她不露声色地对着隋铁成说,“还有铁成爱吃的捞小米饭,和酱炖卤水豆腐,有王刚爱吃的排骨和蒸肉。忙完了,你们仨就早点过去。”
“就没有我爱吃的东西?”高青书问。
“这还用说,你爱吃鱼,爱吃手掰肝,和铁锅烀肉,爱吃蘸酱菜,我爸妈哪次不给你准备一两样儿。”刘珍珍乜斜他一眼。
酒厂的资金落实了,刘珍珍心里还装着一件事儿,就是打井。吃完晚饭,刘珍珍没走,她说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我和我爸有点事儿。高青书他们因为喝了酒,让刘珠珠送他们回饲养棚。刘珠珠说正好,送完你们,我和周丽娜还有事儿,她在老酒坊等我呢。看着刘珠珠的车子出了院子,刘珍珍招呼老爸,说咱俩去村口溜达溜达。刘长河马上会意了,女儿这是要去看看那口老井。
一轮满月挂在天上,像一盏灯笼。刘珍珍没开车,而是挽着父亲的臂弯,往村口走。自从刘珍珍回到太平庄,在村容村貌上也下了很大的工夫。村容村貌就像一个人的穿戴,若是破烂不堪,人就没有精气神儿。太平庄最大的特点,就是住得散,离远看上去东一块,西一撮,这两年虽然有改善,但还是不规范。刘长河执政时期,就因为不规范,硬化路面时大伤脑筋。她上任后,就幻想着有朝一日,村里能为村民盖统一风格的住房,然后统一管理。可失败的畜牧业,击碎了她的梦。不能盖房,她又在修路和排水上下了工夫。因为住得散,屯与屯之间的路,就比别的村子花费大。不可能为了省钱,就把偏远的屯子扔下,让他们生活在泥泞中。她无数次地往乡里跑,为了说服乡领导,她还画了一张村屯的平面图。“太平庄与别的地儿,不一样,领导考虑一下我们的实际情况……”争取下来修路款后,她又跑到种子站,请同事帮忙,找格桑和向阳花花籽。太平庄人都叫它们扫帚梅和蚂蚱菜,如今的村道两旁和农户院墙下,都是鲜艳的格桑花和向阳花。她特别喜欢格桑花,看着不起眼儿,开的时候就是一片花海,而且花期长,天越冷越开。除了头一年人工种下后,以后就是自生自长了,而且越来越茂盛。蚂蚱菜花,也和扫帚梅一样皮实。修了路,还在主路装了路灯,虽然路灯的间距有点远,但也不像以前,从公路上一下来,就走进一片黑暗中。
现在,只要从公路上下来,一拐上通往太平庄的路,就是在花海中行走。而且还灯火通明。
爷俩走在路上,微风把庄稼和蒿草的清香送了过来,刘珍珍使劲地嗅着鼻子,自己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但依旧对这个味道很敏感。春天一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刘珠珠说她是与太平庄的风较劲,风不但把沙土刮进来,还把扬起的灰尘,也送进来。你一天到晚地在外头忙,从来不收拾家,也不珍惜我的劳动。刘珍珍笑说不是有你吗。夏天的夜晚,她几乎不关窗户。刘珠珠装了空调,她也不用,她说那玩意儿吹得人头疼,关节也疼。为啥不能接受大自然的风?刘珠珠说她骨子里,与刘老头可像了,别看刘老头表面是一个壮汉,还有执念。其实,他内心柔软着呢。据咱五哥说,咱爸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能干,但咱妈最好看。
刘珍珍认可刘珠珠的话,那年,甜菜突然卖不出去了,老爸坐在房后的石块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边流泪情景,那年,老酒坊突然倒了,老爸一边走一边流泪的场景,她这一生都不能忘。刘珍珍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坚持回到村里,就与老爸的眼泪有关,有时候,硬汉的泪水极具摧毁性。
