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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中篇 5

中篇 

5

凛冽的北风把雪吹起来,雪,像一股股白烟,贴着地皮滚动。丁心悦知道刘长河起早贪黑地跟车送甜菜。他怕爹冷,就给他寄回了军大衣,棉衣棉裤,翻毛皮鞋,棉手闷子,羊剪绒军帽。刘长河把五儿子邮寄回来的东西,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真精神,真精神。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石大花站在他身后,咂着嘴感叹。

照够了镜子,刘长河就把衣裳和鞋脱下来,一件件叠好。他看着石大花,“军大衣给小六,他冬天在河边打鱼冷。棉衣给老大,棉裤给老二,翻毛皮鞋给老三,棉手闷子给小四,那顶棉帽子给咱爹。我还穿你给我做的棉大衣,棉毡靰鞡,你做的棉手闷子也暖和。孩子们稀罕部队的东西,给他们分了吧。你告诉他们,分到厚的别得意,分到小的也别不乐意。东西就这么多,大家都有份。”

丁大壮把自己那顶帽子给了小四,他说狗皮帽子比啥都暖和。他又拿出那条狐狸皮裤子,“长河,还是这玩意儿扛风,你穿上。这是你丁爷留下的,我穿过两回,可真暖和啊。”

五哥邮寄回来的东西,刘珍珍一样儿没捞着,她只是噘嘴生气。而刘珠珠却不干了,“凭啥没有我的,我给五哥写信,他心里没有我……”刘长河早就看出大女儿的心思,他悄悄地说,“我猜你五哥没忘你,你的在后头。”果然,不久,丁心悦就为两个妹妹邮回了女士军装,还说刘珠珠小,没有小号的军装,给她寄了一块天蓝色头巾,一双白塑料底,黑条绒北京棉鞋。刘珠珠一边往身上穿,一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

刘长河跟一段时间送甜菜的大车,发现进度确实慢。公社和村屯来送甜菜的大车,从糖厂的大门一直排到北横道街的街口。而且远道送甜菜的大车,都是白天黑夜连轴送。为了多拉几趟,起早贪黑,人马都不歇。刘长河也有他的打算,他打算腊月中旬,就把甜菜送完。人们忙了一年了,歇几天,忙忙家里的事儿,蒸黏豆包,杀猪宰鸭过个好年。他也要和队干部算账,给社员们分红。干一年到头了,社员们都盼着呢。因为改种甜菜,太平庄人脸上都挂着喜气。看见社员们脸上的笑容,刘长河也高兴。

刘长河买两条握手牌的香烟,掖在大衣里,他贴着大车走进糖厂的大门。守门卫的,是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门卫不大,但是套间,里屋一张不足一米宽的铁床,床边还放着一把破木椅。外屋一张桌子,桌上一台米黄色电话机,听筒上有一层厚污渍,污渍分布不均,有的地方露出话筒本来的颜色。屋里站了三个人,就有些转不开身了,他笑着掏出一盒烟卷,给两人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烟草的辛辣就在小屋弥漫起来,没等值班的两个男人问,刘长河把香烟夹在手指上,“两位哥哥,我是太平庄的。哥哥们知道,太平庄距离咱们这儿六十多里地,来回就是一百多里。今年种了不少甜菜,这么排队太耽误事儿,到过年也送不完。哥哥们若是能给行个方便,我安排一辆车,日夜在这里排队,其他车到了就直接进去?”刘长河说着话,就把怀里的两条香烟掏出来,“一点意思,请两位老哥收下。”两个男人接过烟后,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大脸盘的男人说:“那不好吧,要是别人也这么做,那不是乱套了。”大脸盘男人,瞥一眼小个子的男人。小个子男人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烟熏火燎的牙。“嘻嘻,你还算懂事儿。这样吧,你告诉车老板,从发展屯后面进去,走厂子后门。后门是专供锅炉房进煤的门,绕过煤堆就能过称了。只是往里走时,别成溜地往里进,让当官的看见可不行,你可别害我们丢了饭碗。”

刘长河点头哈腰地致谢。还说:“放心吧,我告诉他们警醒着点,保准不会给老哥添麻烦。”刘长河第三天又跟车来了,他给门卫拿了两只冻得硬邦邦的肥鸡。

腊月二十,刘长河和丁大壮说:“爹,明个咱家杀猪。要不是我忙,不能拖到现在。”丁大壮吱吱地抽着烟斗。“爹,今年过年心悦回不来,咱把一块后鞧肉埋到雪里。冻实心后,我赶车到县邮局,给他寄过去,再邮点粘豆包和小米,他爱吃。”丁大壮在炕沿上磕打两下烟斗,嗯了一声,说:“回屋睡吧。”

