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2
凛冽的春风,给人一种还没走出冬天的错觉。人们翻着黄历咒骂“倒春寒”。刘珠珠要到高铁站,接开会回来的刘珍珍。石大花让她多穿点,说她一件薄棉衣短得露出后腰,造害出一身毛病,还嘚瑟得没完没了。刘珠珠嬉皮笑脸地走了。
“姐,会开得咋样?都是啥内容?”刘珍珍嗯了一声,系上安全带。“会上除了介绍精准扶贫的经验,还对下个阶段的工作,做了全面部署。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坚决不能返贫。还要对走出贫困的乡村,加大力度振兴经济。”车子滑了出去,刘珍珍把座椅放下去,仰躺在座椅上闭着眼睛,“累死了,困,还睡不着。眼眶酸涩生疼,我闭会儿眼睛,你安心开车哈。”车子过了十道街,刘珠珠瞥一眼副驾驶上的刘珍珍,她不能确定,她是否睡着,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我没睡,心里乱七八糟的都是事儿。咱爸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她扭动几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咱妈咋样?”
“给点自然风吧,别再把你整感冒了。这鬼天气,都啥时候还这么冷。”她伸手拧开空调,“咱妈说人早晚都得走,咱爸也是高寿了。至少他活过了咱爷,超过了咱太爷。她还说嫁给咱爸,也是她的福分,又生了咱俩,她也满足。哥哥们对她也不孬,还说要多活几年,看着我结婚,再帮我带孩子,要是能看到思思结婚生孩子,更是福分。到时候去找咱爸时,就把这些好事儿都告诉他。”刘珠珠嘻地笑了一声,“我看你俩一样,都活在对咱爸,对咱这个家的回忆里。但咱妈脸上的哀伤,还是显而易见,没人时,还偷着哭。你这些日子不在家,我在家陪她好几个晚上,后来三哥和三嫂回去陪她了。”
刘珍珍看了一下手机,“都八点多了,直接回家吧,睡一觉儿,明早再去看妈。”
刘珠珠嗯了一声,说:“你咋没问你闺女呢。”
“差不多天天都微信,思思的状态不错。”刘珍珍语气疲惫。姐妹俩有一搭无一搭,断断续续说了一路。
打开房门,亲切感就迎面扑过来。“还是家好啊。”刘珍珍把行李里的衣物扔进洗衣机,又加了洗衣液。洗衣机沉闷地转动起来,她进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等她吹干头发,洗衣机停止的提示音,也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
“姐,你早点睡吧。我洗完澡也睡觉。”刘珠珠进了卫生间。
躺到床上,刘珍珍觉得骨头缝儿酸疼。她想可能是累了,睡一觉就能好。半夜,刘珍珍被烧醒了,她拿起床头上的手机,看了一眼,还不到三点。她起来喝水时,才发现走路都打颤。她拉开床头的抽屉,找出一板感冒药吃下去,又拿出体温计量了体温,39.8度,她吓一跳。过了半个小时,她又吃了一包安瑞克。蒙上棉被,迷迷糊糊的天就亮了。
刘珠珠起来,看到床头柜上到处是药,水杯里的水还撒到地上,她吓了一跳,“姐,你病了?咋不叫我?哎呀,我睡得也死,这几天有点累。”
刘珍珍气喘吁吁,说:“别告诉咱妈,我病了。家里有药,我先吃着,下午再不退烧,我给你打电话,再拉我去输液。”刘珠珠点头又摇头,“不行,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还是回家给妈接来吧。”刘珍珍有气无力地摇头,“哪有那么娇气,吃上药,再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刘珠珠出门时,再三叮嘱,让她起来吃点东西,要不,吃那么多药会胃疼。
