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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中篇 3

中篇 

3

穆桂莲起早贪黑地干活,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心悦走得早,她给小五装好中午带的饭菜,还要让他先吃早饭。送走小五,再伺候一家老小吃过饭后,她又用树枝和蒿草,给房后的菜园子夹了杖子。她说来年多种土豆,土豆扛放。又多了一张嘴,哪个孩子都不能饿着。穆桂莲到草甸上放猪放鸡,到河里放鸭时,再也不坐着看野花摇曳,看蝴蝶起舞了。除了挖野菜还挖甘草、艾蒿、防风。晒干了,卖给来屯子里收药材的人。她说能挣几个是几个,给孩子们换书本费,也是好的。晒干的野菜装在布袋子里,留着冬天吃。老母猪下的猪崽儿,她说啥都要留下三头养。刘长河说太多了,喂不上去,瘦得卖不上价。穆桂莲哭了,她说保准能把猪喂肥。过年时给孩子杀一口猪,让儿子们吃个够。孩子们一听说过年有肉吃,也和穆桂莲一起干。刘孝忠出来进去从不空手,不是捡一捆柴禾,就是剜一筐野菜。他像大黑一样,一步不离穆桂莲。她做饭,他就帮忙烧火,她喂猪,他就帮忙抬猪食桶。穆桂莲到草甸上放猪放鸡鸭,他手里还拎着一个胶皮“喂得罗”,得空就到水溜沟儿里捞马蹄子。趁着天好晒干,冬天没法把猪鸡鸭赶到草甸上,赶到河里,就喂这些晒干的马蹄子、鱼食、小虫干。全屯子,顶数刘家的鸡鸭能下蛋,冬天也不歇。穆桂莲把鸡鸭蛋视为珍宝,除了卖,就留着吃。鸭蛋腌得松软冒油,早上给干爹冲碗鸡蛋水,给刘长河煮一个咸鸭蛋下饭。屯子里有很多事儿,刘长河忙得脚打后脑勺,老吃饼子喝粥哪行呢。

刘长河舍不得吃,而是把咸鸭蛋拌到粥盆里,让孩子们借味儿,他说:“我不需要吃这些。”半夜,刘长河告诉穆桂莲,早上,给心悦煮个鸡蛋,再给他煮个咸鸭蛋,让他带到学校中午吃。穆桂莲点头,说鹅蛋留着卖钱,这钱给儿子们买布做衣裳。刘长河不让她养鹅,说鹅太能吃,快赶上猪能吃了。有养鹅那工夫,还不如养两头猪。穆桂莲对刘长河的话深信不疑。

秋天,刘孝忠跟在穆桂莲身后溜地,捡土豆苞米谷穗高粱。穆桂莲心里像淌着蜜,出来进去,脸上都挂着笑。丁大壮让刘孝忠跟他睡,他说哥哥们都念了书,不能让小六做睁眼瞎。他虽然不会说,但他不聋也不傻。每晚教他认两个字,慢慢他就能记住了。以后就算不会说,会写也行。认字就不能被人骗,大人也不能跟他一辈子。

屯子里的人都说,刘长河是有福气的人,虽然前一房女人死了,可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又把一个疯癫女人娶进门,女人疯病就好了,还半道捡个哑儿子。这个疯子把全家七八个男人,伺候得溜光水滑。原来还担心疯子照顾不好这个破大家呢。没承想疯子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死了女人,还以为当年他家占了横死鬼们的窝,人家找上来了,没承想,刘家的人福大命大造化大。也是刘老汉和刘世昌积德,在屯子里住了几十年,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们家人都不落过。现在刘世昌的几个儿子,虽然爹妈都没了,哥几个也过得和和气气……