这个年,太平庄格外热闹,鞭炮声比往年的都稠密。

吃完除夕夜的饺子,刘长河出门撒尿,一泡尿尿出去,他觉得十分快意,不仅醒了酒,还觉得意犹未尽。“真想再喝两口,年夜饭的酒喝得暖心。”他仰头望天,这辈子既不贪烟酒,也不贪吃,一辈子都在干活。但他不觉得苦,生养了一帮儿女,还带着太平庄一天一天地走向富裕。繁星稠密的夜空,泛出黝黯的蓝,他抿起嘴唇刚要笑,却深深地打个冷颤。他皱了一下眉头,若有所思地回屋了。石大花用扑克牌,在炕上摆十二月。看他进屋,她咂嘴惋惜,“十二个月,就二月三月没开,你说可惜不?”刘长河看了一眼女人,又想起自己刚才打的冷战,心就有些慌乱。

“孩子们都走了,咱们也睡吧,我看爹都躺下了。”刘长河似乎在安慰自己。这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羊,穿着一身大红的寿衣朝他跑过来,两只羊角上,还挂着白色的绸子。绸子在风中飘着,羊的眼角挂着大滴的眼泪,像草叶上的露珠,晶莹透亮。刘长河噗通一声跪下,大喊一声“爹——”刘长河被自己的喊声吓醒了。他倏地坐起来,出一脑袋汗。“这炕烧得太热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石大花翻个身,咕哝了一句又睡了,很少失眠的刘长河,再也没睡着。 

初一的早上,刘长河早早起来去外屋看炉子,炉膛里还有火炭,他抓了几块劈柴填进去,一股轻烟顺着烟道跑出去,火苗也腾地一声窜起来,他把块煤压上去。炉膛里又蹿腾起烟来,只不过这烟里夹杂着浓烈的红黄色。没一会儿,火苗就再次窜起来。刘长河听见爹的咳嗽声,他走进东屋,让爹再睡一会儿。丁大壮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儿分明在问他,怎么起这么早?刘长河摇了下头,说昨晚做了一个梦,再也没睡着。丁大壮卷了一支纸烟,并叼在嘴里点着火,吧嗒了两口后,确定点着了才把烟递给儿子。“抽不惯这玩意儿了。”刘长河把烟接过来吱吱地吸了两口。

“这三个本子,你收着吧。丁爷留下给牲口治病的本子,在箱子里,给小四吧,我看他愿意鼓捣这些东西。”刘长河看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爹。丁大壮把烟斗叼在嘴里,从枕头旁拿出几个本子,那本红塑料皮的日记本也在其中,“这些日子有点懒,也乏,不爱记东西了。”刘长河眼眶有点酸疼,他又想起昨晚的梦。

“你收着,记得有点乱。日后,就交给孩子们吧,他们眼神儿好,兴许能看清楚。”

“爹——”

石大花从西屋噼哩噗噜地跑过来,男人比她先起来,还点着了炉子,令她十分不安。她看到爷俩好好地抽着烟,就歉意地说睡过头了。石大花又转身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和面剁馅包饺子,初一的饺子,可得早点吃,预示着咱家这一年勤劳有余。”

正月十三的晚上,刘长河不到五点就进家门了。晚饭,他陪丁大壮喝了半壶烧酒后,吃了六七个粘豆包,一二大碗酸菜粉条五花肉。丁大壮少有地说了许多话,他说:“过完年就准备春耕,你又有得忙了。今年,咱们家前后园子多种些‘家雀儿蛋’豆角,孩子们都爱吃。小五一家人也爱吃,家雀儿蛋豆角是好吃,有豆角味不说,皮厚粒鼓还面。”石大花接过丁大壮的话,“爹,今年多种两垄,杖子边的四圈种上大马掌。这个豆角也好吃。”石大花看了一眼刘长河,“多种几个品种。肥给足了,豆角保准结得滴里嘟噜,吃都吃不了。”