刘珍珍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出了一身汗,她知道温度降了下来,但全身还酸疼。刘珍珍起来,喝了半碗小米粥,珠珠走时,把粥放到电饭锅里保温了。肚子里有了食儿,刘珍珍也觉得有了力气。她撩开窗帘,看了一眼窗外,天阴得灰蒙蒙的,还飘着清雪。“都啥时候了,天还这么冷。”她吃了药,又躺回床上,她又想起老爸,想起他出殡那天的雪……刘长河把穆桂莲,从那个破败的家接出来时,她哭了。她看着刘长河问,“你,你真不嫌弃我?我可比你岁数大。”刘长河点头,“我有五个儿子,其中一个是我哥的孩子。我哥是为了老百姓不受人欺负,不受日本鬼子的欺负才死的。你进门后,要好好待他,我还有干爹,他也是我哥的爹,他的命比咱俩都苦。你进门后,要好好伺候他……”穆桂莲看着刘长河,“你干爹不就是老丁头吗,他还给俺扎过针,那个孩子俺也认识,叫心悦。那孩子长得好看,俺可稀罕他。”
穆桂莲一进门,把五个孩子当亲生,痴傻也一天比一天见好。她做得一手好饭菜。一盆黄豆芽和土豆汤,孩子们吱吱地喝,像饮水的骡马。炖了土豆茄子的铁锅,贴上一圈苞米面发面饼子,甜丝丝,咸滋滋的。刘长河一口气能吃五个。穆桂莲做窝头从来不做死面,一勺子猪油渣儿拌野菜,也让孩子们吃得直吧唧嘴。孩子们的穿戴更不用说,打着补丁的衣裳,洗得一尘不染。一年四季的衣裳,她想着法儿,让孩子穿好。穆桂莲做家务活在行,地里的活也做得好。前后菜园子里的菜,一家人都吃不了……屯子里的人都私下议论,说刘长河是有福之人,能压得住邪不说,无论啥样的女人进门,都理顺调阳。刘长河很知足,哥哥们的担忧也都放下了。
进门四五年,穆桂莲的肚子,还是悄无声息。“庄稼都收好几茬了,我这肚子还不如咱家的粮袋子鼓溜,还不如圈里的老母猪,老母猪都怀好几窝猪羔了……”穆桂莲一脸忧戚。刘长河笑,说:“你还不嫌累,五个儿子再加上我和爹,院子里猪鸡鸭,还打算再整两个羊羔子,到时候,你就得去草甸上放。你不是就爱看草甸上的野花,还能采黄花菜,捡鸟蛋,看树杈上的乌鸦喜鹊,看家雀儿喳喳叫着,飞起落下,这可比生孩子有意思多了。真要生个孩子,这些事儿都别想干了。”穆桂莲噗呲地笑了,“那你快点给我整俩羊羔,我还能剜婆婆丁,苋菜啥的,到时候给你和爹,还有儿子们包荤油菜馅包子。”穆桂莲的脑子就一根弦儿,她的忧伤和烦恼转瞬就散,也能转瞬扎进另一个忧伤里。
1950年2月,正当人们筹备开始种地时,太平庄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与刘长河的干爹丁大壮有关,全太平庄人,也都为之欢欣鼓舞。毛主席访问苏联,斯大林元帅赠给朱德总司令,一匹苏联“贝尔休伦”良种马。这匹马来到中国后,决定留在太平庄。因为这里的气温和环境,与它的出生地相近。丁大壮一听说从苏联来了一匹马,而且还是毛主席从苏联带回来的马,高兴得呵呵地笑。他对干儿子说:“长河,这马可得让我管。”刘长河看着干爹点头,孙子们也都跃跃欲试,等着迎接这匹从苏联来的马。
丁大壮再次打起了行李卷,说:“家里有桂莲照顾,我还是搬到饲养棚去住。白天回家来吃饭,晚上陪着马。”刘长河也笑,又帮着丁大壮把行李卷扛到饲养棚。这时候的饲养棚,比过去大了许多,前几年,刘长河带人在原来的饲养棚,接出六间房子大的马棚,又盖了三间房,和一间专门用来装饲料的库房,增加了两个饲养员。徐二仙是其中之一。徐老大死后,他就独自一个人做豆腐。攒了娶女人的钱,却没娶上女人。又做了几年豆腐,他的风湿病越发严重,刘长河说别干了。他说不行,要是闲下来,死得也快。刘长河想了想,“做豆腐是做不了了,正好饲养棚缺人,不能干重活,看个马啥的吧。”徐二仙卖了豆腐坊,干脆就搬到饲养棚住了。
贝尔休伦马来的那天,丁大壮特意换了一身蓝色中山装。这套衣裳是去年过年时,穆桂莲给他做的。为这套衣裳,丁大壮和刘长河还发生了争执,争得脸红脖子粗。丁大壮说:“这布留给孩子们做裤子,孩子们都大了,不能总穿带补丁的衣裤。我老天拔地的,穿啥新衣裳呢。看着孩子们穿,我就高兴。再说,你是公家人,还老去开会,穿得破衣烂衫的像啥话吗?不给孩子们穿,也该给你穿……”丁大壮的声调从没有过的高,吓得正要出门,找人裁剪衣裳的穆桂莲,倏地站住了,她为难地看着刘长河。
“爹,孩子们吃穿的日子在后头。先可你老穿,你老穿得体面点儿,也让孩子们看看。将来我老了,他们也这么对我。”刘长河拿孩子说事儿,丁大壮就无话可说了。看爹消了气,刘长河冲穆桂莲点头,示意她快走。穆桂莲把布夹在腋窝下,从丁大壮身后溜了出去。衣裳做好后,丁大壮只在大年初一,穿了一天,就纸包着裹放了起来。他觉得这套衣裳就该儿子穿。