刘长河心疼穆桂莲,晚上一钻进被窝,让她悠着点干,累伤了胳膊腿,老了可咋整?我老了,还指望你伺候呢。穆桂莲龇地笑一声,说俺的身板硬实着呢。

过年,刘家杀了一头肥猪。她哀求刘长河说,猪肉一斤都不卖,都留给孩子们吃。大小伙子正是吃饭睡觉的岁数,吃不好耽误长。

“你养的猪,你说了算。”刘长河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对女人过日子的劲头挑不出毛病,也放心。仓房里除了干菜和粮食,还有鸡鸭蛋,咸鸭蛋隔三差五就能在饭桌上看见,孩子们都自觉地不动筷,穆桂莲说:“你爷岁数大了,你爹干活累,积肥的活不是人干的。可着他们吃。”这个冬天,刘孝来、刘孝利、刘孝泓也下地干活了,他们都和刘长河在积肥组。早上一出去干活,穆桂莲就把干粮袋掖到他们怀里,干粮袋里除了烀土豆,菜团子,还有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或者腌咸的鸭蛋。刘孝来有好几次把鸡蛋拿回来,晚上吃饭时掰开拌在酱碗里,让弟弟们吃。菜窖里的土豆白菜萝卜,外屋腌咸的芥菜疙瘩、芥菜樱子、卜留克一坛一坛地靠墙摆着。

刘长河对家事从不过问,全是穆桂莲一个人操持。穆桂莲却说自己有福气,干爹对她好,男人对她好,儿子对她也都像对亲妈。她十分知足,唯一令她忧心忡忡的,就是小六至今还不会说话。他能听懂别人说话,他也想说,但他除了啊啊呀呀地比画,也努力地发音,却怎么也发不对。很多时候,只有她能听个一知半解,别人很难明白。穆桂莲也知足,不管小六会不会说话,都不影响她稀罕他。虽然小六不是她生的,但是她捡的。

刘孝忠像一条小狗,当初是穆桂莲把他抱回家,他就把她当做主人。一刻也不离开她,只要穆桂莲不在身边,他眼睛就叽里咕噜地转着寻找。在新家生活了一年多后,刘孝忠不但和几个哥哥亲,和爷和爹也亲。刘孝忠融入这个家了,随着小六一天天长大,还有一件事压在穆桂莲的心头,几个儿子过生日,她都给孩子们擀碗面,煮两个鸡蛋。她也想给小六过生日,可她不知道小六的生日,就连六儿子的岁数她都不能确定。刘长河劝她,说:“就让小六和你一天过生日,我看小六的眉眼儿,越来越像你了。”“真的吗?”穆桂莲看着男人笑出了眼泪。

自从有了刘孝忠,穆桂莲的日子就更有了奔头。

秋天来了。第一场霜轻盈地落下来,一夜间,草甸上的蒿草就弯下身子泛黄了。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霜花,可太阳一出来,霜花就魂飞魄散地溜走了。

土豆白菜刚下菜窖,刘长河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信。是王松涛和邹可欣两口子的信,既是写给他的,也是写给丁大壮的。他们在信中与他俩商量,说想把丁心悦接到北京读书,另外,他们家也有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在一起上学下学,相互也有个照顾。夫妻俩还说,这些年十分怀念丁蒲草夫妻,也十分惦念留在太平庄的丁心悦。如果他们同意心悦到北京读书,他们就择期过来接孩子,也好上坟祭奠老同学,以解怀念之情……刘长河心里明白,老五早晚都得走。就算是他们不来接,国家也得有安排。因为,这几年,政府的人,逢年过节都来看望丁大壮,发了“烈士遗属”证,还要给他发烈属抚恤金。丁大壮百般推脱,他说儿子儿媳妇和孙子都能干活,他没有花钱的地儿。

刘长河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六个孩子都识字。属老五书念得最好,去北京念书也指定能跟上。刘长河拿着北京的信,和爹商量,他知道爹也一定舍不得,但他相信,爹通情达理,他会往远看。爹读了信后,许久都没说话,把烟斗抽得吱吱作响。抽了三锅烟后,他看着刘长河,“让桂莲给心悦收拾东西,去北京吧。”站在门外听爷俩说话穆桂莲,哇地一声哭了,“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得让他吃完猪肉再走。”丁大壮和刘长河,被她的哭声吓一跳。爷俩对视一眼走出来,“桂莲,让他走吧。孩子去北京,指定比在咱们这儿有出息,不能耽误他。”穆桂莲抹了一把眼泪,“爹,俺没说不让小五走,俺就想吧,就想让小五吃完年猪肉再走。”刘长河眼圈也红了,他说:“人家哪天来接,就哪天走,咱们别给定日子。”