丁大壮喝了两小盅酒。他很少喝酒,除非特别高兴。爷俩吃饱喝足,坐在桌前,说了好一会儿话。石大花又给爷俩泡了一壶茶,茶叶都是丁心悦拿回来的。起初,刘长河不爱喝茶,他说那东西要么骚了吧唧,要么就苦涩,没啥喝头。丁大壮喜欢喝茶,他说:“你细品,别着急往下咽,那种回甘,可比酒好喝多了。”按照爹教的方法喝茶,刘长河觉得茶也没那么难喝。喝了一段时间,他也养成了喝茶的习惯。爷俩吱吱地喝着茶水,丁大壮说,“睡吧。明早,睁开眼又是一天。”丁大壮走到外屋又转回身,他把烟斗递给刘长河,“长河,这东西给你吧,我不抽了。这些日子,吃了那么多甘草片,和土霉素,咳嗽就是不见好。我戒了。”

刘长河愣怔地看着爹苍老的背影,他眼眶热辣辣的。他蹦下地,把爹送到东屋,“爹,烟斗先放我这儿,过两天你想抽,再拿回去。”刘长河跑出去撒泡尿,才上炕睡觉。

这晚,丁大壮在睡梦中走了。

刘长河亲手为丁大壮理发刮脸擦身穿寿衣。丁大壮在家停灵七天,除了等丁心悦,刘长河也不想让干爹那么快入土。丁心悦已是大校了,他是在接到电报后的第二天,赶回太平庄的。丁心悦带着老婆和孩子进门,就跪到爷爷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四个哥哥都上来,要把五弟扶起来,小六把五嫂和孩子让进里屋,说天冷,别在外屋。但丁心悦没起来,刘长河对儿子们说:“别拉,让他跪送你爷吧。”刘长河的脚步有些蹒跚。

“爹,爷爷的葬礼,还有啥没准备?”丁心悦问刘长河。他说啥都准备好了。丁心悦把一个信封塞给刘长河,“爹,爷爷出殡的花销我来管,这些年,我不在家,爹和妈,还有哥和弟都为爷费心了,让我尽点孝心。”刘长河推开信封,“有我和你妈在,你们谁都不要管。但你们是孙子,都要给你爷做点啥。你四个哥哥和小六都尽了孝心,一会儿,你让小六带你去街里,给你爷刻一块石碑,要上等的好石料,这钱你出。”

丁大壮出殡,刘长河为爹扛灵幡指路,刘孝来抱着遗像走在刘长河的左侧,丁心悦抱着爷爷的骨灰走在他右侧。在丁武的脚下,丁大壮下葬在两个女人的身边。丁大壮不仅与两个女人团聚,还与儿子儿媳妇团聚了。丁心悦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跪在埋着丁家先人的坟地磕头。“记住,这里埋着你们的太爷,爷爷和奶奶,这里是你们的根。”

安葬了丁大壮,刘长河又想起除夕夜的梦,和半夜撒尿时,打的那个冷颤。爹又提前几天把本子交给他,临走的那晚,又把烟斗也给了他。看来,爹还是有预感,他们父子的缘分走到了尽头。

丁大壮走了,刘长河的心空了,他的世界也空了。他去车站送丁心悦时,把几个本子和那根烟斗塞给了他。“小五,烟斗和本子都给你吧。那本子上写了很多东西,放在我手里白瞎了。你拿着吧,你能看懂,你爷的写的啥。烟斗你也留着,你爸在信里说过,让你传下去。”丁心悦把本子放在背包里,把烟斗又塞回刘长河的手里,“爹,这烟斗还是你用。”

从火车站回来,到家都是傍晚了。刚走进村口,就闻到了柴灰味儿,坐在车斗里的刘长河,看着被烟气和雾霭笼罩的太平庄。走着,走着,他就听到了嘎嘎叫着的鸭子和大鹅,还伴随着乌鸦沙哑的叫声。是谁家的鸭鹅归家了?他又望了一眼远处还未解封的河,和无边的草甸子,有了些许春意的风从耳畔掠过——爹从远处姗姗走来,突然就站住了,他扭头招呼牵着的马,走在他身后的丁大壮。“兄弟,跟上啊。”丁大壮快走了几步,把两匹马的缰绳递给刘世昌,两个爹,四匹马朝他走过来——“爹,俺们今晚都回家吃饭,出来时,告诉俺娘了。这会儿,俺娘指定做好了饭,等着咱们呢。”

“爹,你咋了——”

