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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中篇 4

中篇 

4

一进腊月,穆桂莲就开始忙年了。五个儿子都成家了,但过年还是要在一块过。她对男人说,一个正月都不让儿子们开火,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香。粘豆包刚蒸完,穆桂莲却生病了,她说脑瓜仁一跳一跳地疼,疼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吐。刘长河吓坏了,她打发小六把张梁叫了来。穆桂莲很少有头疼脑热,偶尔哪里不舒服,吃两片镇痛片,或者吃几包土霉素就好了。这次都躺在炕上了,看来病得不轻。

张梁是队里的赤脚医生,听说队长的女人病了,张梁一路小跑着来了。进屋从红十字药箱里拿出听诊器,把穆桂莲扶坐起来,听了她的前心和后背,又搭了脉。“咋样?”刘长河急火火地问。不等张梁说话,刘孝忠也急切地问他,“梁哥,我妈咋样?没啥事儿吧?”

张梁笑着摇头说:“没事儿,你妈没事儿。整不好就是急火攻心,典型的神经疼,给她吃几天镇痛片就好了。”

刘长河长吁一口气,他想穆桂莲忙年,连累再上火,再加上小五来信说今年不能回家过年,部队有任务。接到小五来信,刘长河怕爹上火,年岁大了,一点小毛病都能撂倒。他知道谁再难受,也没有爹难受。儿子从小没妈,那么小又被送回老家。后来,儿子参加革命。那么年轻又死了,他的心就碎了。是小五把他的心,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要不是有小五陪着,要不是儿子和儿媳妇,也安葬在太平庄,爹或许都活不到今天。丁大壮不善言谈,但刘长河知道爹心中的苦。

刘长河光顾着安慰爹,却忽视了身边的女人。

穆桂莲在炕上躺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才起来。刘长河让她再歇歇,她说啥事儿都没有,就是脚后跟有点飘。估计是饿了,一会儿吃两块饼子就好了。早饭,穆桂莲果然吃了两块饼子,刘长河还逼着她喝了一碗鸡蛋水。看到她又和往常一样,屋里屋外地忙,刘长河的心才放下来,他嘀咕着说果然是心火。

腊月初十,刘长河家杀了一口肥猪。穆桂莲一直在雾气昭昭的锅台前忙活。东西屋两个锅灶一齐开火,一锅烀肉,一锅烩酸菜。猪肉的香气弥漫了半个屯子,就连老得都很少从窝里出来的大黑,也笑意盈盈地出来,摇晃着尾巴看女主人。穆桂莲给大黑切一块猪肺,“大黑,回窝里吃。别人前人后地碍事。骨头你也啃不了,等会儿再给你找点软和的肠油吃。”大黑叼着那块猪肺,蹒跚着走了。

傍晚,来吃肉的乡邻也走了,穆桂莲又在灶台前切猪板油。两个半大的陶瓷缸,已经刷好控干,就等着㸆好的猪油和油渣放进去。陶瓷缸的缸底,泛出绿汪汪的颜色,像一只瞪着眼睛等着肉骨头的狗。穆桂莲把儿媳妇们都赶回房里,她说:“忙一天了,都回屋歇歇早点睡,这点活我一个人就行。”穆桂莲知道年轻的儿子媳妇,惦记着被窝里那口。她是过来人,她懂。媳妇们脸色通红,吱呜着被男人的眼神儿勾走了。穆桂莲欣慰地笑了,一想到被窝的那口,她脸色也有些微泛红。自己刚进门那会儿,还不是和她们一样,她在灶台前噗呲地笑出声。刘孝忠没走,他让赵晓莲带孩子回家,说啥都要跟爷睡一宿。他说就爱闻妈㸆油的香气,还爱吃酥脆的油滋啦。穆桂莲想劝儿子回去。想了一下,儿子在家住一宿能咋地。她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说:“那就别走了。”婆婆说话了,赵晓莲不好坚持,她带着孩子悻悻地走了。小六披上棉袄,到院子里劈了木柈子,又拎了两桶煤进屋。“妈,柈子够烧些日子,过几天我去三哥家找把大斧头,把那几块疤了疖子的木头劈了。”小六说着话,又把煤槽子里的面煤拌上了水。拌水的面煤炕烧还好烧。