丁大壮转身出了房门,刘长河知道爹流泪了。

王松涛和邹可欣,踩着冬天的脚步来了。他们在太平庄住了五天。临走时,刘长河要赶大车送他们,穆桂莲和丁大壮,也要去火车站送。自从嫁给刘长河,穆桂莲还没走出过太平庄,她还没看过火车。他点头说:“去吧,去吧,也趁机到街里溜达溜达。咱们全家都去送。”临要上车,丁大壮打了退堂鼓,说要留下来看家,就不去车站了。刘长河明白,爹舍不得孙子走。心悦这一走,啥时候能再回来,都说不好。爹老了,他怕老了那天,看不到孙子。刘长河看了一眼王松涛,“我爹不去就不去吧。挺冷的天,反正心悦明年夏天放假就能回来。”丁大壮点头,张开手掌在孙子的脑瓜上,像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小子,听叔和婶子的话,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就回来看看。爷爷在太平庄等你。”

丁大壮往屋里走时,头都没回。刘长河心酸,爹是怕大伙看见他脸上的泪水。刘长河看了一眼穆桂莲,她垂下脑袋,从大车上跳下来,“俺也不去了,在家陪爹。”穆桂莲把一个布包,塞到丁心悦的怀里,“小五,这些东西都是你爱吃的,拿着路上吃。”

穆桂莲跟着大车一直到村口,“小五,你放假就回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着大车喊。

“妈,你回去看我爷吧。”丁心悦站在车上,冲穆桂莲招手。

丁心悦走了,家里仿佛少了好几个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孩子们出来进去,都不怎么说话。刘长河进门就去东屋,陪爹抽烟聊天。这天晚饭,穆桂莲包了野菜肉渣儿菜包子。野菜是秋天采回来晒干的,一见水就活过来,支棱得像是刚从地里掐回来的嫩叶。穆桂莲早早就开始了忙碌,她还要给爹炒鸡蛋,还要把孝来和孝利从乌裕尔河打上来的鲫鱼也炖上,再给他们烫上一壶烧酒,让他们爷们好好解解乏。

“妈,俺和你包吧。”穆桂莲扭头时,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是小六,她手里的擀面杖掉到面板上,又蹦跶两下,噗地一声落到地上。

“儿子,是你叫我吗?是你吗?”

刘孝忠脸红到脑瓜顶,又怯怯地叫了声:“妈——”

穆桂莲咕咚一声跪到地上,“老神老佛,俺儿子会说话了,俺给你磕头——”穆桂莲的头磕得咣咣响。

刘孝忠像一挂被点燃的鞭炮,一发不可收地噼里啪啦地说话了。随着语言的开启,他的个头,也像蹿葶的苞米秆。至此,刘家六个儿子,除了丁心悦像白面书生,其他五个儿子,都健壮得像马驹,个个都虎背熊腰。看着儿子们,穆桂莲心里也开了无数朵花。“要是小五也在家就好了。看见儿子一水水地,站在俺面前,俺的心就长了翅膀,像家雀儿似的飞起来。”

小五去北京读书后,刘长河发现穆桂莲常常魂不守舍。他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怕她犯病。听到她又提起小五,他急忙岔开话茬,“咱们得给老大老二张罗媳妇了。明年就着手在东西两侧盖房子,就算累折腰,也要给儿子们盖房子。小五不会回屯子了,但不管他念到哪,咱们都得出把力,谁让咱们是他爹妈了。还有咱爹的装老衣裳,也得准备,别等临到跟前儿抓瞎……”穆桂莲不停地点头,“俺给爹做九件衣裳。”刘长河知道,寿衣都穿单,有5件,7件,9件为最高。