看到爷爷穿新衣裳,迎接从苏联来的马,孙子们围着他又跳又蹦。这匹纯种贝尔休伦的马,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四肢和身躯都特别强壮,而且还极具美感。丁大壮看到这匹马时,他像个孩子似的抹了眼泪,他说养了一辈子马,从来没见过这么健壮好看的马。刘长河也湿了眼眶,不是因为远道而来的马,而是看到干爹高兴的样子。从苏联来的贝尔休伦马,在太平庄热闹了好一阵子,人们茶余饭后就会到饲养棚来看它。刘长河家仿佛又多了一口人,几个孙子没事儿,也跟在爷爷的屁股后,帮他伺候远道来的马。
苏联马一来,饲养棚也随之改称:太平庄种畜场。
丁大壮百年后,刘长河回顾了干爹的一生。干爹的一生,看似平凡,但十分有意义。某种意义上来说,干爹带动了太平庄的风气。干爹不仅有文化,骨子里还有正义和责任。干爹一辈子只做了四件事,但换了别人,可能任何一件事儿都做不下来。为了爱,他带着心爱的女人远离故土,到三区十八户落脚;为了家族,他把儿子丁蒲草送回老家;又把为革命牺牲的儿子和儿媳妇,安葬到太平庄;把丁家唯一的血脉留在身边养大,还经常告诉孙子,你爸妈不只为了你,还为了像你一样的孩子才牺牲的;给一匹来自苏联,且十分有意义的马养老送终。当他也被埋葬到干爹和他的女人及儿子媳妇身边时,干爹这个当初被人称作盲流的人,就永远地扎根在太平庄了。
那年,青草刚冒出芽尖儿,穆桂莲忙乎完全家的吃喝,就把鸡鸭鹅和猪羊都赶上草甸子。一条大黑狗晃着尾巴跟在她身后,她拿着一根柳条,嘴里“哦嗷”地吆喝着,大黑狗也前窜后跳,帮她圈撵着跑出去的鸡鸭。穆桂莲痴痴地笑,“大黑你真好。”听到穆桂莲的夸赞,大黑更是奋力地摇晃着尾巴,还吠叫着跑过来,舔她的裤腿。穆桂莲拍拍它脑袋,找一个高岗处坐下来,看着散落到草甸子上的家畜,她抿着嘴笑了。大黑也坐在她身边,立着身子望着鸡鸭和猪羊。三头大黑猪贪吃,撅着长嘴吭哧吭哧地拱土,土里不仅有香甜的草根,还有苏醒过来的各种虫子。穆桂莲嘻嘻地笑,等老母猪下了羔子,留下两头养,其他都卖掉。卖的钱扯几丈斜纹布,给孩子们做单裤,天越来越热了,孩子们要穿得整装一点,省得人家笑话。再扯上几丈青花旗布,几尺红布,青花旗布给男人做件褂子,红布给男人做条裤衩。穆桂莲一想起男人被窝里的温存,就能笑出声。
大黑扭头瞥她一眼,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穆桂莲拍拍大黑的脑袋,“俺笑俺男人,你笑啥?嗯,你是不是想小母狗了,你还没跟母狗亲热过吧,那滋味说了,你也不懂。”她仿佛突然想起啥,又对大黑笑了,“要不你去咱家后院看看,老柳家有条母狗,就是埋汰,全身毛都嘎巴得擀毡了,一点也不好看。你要是不嫌乎,就找它睡一觉。”穆桂莲抚摸着大黑的脑袋,大黑似乎也听明白了她的话,看着她软软地吠叫了两声。大黑是她前年,从老滕家抱回来的小狗,当时滕家母狗一窝生了七个,她抱回一个全身黝黑的牙狗,她一口苞米糊一口苞米糊的,把刚断奶的小牙狗喂大。还给它取名:大黑。刘长河笑了,说:“早些年,家里也养过一条叫大黑的狗。”
两只喜鹊从远处飞过来,在她头顶喳喳地叫了两声。“早报喜,晚报财。难道俺家又要有啥喜事儿?”穆桂莲仰着脖子和喜鹊说话。
那天中午,穆桂莲让大黑在草甸上,看着家畜,她说:“俺回家做完饭就回来。”她起身走了,又转回身叮嘱,“大黑,俺回来给你带一块饼子,和一个烀土豆。你可看住咱家的猪和鸡啊。”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远处的草甸子,“估摸大中午,狼也不敢来。”大黑吠叫两声,似乎告诉她你走吧,我保准能看住。
穆桂莲快步地走出草甸子,快到家时,迎面走来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叫花子。穆桂莲脚步慢了下来,她问小叫花子,“谁带你出来要饭?你这么小,不怕狗咬吗?你睡在哪儿?”小叫花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捧着碗咿咿呀呀地叫。“原来是个小哑巴啊。啧啧,这么个小人,你是咋活的?走,跟俺回家吃顿热乎饭吧。”小要饭花子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一溜小跑地跟在她身后。穆桂莲噗呲地笑了,“你也不聋啊,咋不会说话?”