穆桂莲笑眯眯地看着儿子,㸆油时,她特意还给儿子炸了猪脾,小六就着咸菜吃了一小碗。

“妈,我睡觉了。”刘孝忠躺倒炕上就睡了。

刘长河喝了烧酒,也早早地钻进被窝睡了。丁大壮觉少,他回屋坐在炕沿上,吱吱地抽烟斗。这几日,他又把自己写的识字卡片,和老旧的书都翻了出来,他说等重孙子们来了,也好教他们认字。几个孙子在他的教授下,没上学就都识字,就连刘孝忠都能把一本大书读下来。穆桂莲从心里感激干爹,没有爹,小六就是睁眼瞎。没有爹,小六兴许连话都不会说。她始终认为,要不是爹整日给小六念书讲古,小六就不能会说话。看到小六和几个哥哥一样能干,还和她的性格最像,穆桂莲脸上的笑,像糖似的化开。

老了的穆桂莲,一笑,脸上满是细密的褶纹。

一头猪的板油㸆出来,穆桂莲觉得有点累。但她不能上炕睡觉。她要等油凉下来,再装进小缸里。荤油凝固了,就粘得不好装了。穆桂莲用手捏起一块带瘦肉和筋皮的油渣,放进嘴里嚼,“真香啊。怪不得小六爱吃。”带着油渣的荤油,不是顿顿都吃,每年㸆出来的猪油除了包菜包子,炖豆角,炖茄子,炖酸菜时才挖一勺子。一头猪的荤油,一定与下一头年猪接上。

夜空的星星发出了贼亮的光,穆桂莲把锅里的荤油和油渣儿都装进缸里。她看着油光瓦亮的大铁锅笑了,明早借着这个油锅,给爹和男人煎一碗鸡蛋,再炒个白菜片。她心满意足地熄掉灶膛里的火,又给东屋烧火墙的砖炉子,填了一炉膛苞米瓤子。有烟火熏着,火墙就不会被风抽凉。她转身要进屋上炕睡觉,脑袋突然一阵刺疼,又是一阵眩晕,她趔趄两下,咕咚一声倒在外屋地上,就没了知觉。砖炉里的火,似有似无地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上不时地闪出或明或暗的一道道光亮。

可能是多吃了几口肉和血肠,丁大壮半夜口渴。他起来去外屋喝水,在水缸前搲了半瓢水,喝了几口。他看了一眼砖炉子,打算给奄奄一息的炉膛填点苞米瓤子时,绊了一下脚……看到躺在地上的穆桂莲,他心一沉。“长河。小六——”刘孝忠穿着大裤衩跑出来,看到躺在地上的穆桂莲,他粗犷的哭声,把下屋的哥嫂也都叫了起来。

刘长河站在穆桂莲的头上,啪啪地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他恨自己睡得太死。女人啥时候死的,他都不知道。

刘孝忠为穆桂莲披麻戴孝,下葬时,他扛着灵幡,除了丁心悦没回来,刘孝来、刘孝利、刘孝泓、刘孝水为其抬棺。五个儿媳妇也为这个把半生都奉献给了刘家的继婆婆披麻戴孝,刘长河坚决让穆桂莲进祖坟,他说她是刘家的媳妇。

46岁的刘长河,再次死了女人。

刘长河娶了第三房女人石大花时,他还年轻力壮。

石大花是青肯泡的女人,36岁还没嫁出去,除了土地改革时她家被划分为地主,成分高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全家都无法启齿的内情。

石大花嫁过人。按照风俗,出嫁的女儿,要在三天后回门。那天,男人早早地和她回了娘家,“我把她送回来了。你们家人看着吧,她日后寻死上吊,那就是你们家的事儿了。”男人说完就走了。

结婚三天,就被婆家送了回来,石大花没脸活在世上,找了一根绳子,差点吊死在屋梁上。被娘家妈哭嚎着从房梁上救下来,石大花并没有因此放弃死的念头。在一个月如钩,星如河的夜晚,她一头扎进乌裕尔河。就在她要被无声的河水吞噬的瞬间,及时赶到的二哥,扯胳膊把她薅上岸。石大花像条濒临死亡的鱼,耸动两下,吐出一汪河水,她哭了。“你们还是我的家人吗?我连死都说了不算……”石大花她妈差点给她跪下,哀求她不能死,说她要是死了,她也不活了。在母亲泪水涟涟的哀求下,石大花索然地打消了寻死的念头,但她活得像是被霜打的叶子。