丁大壮的寿衣做好了,穆桂莲让刘长河看,“你看,咱爹的装老衣裳咋样?”穆桂莲把衣裳抖落开,“鞋,俺也做好了,可软乎了。去那头,爹走多远的路都保准不累。”她又抬头看一眼刘长河,“等年三十晚儿,让咱爹试穿……”刘长河相信穆桂莲的手艺。这两年,他发现女人有些驼背了。他心里十分不忍,这一大家人够她忙活了,她从进门,就没想过一天福,吃穿都可着爹和他,还有孩子们。她像一只老鸨子护着儿子们,好几次,他看见女人端着一碗野菜糊糊,在锅台前吱溜吱溜地喝。他上前抢过女人的大碗,把手里的干粮塞给她。“吃了——”女人不敢违拗他,一边吃干粮,一边掉眼泪。夜半,他伸手把女人搂过来,女人像一只刚出生的羊羔,一头拱进他怀里,贴着他胸口啜泣。她是幸福得流泪,要不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她没有家,更不会有儿子。刘长河抚弄着女人后脑勺,头发干枯得毛毛躁躁,他的眼眶也酸涩。当初执意娶她,就是觉得她可怜,不想让她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当然,他这个没有女人的破大家,也需要一个人照顾。当初,哥哥们的担心,他也不是没想过,日后女人的疯病,要是越来越重,他这个家更会是房漏屋塌。但他没想到,穆桂莲的疯病,不但没犯,还一天比一天见好,生人根本就看不出她有曾经有过病。看来,孩子和男人就是一剂良药,包治女人的心病。穆桂莲进门,他就全心全意地带着全屯的人种地。眼下,除了屯子的事儿,地里的事儿,就是给爹养老送终,还要给几个都长成壮汉的儿子们娶媳妇。

刘长河在这个夜晚,规划了日后要做的事儿后,他搂着女人睡得格外沉。穆桂莲起来时,轻轻地拿下他的胳膊,蹑手蹑脚地去外屋生火做饭。穆桂莲嘴角带着笑容,灶台前,她掐手指算了一下时间,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过年了。给孩子大人做衣裳,洗洗涮涮,扫尘擦灰,蒸干粮,杀年猪,日子忙着呢。

吃完早饭,穆桂莲就把压箱底的布拿出来,除了给儿子做棉鞋,给丁大壮做一件棉夹袄,还给刘长河做了一副护腿。这两年一入冬,他就腰腿疼。穆桂莲认为就是着凉,整天雨里雪里地在外干活,最先受寒气的一定是腰腿。六个儿子的棉鞋,除了小五是黑条绒的,其他儿子都是粗帆布的。给小五做棉鞋前,她问男人,“小五还能穿俺做的棉鞋吗?”还没等刘长河说话,丁大壮抬起头,“咋不穿。给他做。”穆桂莲像是受到天大的奖赏,“嗯呢,爹,俺下晚就做。”

做完了全家人的穿戴,穆桂莲开始淘米蒸豆包了。大小伙子饭量重,再加上干的话也累。男人太恨活了,这几年带大伙除了种苞米,种土豆,种谷子,种高粱,还种草。这两年,草甸都不让随便放猪,放牛放羊,放鸡鸭鹅了。男人说:“草甸子是生产队的,也是大伙的。谁都不能破坏,你还要带头保护草甸子——”刘长河总是把活安排得紧密,除了积肥,还带领全生产队的青壮年开荒。他说,土地就像女人,如果你撂荒,她就会生病。女人都爱怄气,所以,男人就要对土地深耕细作。太平庄碱滩地比较多,除了长碱蓬草,啥也不长。一到秋天,红彤彤的一大片。可他非要把碱滩地治理过来,他带人挖苇塘,把苇塘里的淤泥,一担一担地挑到开出来的碱滩上,再把熬熟发酵的肥料撒上去,沤一冬天,开春就能下种。这几年,改良后的碱滩种出的土豆,比以前好吃多了。从屯长到生产队队长,刘长河带领太平庄人,不仅土地面积逐年增加,粮食产量也逐年增长。

穆桂莲发了两大盆黄米面,又烀了一锅红豆馅,她还给小六拿了两毛钱,让他买了一包糖精。两大盆面蒸出来的豆包,放到仓房的大缸里冻上。她又发了两大盆面,还要蒸。刘长河说,“你不能歇两天?非得一扯气都干完,我都替你累。”穆桂莲嘻嘻地笑,摇头说:“一点都不累。”还说:“要蒸两大缸粘豆包,再蒸几锅酸菜馅菜包子,你们天天干那么累的活,再吃不好哪行。再说,忙活完这些,还要拆拆洗洗,还要杀猪。”刘长河没再说话,他了解女人,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