刘长河回家吃晌午饭,看见饭桌上多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吓一跳。他问穆桂莲,“这是谁家的孩子?”穆桂莲两只手揉搓着衣角,吭哧了半天,噗通一声跪下了。“俺在路上捡的,让他留下吧。就当是俺生的,以后俺吃半饱,把俺那半份匀给他吃……”刘长河愣怔了,他把穆桂莲拽起来,“起来,起来,让孩子们看到像啥样子。”刘长河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穆桂莲只吃一个苞米面菜包子,起身要出去。刘长河拽住她,“你给我吃饱,你是三四个菜包子的饭量。”穆桂莲把刘长河塞给她的菜包子放在饭桌上,她噤若寒蝉地看着男人,“俺,俺吃饱了,真吃饱了。鸡鸭都在草甸上,俺让大黑看着呢。俺去看看,别再遇上狼。”小叫饭花子呼噜呼噜地,喝了两碗苞米面粥,吃了五个菜包子,伸手又去拿,却被刘长河吆喝住了。穆桂莲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抽噎着看刘长河,“他爹,他爹,你咋那么狠心,俺都说,俺以后吃半饱。”刘长河被穆桂莲气着了,他啪地撂下筷子,看一眼儿子们,“都吃饱了吧。”儿子们低下头,“爹,你带他们回东屋。”
几个儿子踢了秃噜地,跟丁大壮去了东屋。自从丁心悦来了,又来了一匹俄罗斯马,丁大壮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下子年轻十来岁,以前头疼的毛病也好了。他除了伺候马,就是带几个大孩子剜野菜,打草,还教孩子们认字,讲故事。所以,刘家的孩子,上学之前就都识字。去年,刘长河说啥都把丁心悦送到街里念书。丁大壮不干,“让他和几个哥哥一起念,他去街里念书咋办?”刘长河说:“爹,你就别管了,我都安排好了。”丁大壮是看着刘长河长大的,他听儿子的口气,就知道这事儿没得商量。刘长河果然安排好了,屯子里的张茂昌,在镇上的百货上班,他上下班都骑着一辆自行车。刘长河委托他早上把丁心悦带去,晚上再带回来。
小叫花子,也被丁大壮带出去。屋里只剩下刘长河和穆桂莲,他喘了几口粗气,“我不是怕他吃,他几天没吃饭,咱们不知道,不吃饭能饿死,吃多了也能胀死。我不是不让他留下,他是啥来路,咱也不知道。他是谁,咱们也不清楚。先让他住下,我去打听打听。没准哪天,他家大人找上门,到时候,咱就把孩子还给人家……”穆桂莲又噗通跪到地上,咣咣地给男人磕头。“他爹,要是没人要,就让他留下吧。俺能干,俺再孵些小鸡小鸭,再养几头猪。让他跟着俺放猪放羊,以后咱家养牛也让他放。等明个俺老了,就让他给俺披麻戴孝,摔丧盆……”
“你看,你看——又来了。”刘长河把穆桂莲拽起来,“动不动就磕头作揖,咋就听不懂人话?”看到男人急了,穆桂莲吓得噤了声。丁大壮从西屋探出头,他招呼儿子过去。
“我去看看爹,有啥事儿?你快去草甸子吧,别让狼把猪鸡鸭祸害了。”刘长河说着就去了东屋。
“爹,你帮我——”出门时,穆桂莲冲东屋叫了一声。
刘长河赶紧又从东屋出来,“我都说了,让他留下,要是没人要,咱们就收留他。”
“嗯,嗯……”穆桂莲哭了,她跑进东屋,跪到地上又咣咣地给丁大壮磕了三个头。起身拉着小要饭花子的手,“走,跟俺去草甸子。”