刘长河去青肯泡相亲,他进门就说自己有六个儿子,如今结婚了五个,还有一个儿子在部队当军官,不会回太平庄。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爹,自己死了两房女人,屯子里的人都说,自己命硬,还有人说自己爷带着自己爹妈,从山东逃荒到太平庄时,住在一个马架子里,还在那里盖了老房子。当年的马架子里,死了几个人,他爷带着奶和他爹娘占了冤魂野鬼的地盘。虽然这些年,老刘家过得人丁兴旺,但老人们都说,但凡是孤魂野鬼的都小气,他们把怨气都撒到他身上……“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就在一块堆儿过。我忙活生产队里的事儿,家里的事儿就都交给你。”石大花垂着脑袋,两条金鱼和花朵已经绣完,她专心地绣枕套上的荷花叶。丝线在白布上,随着针尖来回地运动,发出嚓嚓的声响。很快一条丝线就完成了使命,她把花撑子撑开的布放到腿上,麻利地把一条绿丝线穿进针鼻儿,又继续绣那片荷叶。一缕阳光照在石大花的头上,她头上仿佛套上一个发光的发箍。

刘长河期待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她才把手里的花撑子放到炕上,趴在炕头上的大黄猫,喵呜叫着扑过来。大黄猫看见两条在水里跃动的鱼,它围着花撑子喵呜喵呜地叫。石大花看了一眼刘长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恐怕不了解我的情况,我不是大姑娘。不,我是大姑娘。但我见识过男人的身子,我的身子,也被男人看过,还试用过。”石大花哀叹了一声,“我结过婚,又被婆家退了回来。但我的身子没破,嗯,是那个男人破不了……” 石大花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刘长河还是听明白了。

八月,微风都裹挟着庄稼的味道,有一股清甜,有一股粮食成熟的香气,就连天上的云都万千姿态地飘着。刘长河从青肯泡回来的路上,脑子里都是石大花哀怨的眼神儿,还有她带着对命运抱怨的叹息声。他直接到饲养棚去找丁大壮。自从那匹贝尔休伦的良马死后,爹的状态也有些萎靡。他没事儿就去草甸上溜达,要不就去丁蒲草的坟前,坐着抽烟。贝尔休伦马埋葬在丁武的身边,丁大壮说干爹活着时,在马背上打天下,死后照样在马背上惩恶扬善。

丁大壮没在饲养棚,刘长河在丁家的祖坟前找到了他。他一五一十地说了石大花的事儿,“我看人还行,也是一个撒愣能干的女人。”丁大壮给烟斗装上碎烟叶,一锅烟吸完才站起来,拍打掉屁股后的草屑和浮土,“去沈阳治吧,今晚给你四姑家的小哥写封信,他在沈阳军医医院当干部。”对于丁大壮老家的亲戚,刘长河几乎都没见到真人,几个姑姑的照片他见过,但他对爹老家的亲戚,也都熟悉。爷俩没事儿就说老家的事情。

丁蒲草被追认为烈士后,政府出资修缮了丁家的坟墓。每年的清明节都有学生和政府人员来献花和祭奠,还搞入队入团入党的宣誓活动。烈属补贴,再次被提上日程,可丁大壮还是脸不开晴地拒绝,说:“我的吃穿戴都是儿孙管。再说,我干爹是抗联,我儿子是烈士,我又啥也不是,凭啥拿国家的钱?”刘长河对爹的做法非常支持,他说:“咱们家不需要,咱们也没必要给政府添麻烦。”再后来,政府就在过年过节时,派人来慰问,除了一些生活上的用品,还有慰问信。去年,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来了,问刘长河生活上有啥困难?他们想把老人接到民政局所辖的敬老院养老。刘长河头摇得像拨浪鼓,瞪着眼珠子说:“没困难,啥困难都没有。我不能让我爹走,我爹也不能去。”

政府工作人员说:“就算不以烈士之名,老人也是现役军人家属。他孙子是军官。”