刘家添人进口,三年娶了四房儿媳妇。穆桂莲不但为他们准备了被褥,还有过日子的一应物品。虽然累,但她心里还是高兴。有了儿媳妇,儿子就有人管了。而且刘长河深明大义,他早就对儿子们说了,“你们只要娶了媳妇,就另开炉灶,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为了儿子们娶媳妇,穆桂莲的日子,仔细得挤成了渣儿。四儿子刘孝水的媳妇,是秋后进的门。累得精疲力竭的穆桂莲,长吁了一口气,东西屋就剩下他们四口人了。听男人说,小五念完书,就到部队当大军官了。小五信上说,他娶媳妇是公家管,不让爹妈为他操心。可穆桂莲想好了,只要小五娶媳妇,不管是公家管,还是养他的叔和婶子管,她这个当妈的,都要为儿子做两铺两盖。小六的媳妇还没影,她知道男人这几年,也被娶一房又一房的儿媳妇压得喘不过来气。穆桂莲想过,就算男人不张罗给小六娶媳妇,她也不能说啥。当年,男人能让她收留小六,还让他姓刘,她就很知足了。再说,小六娶媳妇的房子都有了。

睡一夜好觉,穆桂莲又精气满满了。天还没亮,她就要爬起来去做饭,却被男人一把拉住。“着啥急啊,做四口人的饭,不用起这么早。”穆桂莲笑着又缩回被窝。

“我想好了,小六要和四个哥哥一样,哥哥有啥,小六也一样不差。”要不是躺在被窝里,穆桂莲又得给男人磕头。她在被窝里蠕动两下,像条虫子似的缩进被窝哭了。“又来了,快出来,不憋气啊。”刘长河把棉被拽下去。穆桂莲嘴唇翕动了几下,也没说出一句话。她呼呼地喘粗气,令刘长河裸露在被子外的胳膊刺痒,他转过身去,“一说到孩子的事儿,你就紧张,何苦来?他们都是咱家的孩子,你为了他们不嫌累,我也一样。咱俩是他们的爹妈,爹妈为孩子们做啥,都是应该的。”泪水再次哗哗地流下来,她伸出胳膊抱住男人。她心里清楚,男人和爹,都对小六另眼相看。去年,男人带着儿子,为刘孝水盖了两间房。男人对小六说,“你也快点,只要有媒人上门,说妥了,你就娶老婆吧。”娶了四房媳妇后,刘长河对大儿子说,“你搬到饲养场后面老房子里住,你的房子给小六。”

穆桂莲哭了,她看着刘孝忠,哽咽地说,“等你大哥他们搬走,就整点石灰把屋里刷刷,再糊上棚,你大哥的房子也不孬。都是新盖的,他们没住几年。”老四媳妇进门一年半,刘孝忠娶了万宝山的姑娘赵晓莲。第一次相亲,穆桂莲就抓住赵晓莲的手,“俺儿子可好了,等你和他过日子就知道了。”穆桂莲迫不及待地,要给刘孝忠娶媳妇,这年的腊月,刘家杀了两头大肥猪,赵晓莲就在缭绕着猪肉香气的腊月十八进了刘家的门。

最小的儿子成家了。刘长河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的心思都在土地上,就想让太平庄的人,过上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日子。他的想法就是多种地,土地是农民的命,农民也只有拼命的从土里抠钱,才能囫囵饱全家老少的嘴。他除了在大田的种植上折腾,还做了两件大事儿。六十年代初期,他就带着太平庄人,推广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虽然略有增产,但还是没能让大伙过上粮满囤,油随便吃的日子。

太平庄的人没想到,刘长河也没想到,一直以雨水大著称的太平庄,又经历了一场64天无雨的干旱。太平庄的庄稼,大面积受灾,尽管做了补种,补苗,但这年的亩产,也就将巴能吃半饱。他又想起自己出生那年的干旱,改变靠天吃饭,要从哪下手呢。他试探着和丁大壮商量,“爹,河水泛滥,加固河堤。避免大旱年颗粒无收,可不可以多打井?”丁大壮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抽着烟斗。第二天晚饭时,他对儿子点头,说可以打井,但得打深井。还要修建引水灌溉的沟渠,才能旱涝保收。