刘珍珍仰脸看着刘长河,“爸,你一辈子经历了这么多,为咱太平庄也做了这么多,现在后悔吗?”静谧的夜色下, 路两旁的格桑花,摇晃出窸窣的影子,像极了麻雀的羽毛。刘长河看着月光下水泥路灰青色的光晕,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为夜晚的长路,还是为女儿的问话?刘珍珍不解地看着他,“你看这条路,我走了九十多年了,从它是土路时,我就踩着它,后来,它又变成了炉灰渣滓路,变成红砖路,到今天的水泥路,除了砖瓦沙石做了地基,还有多少人的汗水和眼泪啊。”刘长河咳嗽了一声,“盖房、修路,总得有地基啊。石头子儿能做地基,碎石能做地基,人也能做地基。要是没有坚实的地基,你回到村里,从土路开始修,那得费多少工夫啊。”
刘珍珍被老爸平缓的语气击中了,眼眶里一下子就涌上泪水。
乡村寂静的路上,爷俩的脚步格外的清晰。刘珍珍深吸一口气,“老爸,你除了一辈子都在为太平庄富起来,不停地奔波,还有你为丁爷爷养老送终,又养大五哥和六哥。”刘珍珍嘻地笑了一声,“最重要的是你一生,娶了三房女人。据说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能干还贤惠。我听村里的老人说,咱们老刘家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娶了三房女人。所以,你也成了太平庄的传奇。一辈子过下来,你有委屈吗?”几只野鸡在路边的草丛里,喔喔叽叽地叫,这几年,太平庄的野鸡越来越多,春天,乌裕尔河里的野鸭密密麻麻。秋天,野鸭就像在河面上聚会一样,当水面结了一层薄冰,鸭子们才渐渐地少了,最后只剩下星崩的几只了。当河面大面积结冰时,就再无野鸭子的踪迹了,野鸡就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了。
“你看路边的野鸡,河里的野鸭,它们不都在顽强地活着吗。大自然的凶险,很多都不是人类能预料到的。可它们不能因为凶险,因为死,就不活了。你再看蒿草和花草,它们都有生命,庄稼也有生命,其实万物都有生命,有轮回。它们的苦难和委屈,又有谁知道呢。拿老酒坊来说,谁能想到,闲置多年的它又能重新开张了呢?还有老井,还有那棵野桃树……”刘长河没直接回答女儿的问话,但他眼眶里有亮光闪现。“人活着,要是不干点事儿,不做点事儿,活着又有啥意思呢。我想,你爷,你丁爷也是这么想的。”蛙鸣声从芦苇塘里,一波一波地传过来,夜色更加幽静了。爷俩都不再说话,极力地享受这难得的美好。
老桃树和老井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爷俩的面前。老桃树蓬勃着张开臂膀,护卫着老井。老桃树像一个年迈的老人,站在村口讲述着它的前世今生,讲述着太平庄一个多世纪的故事,讲述着和老井相遇的故事——老桃树像谜一样地活着和死去。刘长河告诉刘珍珍,这棵老桃树曾经死过三次,是毫无症状地死,又毫无症状地从根部发出清脆的嫩芽。只有走到跟前,才能从它的根部,看到它曾经沧桑的命运。刘长河说自己经历了老桃树的三次死亡,和三次抽出新枝的复活。他告诉刘珍珍,“当年你太爷带着你爷你奶,从山东逃荒落脚到这里时,就是看见这棵野桃树。他说,一棵小桃树都能活,大活人也能活。当年你丁爷爷,带着你五哥他奶,逃到这里时,也是看见这棵野桃树,还有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你五哥生父丁蒲草的名字,也源于咱们这里,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和芦苇塘。你看吧,一棵树,一片草,一根芦苇,一塘蒲草,对人多么重要啊。它们给人活下去的勇气,也许就是这一棵树,一片草活着的意义。你太奶特别会扎纸活,咱家现在住的老房子,是当年闹过鬼的凶宅,其实,当年不过就是一个坍塌的马架子。你太爷带着你爷就着马架茬儿垒砌了三间土坯房,全家人才有了住处。后来虽然经过几次翻修翻盖,但始终都没有挪窝。咱们刘家人,就在这个马架里世代繁衍生息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