丁大壮推门走了,他头也不回地去了饲养棚。

刘长河再次踏进石大花家的门槛,石大花哭了,她妈也哭了。

“我带你去沈阳治病,治好治不好,我也不知道。但无论治好,治不好,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把你接到家里去。”刘长河咳了一声,他看一眼石大花她妈,“咱俩在一起,你有个家,我有个女人。至于其他都不是问题。”石大花她妈哭出了声,她说刘长河是个大好人。石大花倒是淡定地下炕,从北地的木箱里,拿出两件换洗衣裳。又把柜盖上的雪花膏瓶,蛤蜊油装了起来。“我和你走。”石大花脸色凝重,仿佛去刑场。

半个多月后,刘长河和石大花从沈阳回来。下了火车,他直接把石大花送回了娘家,并与她爹妈约定了婚期。从沈阳回来的石大花,变了一个人,脸上挂着喜色不说,还爱说爱笑。她到家,就开始张罗嫁妆,其实也没啥贵重的嫁妆,但被褥枕套脸盆镜子暖瓶之类的东西得准备。爹妈给石大花塞了四十块钱,妈说,“俺和你爹攒的,你拿着,万一你那病要是犯了,就拿着这钱再去做手术。”石大花痛哭失声。爹说:“这回,你可真的要出嫁了。到别人家过日子,自己手里得有两个钱儿。他不只有个爹,还有那么一帮孩子。你进门就当婆婆,还当奶,往后的日子说不上啥样儿。日后你万一有个一儿半女,这钱能帮你渡过难关。”

“是啊,是啊……”石大花她妈一边附和她爹,一边抹眼泪。

石大花扬起嘴角笑了,“他是个好男人,他儿子们也都分家另过,屋里就有干爹。听说干爹人很好,儿子还是烈士。”

“她爹,你看见没,这还没过门,就偏袒上了。”

秋收过后,刘长河赶着一辆大车,把石大花接到了太平庄。即将南飞的燕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喜庆,叽叽喳喳地在他们家房前屋后飞。儿子和媳妇们在家门口,迎接了这个般大般的继母。转年,石大花生了女儿刘珍珍,五年后,又生了小女儿刘珠珠。

刘长河除了种地,还响应县上的号召。在严重退化的草场上进行耕翻,播种,带着全大队补种了一千多亩草原。

刘珍珍10岁那年,她第一次看见老爸因为甜菜流眼泪。她惊恐地哭了,石大花问她为啥哭?刘珍珍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石大花担心,就在她上下学的路上接她。她还一脸担忧地问刘长河,“她爸,你说咱家珍珍,能不能被人欺负?前些日子,我看见她一个人偷着哭。你也不能老忙着队里的事儿,关心一下你闺女。”刘长河愣怔了,他眯缝起眼睛,想了一下,“不会,不会。你别瞎寻思。”

两年前,县里的糖厂投产了。太平庄种大田没能富起来,糖厂投产,让刘长河看到了机会。他连夜开了队委会,会上,他分析了种甜菜与种苞米、高粱、小米和土豆的优势,队干部都同意把原来种植高粱的土地改种甜菜。当然,刘长河之所以,这么信心满满,还是他前期做了一番调查。他先到县上的种子站,了解了情况。种子站的负责人告诉他,甜菜有好几个品种,但适合当地种植的种子,就是藜科。这个品种块根含蔗糖高,是制糖工业的首选。茎叶和尾根,又是良好多汁的饲料,特别适合喂猪牛羊。从县上回来,刘长河一路上很兴奋,早上从家出来得早,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从种子站出来,肚子像一窝鸟似的咕咕地叫。他在街上买了两个芝麻烧饼,一边走一边吃,心中还盘算着种甜菜的大概收益。

那年,刘长河就带领社员开始种甜菜。虽然种甜菜没能让太平庄彻底翻身,但甜菜还是为贫穷的太平庄,打了一个翻身仗。

但甜菜,成了刘长河的一个心结,也是他的痛。

以前种高粱的地,都改成甜菜了。当看见甜菜绿得发黑的叶子,长得快赶上蒲扇大时,刘长河心里比吃甜菜疙瘩还甜。第一年,甜菜大丰收。这个冬天,太平庄的大车,一辆都没闲着,起早贪黑地往县糖厂送甜菜。自从那场大火后,刘长河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看到一车车送往糖厂的甜菜,他由衷地笑了。