老四刘孝水的问话,让刘长河激灵一下,回过神儿来,他揉了两下眼睛。“这些日子,眼睛不得劲,老像蒙着一层白雾。”他摇摇头,没对儿子们说刚才的幻象。

“俺爷没了,老五又回北京了。你上火了吧,过几天就好了。”坐在车斗里的刘孝泓看着他。刘长河点了一下头,“嗯”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刘长河每天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儿,还照例到东屋转一圈。看到空落的炕头,他心突地一揪。有时候,他坐在东屋的炕上,抽一烟斗烟,有时候,若有所思地在炕沿上坐一会儿。石大花担忧看着他,“唉,老刘头,你怎么老魂不守舍。人生不满百,爹活那么大岁数了,你知足吧。”

刘长河瞥了女人一眼,点下头,没说话。

这晚,刘长河进门时又到东屋。他晃了一下神儿,又去了西屋。西屋的炕上,除了铺着半炕苞米粒,还有两个草编的筐,一只老母鸡正在筐里孵蛋。从外头进来的石大花,看到楞眉楞眼的他,哈哈地大笑,“咱俩搬咱爹的炕上住。爹在东屋住了一辈子,闻着爹的气味,你能睡安稳。西屋腾出来,等孵出了小鸡小鸭小鹅,再把西屋的墙刷刷,给两个闺女住。这两年,闺女寒暑假一回来,都跟着爷住。”

刘长河眼眶一下就湿了。爹走了,两个闺女一开学也走了。刘珍珍读农校,他一点都不意外。这孩子从小就对土地,对种子有兴趣,再加上她与五哥亲,丁心悦鼓励也支持她读农校。而刘珠珠初中一毕业,就非得到职业学校,学化妆,学美发。刘长河生气,他说:“你考个中师,回来到村小学教书多好。”刘珠珠白了刘长河一眼,“刘老头,你别安排我。还想让我到小学校当老师,拉倒吧,你以为,我是我姐啊。你们都献身社会主义新农村,我可不想。”刘珠珠把脑袋,摇得像条东歪西歪的虫子。刘长河恨得直咬牙,说她要是儿子,非得抡起巴掌。石大花劝他,说:“孩子的事儿,你别太掺合,他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随他们去吧。村里的事儿,就够你忙活的了,今年又种了一百多亩甜菜。一忙,就得忙到过年。”女人的话不是没道理,刘长河索性就不管了。养了七八个孩子,就属老闺女难管。

爹活着时和他说过,“这俩丫头,将来都是干大事儿的人。”

刘珍珍从小就跟在刘长河的身后,她像一个笔记本记录了父亲的后半生。父亲临终时的话,让她的心很痛。她知道,父亲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让太平庄富起来,让太平庄的人过上好日子。然而,即使父亲一生呕心沥血,太平庄也没有达到他心中的目标。父亲一生的成败,耗尽了他的心血。但令她欣慰的是,老父亲终于看到了太平庄的变化,否则,他到死都闭不上眼睛。她也为自己欣慰,自己当年接过父亲手里的这面大旗,带着太平庄渐渐地走上富裕之路,这是对老父亲最大的安慰。

刘珍珍沉浸在回忆老父亲的世界里,尽管生了一场病也没走出来。

种植甜菜,让太平庄打了一个翻身仗。村里,先是修建了村小学,又修缮了饲养场。刘长河出来进去,脸上都挂着喜色。队里有了钱,压在他心底的另一件事儿,又翻腾出来,建一个烧锅。有苞米,有高粱,甜菜也年年丰收。如果烧锅再能增加副业收入,不敢说太平庄是一只长了翅膀的大鸟,也是一只能飞起来的小鸟。到时候,村民家家都能看上电视机,买上电冰箱,孩子们也都能娶上媳妇。到那一天,他的心愿也了了。

老酒坊是在这年的秋天,竣工投产的。

这也是刘长河之前规划好的,老酒坊一建完,他就去忙活甜菜地,把烧锅交给周秉昌。刘长河是看着周秉昌长大的,他喜欢这孩子,也信任他。除了这些,还有就是他家太困难了。不能说他家是全村最穷的人家,但也差不多。周秉昌两口子重男轻女,为了生儿子,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又偷生了一个儿子。因为超生,本来就贫困的家,被罚得家徒四壁。刘长河之所以把他安排到老酒坊当厂长,一来是让他有个安稳的事儿做。另外,村部还有个规定,老酒坊盈利的部分上缴到村部后,还要按照盈利的百分比发给承包人。周秉昌除了能干,脑瓜还好使,遇事点子多。虽然老酒坊不大,二十几个人三班倒,且得一个好人管。因此,刚筹建烧锅之前,刘长河心中就有了人选。周秉昌到老酒坊当厂长,是经过村委会开会讨论的。说起来,村干部也都知道刘长河的心思,他就是想让全屯子的人都富起来,不落下一个。再者,周秉昌人缘也不错,见人不笑不说话。所以,刘长河提议周秉昌担任老酒坊厂长时,村干部集体举手通过。周秉昌年轻能干,还聪明踏实。