“这可是大工程啊。”丁大壮吱吱地吸烟斗。

“那就先一样一样地干,比如先打几口深井。”刘长河看着爹苍白,眼泡浮肿的脸。这两年,一到冬天爹就咳嗽,心悦没少往家寄管咳嗽的药。吃了后,时好时坏,终究也没能治彻底。刘长河知道,爹的精神头,全靠马棚里的马支撑着。“爹,你不舒服?”丁大壮捅着烟斗,“挺好的,兴许是烟抽多了吧。”刘长河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熬过了干旱,冬天一来,刘长河就带人先是打几口深井,又叠坝修渠。

转年,刚打春,风就迫不及待地,在房前屋后嚎叫。大风还掀开了两家房盖。刘长河急慌慌地过去看,没有伤到人,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傍晚刚进门,穆桂莲说,“这大风刮得吓死人了。俺下午去小六家看看,差点没给俺刮跑了。”

“这大风天,你还出去。刮跑倒是不一定,要是被啥东西砸了咋办?”穆桂莲就不作声了。

刘长河去东屋,他嘱咐爹没啥事儿不要出门。在院子里也得注意电线和被风吹落的东西碰着。刘长河从东屋出来,他心里隐隐地不安。他在外屋站了一下,告诉穆桂莲去生产队一趟,一会儿就回来。穆桂莲在他身后追问,“啥事儿啊,都要吃饭了,你还急着出去。”刘长河推开门,头也没回地走了。刘长河在广播里说了三遍,“风大,各家各户注意防火。”

几场大风,就把一冬天的雪都抽干了。如果种地时再不下雨,那可就完蛋了。难道大旱还要三年吗?刘长河不敢再想下去,他顶风往家走。风从衣襟灌进去,棉袄在后背鼓起一个包,像是背一个鼓囊囊的口袋。这一夜,刘长河睡得不踏实。半夜,风也没煞住,刮得人心惶惶。

“这风刮得吓人,老天爷疯了。非得下一场大雪,才能把风压住。”第二天早上,刘长河胡乱地吃一口饭,就去了队里。还不到中午,他就接到信,二小队的张七九点火沤粪时,不慎引起大火。刘长河带人到了二小队,眼见被风吹起的火团,烧着了附近的柴草垛。火借风势,又很快就蔓延,顿时火烧连营,柴草、畜牧草、房屋烧成一片火海。熊熊大火把二小队包住了,一桶桶水泼上去,火焰伸出长舌头把水卷进去。人们忙得叽里翻滚,火却照样蔓延……刘长河急了,他带人挖土切断火源。可是,土还没完全解冻,只能用铁镐刨。大火着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天飘起了雪花。不到晌午,雪就吓得遮天蔽日,把天都下白了。

大风终于刹住了,雪也把火压了下去。

雪像一块遮羞布,把黑黢黢的狼藉盖住了。刘长河看着眼前的一切,双眼像是着了火。他叹息着,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到家,才看到自己两手血糊淋拉,还不停地往外冒血筋。穆桂莲吓得哇哇大哭。就连丁大壮都愣怔地看着他。刘长河冲爹和女人摆手,示意他们没事儿,他一头扑到炕上就睡了过去。

大火无情,很多人家的粮食,都在火灾中成了焦炭。刘长河组织开了队委会,会上决定为困难户发放救济粮。解决了暂时口粮短缺的问题,他又把全大队的青壮劳力,都集中起来,帮助那些没地儿住的人家,挖地窝棚。寒风料峭的日子,只有住地窝棚,才能熬得过去。他对大伙说不能因为遭灾就散心。这么多年,太平庄啥困难没经历过啊,不是都挺过去了。

“咱们不是孙猴子,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天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下了几场透雨后,人们就开始种地了。这一年,风调雨顺,粮食长得好。冬天来临前,遭遇火灾的住户,都住进了新盖的,或者重新修缮的房子里。

“火烧旺运。”丁大壮装了一锅碎烟叶,“坏事儿不一定坏,坏事儿变好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刘珍珍听丁爷说过,那场大火令老爸瘦了一圈。他说,“从没看见你爹那么愁,他的头发就是那场大火烧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