石大花依然延续了前两房女人,能干和会过日子的习性。她进门不只当了妈,还当了奶。生了两个闺女后,为了支持刘长河的工作,她率先做了绝育手术。术后,在炕上将养了十来天,就下地干活了。“前些年,养啥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憋死我了。这下可好了,我打算养猪养鸡养鸭,不养点啥,白瞎这个大院子了,再说,还守着一条河,一个大草甸子。就算草甸子不让放牧了,但我去剜野菜总可以吧。以后,我还打算养羊,养牛。”刘长河频频地点头,“养吧,养吧,咱爹也能帮你。”石大花一撇嘴,“咱爹那么大岁数了,我可不用他帮。他只要没病没灾儿,就是帮我了。”石大花顺手揪一根葱叶,嘎吱嘎吱地嚼出两嘴丫绿沫儿,“咱爹要是生病了,你们谁能帮上我?儿子们都忙自己家里的事儿,还有孩子,你恨不能长在地里。两个闺女,一个成天跟在你屁股后,好像土地是她妈。一个咋咋呼呼,连个丫头样儿都没有,不知道像谁?还说不得,打不得,像个半疯儿。不知道做了啥孽,养了这么一个货色。”

刘长河看着他笑,说她吃得满嘴大葱味,离老远都能给人熏个大跟头。石大花哈哈地笑,“那咋整,就好这口。不吃两口葱酱,啥饭都没味。”石大花抓了三头小猪羔,说:“一头也是养,两头也是放,三头猪正好。虽然累,可这一大家人,过年,咋也得杀一头年猪才够吃。再说你还是队长,杀年猪时,队干部也得叫过来吃肉啊。咱们可不能抠抠搜搜的,让人笑话。我这个队长家属,怎么也得起个带头作用。”刘长河夸她觉悟高,还脥了一下眼皮,说等有工夫好好犒劳她。

石大花心领神会,脸上堆着的笑,像一朵绽放的大芍药。

苏联良马死后,丁大壮的心失落得没着没落。但他闲不住,他太想念饲养棚的味道和马匹们喷鼻子的声音。每天,早饭后他就去溜达一圈。饲养场似乎成了他的宗教信仰,每天要是不去看一眼,这一天都六神无主。他站在槽子前看马吃草,伸出手摸摸马的长脸,有意无意地和它们说上几句话,再怡然自得地,在院子里转一圈,看到东西放得不规整,就信手摆放到他认为该去的地儿。从饲养场出来,他心满意足咂两下嘴,仿佛喝了一顿烧酒般的惬意。

无论从外面回来多晚,刘长河总是先到东屋看一眼。丁大壮觉少,无论儿子回来多晚,他都等。爷俩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抽上一袋烟。一袋烟抽完,刘长河看爹一眼,轻声地说:“睡吧。”丁大壮双腿往炕里一抹,拽过棉被躺下。那份心满意足,一如他刚从饲养场出来一样。

有时候,刘长河也会把心里的事儿,队里的事儿,和爹叨咕几句。从年轻到年老,话都不多的丁大壮,沉默地听儿子说完后,若是赞同,他就会说:“你想咋办就办。”有时候也会提醒儿子,“再想想——可能还有其他办法。”刘长河总是能很快地领会爹的意思,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了解爹。爹虽然一辈子都窝在太平庄,但他是读书人。深打井,修水渠就是爹提出来的。这两年,爹眼睛花得厉害,老花镜厚得像酒瓶底,但是,爹每天还是翻书听收音机。炕头上有两个旧得像个古董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还有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个本子,是他到县里开会时得的奖品。他进门就送给了爹,爹兴奋地接过日记本,像是接过一个火种,轻轻地抚摸着。那以后,这个本子就一直陪伴着爹,有事儿没事儿,他就在上面写写画画。有几次,他发现儿子痴呆地站在他身后,他不自在地笑了,“不翻书手痒,不看马心慌,不记点啥,像是丢了魂儿。”说这些话时,丁大壮窄长的脸上,有些微微泛红,“这辈子也没攒下啥,除了这几个本子,再就是你丁爷留下的本子。”

刘长河点头,只要爹的心舒坦,他爱干啥就干啥。“爹,睡觉吧。”他低头走出屋门,又转回身,“爹,这两晚,我听你半夜又有些咳嗽,吃药了吗?”丁大壮点了下头,“没事儿,烟抽多了。这回买的烟叶不好,辣蒿蒿得不透喽。”刘长河点头,心想明天去街里,给爹买二斤漠河上好的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