烧酒师傅董传孝,是从山东请来的高手。有他把关,刘长河一百个放心。

董传孝烧出的酒,浓度高,但不上头。他最拿手的就是制曲和勾兑。董传孝说:“曲为酒之骨,兑为酒之魂。只有骨,没有魂的酒,灼喉烧胃不说,也没有如醉如仙的幻灭和幻生感。”董传孝不仅会酿酒,还是读书人,他们家也可谓是诗书传家。但他说酿酒这个事儿,可是缺一样儿都不行。发酵出香气,还要用蒸馏提出香气,最终就是勾兑出酒的魂儿。勾兑可谓是画龙点睛,基酒就像酒的魂儿,不把魂儿勾出来,酒就无法下咽。有了魂儿的酒,才能有醇厚,喝一口不仅舌头润滑,香气也能在喉咙里盘旋……董传孝说起酿酒滔滔不绝,像说书讲古的匠人。刘长河也听得如醉如痴。董传孝瞥一眼周秉昌,又看着刘长河,说:“除了这些,最重要还有水。我来些日子了,没事儿时,也到处走走。发现咱们这地儿碱性大,水硬。所以,咱们要打一眼深井。而且这眼井,要打在村口那棵野桃树下。”刘长河愣怔地看着董传孝,“那地儿有点远,为啥不打在老酒坊的院内?”

董传孝讳莫如深地咧嘴笑了,“老哥,听我的,就在桃树下打一眼深井。打井,你有经验。”

刘长河没再问,他跑了十多天,才找到一支打井队。深井出水的那天,董传孝用一个粗瓷二大碗舀了水,他喝一口后,啧啧地吧唧两下嘴,抿起嘴笑着,把水碗递给刘长河。刘长河喝了一口,又把碗传给周秉昌,一个粗瓷大碗就这样传了十来个人。刘长河吧嗒几下嘴,“清冽甘甜的水,咋有一股果子味?”他看了一眼井旁的那棵野桃树,也没见它结果,哪来的果子味儿啊?这棵野桃树,有男人的大腿粗了。黑黢皴裂的树干,流淌出蜂蜜一般的汁液,在树干上结成了团,上面有一堆蚂蚁。几条小手指粗的洋辣子,咕涌着正往树干的上端爬。在刘长河的记忆中,这棵树从没结过果子,也开过花,但都是谎花,从没坐过果。小时候,恍惚地听娘说过,当年,爹就是砍了这棵野桃树,做了四把桃木剑,楔进房子的四角。后来,奶奶说:“要不是这四把桃木剑,还有俺和你娘打点冤魂,咱们老刘家,也不可能这么消停。”再后来,他又认了桃树干妈,一到过年,奶奶和娘就带着他到树下磕头,烧纸钱。那时候,他觉得趴在地上,叫一棵野桃树干妈,好玩极了。后来,他娶女人,又当了屯长,他说啥都不来给桃树磕头了,还说奶和妈,搞的是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为这儿,他还被爹骂,“俺都没说过你奶,你有啥资格说你奶迷信。”

   “奶,妈,俺错了。”刘长河给奶和妈赔不是。

太平庄老酒坊的酒一出来,果然醇香四溢。不光街里的人爱喝太平庄的酒,周边的屯子,也来太平庄拉酒。

五月节前,丁心悦来信说可能休探亲假,到时候回家给爹过生日。刘长河让刘珍珍给小五写封回信,“告诉你五哥,咱们村有烧锅了,老酒坊都出酒了。”后来,丁心悦又回信,说探亲假取消,不能回家给爹过生日了。但他让刘珍珍告诉爹,说:“好酒,得有名字,就叫‘桃银泉’吧。”关于那眼深井水,有果子香气的事,刘珍珍也在信中告诉五哥了。老酒坊的酒,有了名,刘长河高兴,知道丁心悦不能探亲,他失落了好一阵子。

桃银泉酒供不应求,但董传孝不主张再添几口烧锅,他说:“老天爷赏赐的东西,不可贪心。”刘长河点头,他觉得董传孝虽然有点神神叨叨,但他不胡乱说话。周秉昌心里不悦,他说:“酒这东西,能提神,还能解乏,种地人离不开,街里上班的人也离不开……”刘长河瞄一眼周秉昌没说话,背着手回家了。刘长河怎么也没想到,周秉昌背着他,竟然干起了私自勾兑桃银泉的勾当。不但砸了桃银泉的牌子,还气走了董传孝,害死了老婆,也把自己的后半生搭进去了。要不是他家的大闺女周丽娜,周秉昌的家就散花了。

宣布周秉昌担任老酒坊厂长,三小队的丁二楞就非常不满。他说周秉昌就是一个笑面虎,他之所以看人就龇牙,就是因为超生被罚怕了,才整出一副奴才相。其实,他一肚子坏水,丁二楞还言之凿凿地说,这几年政府不让打野鸡野鸭,周秉昌半夜去草甸子,还买了一个强光的手电筒。看见亮儿,野鸡一脑袋就扎进草稞子里,肥硕的屁股露在外面。周秉昌拎着个横条丝袋子,像捡鸡蛋似的,把野鸡一只只往袋子里扔,一抓就抓一家。他还穿上水叉子,半夜到湿地捡野鸭蛋,那片湿地早就成了保护区,哪怕谁家的猪鸡鸭没看住,跑过去觅食,队里都对家畜的主人罚款。“他们家老婆孩子,个个吃得脸色有红似白,鸡毛褪下来,都扔灶坑烧掉了。他老婆连鸡肠子都不放过,倒出鸡屎的鸡肠子,炒尖椒吃了。”丁二愣之所以说得言之凿凿,是因为儿子丁拴柱。

周秉昌的儿子周小刚和丁拴柱同班同学。丁拴柱舔嘴抹舌地告诉他爸,“人家周小刚家天天吃鸡肉,吃鸭蛋。”丁二楞叱骂儿子,谁家能舍得杀正下蛋的鸡?年巴的吃一回鸡,还得挑公鸡和不下蛋的老母鸡或者病鸡杀。还天天吃鸡,吃鸭蛋。丁拴柱梗着脖子说:“不信拉倒,周小刚上学带过一个鸡大腿,还给我吃一口呢。”丁二楞斜楞一下眼睛,那以后,他就留心地看着周秉昌。有一次,他悄悄地跟在周秉昌的身后,并当场抓住了他,还声称要给他告诉队里。周秉昌差点给他跪下,从布袋里掏出一只野公鸡给他,哀求他,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四个孩子要吃要喝要穿要念书,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妈。女人一连气生四个孩子,家里被罚得啥也不剩,穷得叮当响。不搞点副业,连买油盐的钱都没有……无论周秉昌如何哭穷,丁二楞的脸都没开晴,直到周秉昌又给他掏出一只母鸡,丁二楞的脸上才有了笑模样。他嘻嘻地笑着说:“这还差不多。”那以后,周秉昌再也不去抓野鸡了,啥事儿要是让丁二楞知道,早晚天下皆知。再说,丁二楞得到一次甜头,就想有第二次,第三次……要是万一哪天被队长知道,他就没脸在村里活了。刘队长是长辈,对他好,对他家也照顾。逢年过节总是打发婶子给他家送吃的用的。有时候,还把两个小孩子,叫到家里去。如果刘队长知道,他背后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会轻饶他。再说,他干这事儿,也对不起刘队长。

周秉昌趁着夜黑人静,把扒开的铁丝网修补上。他开始带着女人和女儿们采甘草,狼毒花,车前草等中药,晒干卖点零花钱。

这些事儿,也或多或少传进刘长河的耳朵里。但他知道丁二愣,干活偷奸耍滑,整日像个娘们似的,爱说风凉话,还到处传瞎话。刘长河心里也盘算,考验周秉昌几个月,要是他真不胜任,就让他下来。老酒坊能建起来,十分不易,不能因为自己对他的信任,就砸了老酒坊。一段时间下来,周秉昌的工作很卖力,各方面的工作,也都令他满意。厂子管得好,董师傅也满意,再加上酒也卖得好。刘长河的心才渐渐地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