刘长河终于弄明白了小叫花子的来路。这个看上去像是六七岁的小子,街里的人都叫他小叫花子,他是孤儿。据说他爸早先在一砖厂推砖坯。一砖厂是在日本人弹药库的旧址上建起来的。砖厂三班倒,小叫花子的爹那晚夜班,三点多时,困得睁不开眼睛,推着车子都睡着了。三四个人一寻思,就到砖窑后面抽烟,他们刚坐到地上,又有十几个推砖坯的人,也哈着腰凑过来,嘻嘻地笑着说,“好啊,你们躲在这里偷懒。”十几个人拥上来抢了烟荷包,一支支地卷起了纸烟。
纸烟打发走了困意,有两个人先站起来,伸着懒腰说要是能睡一觉该多美啊。其中一个人的脚下,被一根从地下露出来的线,绊了一下,“咦嗬,女鬼相中我了,这是要和我睡一觉咋的?”他伸手把线拉起来,差不多两三步远的地儿,是一蓬蒿草,可能是草根缠住了线,他用力地扥了两下,随着爆炸而起的是一场大火,爆炸不仅炸塌了砖窑,还死了二十几个人。有的人被炸得找不到全尸,有的被大火烧焦了。
这场事故,住在街里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来了。有的是家里丢了男人,有的是丢了儿子,有的是来看热闹。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在一排烧焦的尸体前,把中间的一具尸体扛起来。男孩是通过少了两颗前门牙,认出是他爹。刚走了几步,男孩和肩头上的尸体,就咣当地倒在地上,惊呆的人群愣怔了一下,随之而起的是一片哀嚎声,人群潮水一般地扑向尸体。有人哭晕倒在地上,有人疯了一般扑向烧得黑黢黢的尸体。小叫花子妈也在人群里,女儿扯着弟弟,跟随她妈往前跑,被人撞到了,女儿爬起来去找弟弟,而小叫花子妈,根本听不到儿子的哭叫声,两眼直勾勾地,朝着摆放尸体的地方爬过去。快爬到尸体前,女人挣扎着站起来,又像一捆高粱秆似的,慢悠悠地倒下了。人群先是安静了一下,仿佛要给女人让路似的往后退。儿女扑到女人的身上哇哇大哭——哭喊声,叫骂声,又如潮水般地往坍塌的砖窑前涌。砖厂的人,试图把人群挡在外面,但极度悲恸的人群把他们推倒,把铁栅栏的大门也冲开……刘长河听说过这件事儿。据说死的都是年轻力壮的人。而且还有一部分人,是被二次爆炸的火烧死了……小叫花子的爹死了,妈也悲恸而死。姐拉着他开始在街上乞讨……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叫花子的姐就不见了踪影,有人问他,“你姐那?”小叫花子啊啊呀呀地说不清楚,人们都猜测小丫头被人拐走了,不是卖了,就给人当了童养媳。也有人说,小丫头被官家收容了,可为啥把一个哑巴小子留下……“挨千刀的,好好的孩子,这下惨了。” 骂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骂谁。
小叫花子是如何从街里乞讨到太平庄的,没人能说清楚。了解了小叫花子的身世后,刘长河对穆桂莲说,“等手头宽绰,给孩子做身衣裳吧。他不会说话,也没法念书。就让他跟着你,没准长大了,能会说话呢。”穆桂莲哭了,哭得鼻涕眼泪长淌,“不用做新的,穿他哥的衣裳就行。”穆桂莲抹了一把眼泪,转瞬又笑了。“他爹,能不能给他一个名,让他姓刘?”刘长河笑了,说:“你一点也不傻哈。那就让他姓刘吧,让咱爹给他起个名。”穆桂莲一溜小跑地去找丁大壮。
“刘孝忠,俺儿子有名儿了。”穆桂莲从外头跑进来,一把把小叫花子抱起来,“儿子,你有名了,你也有爹妈了。爷爷给你起的名,以后你就叫刘孝忠。记住没?记住哈,谁要是问你叫啥名,你就告诉他们——”一想到刘孝忠不会说话,她咽下涌上嗓子眼儿的话。不知道刘孝忠是被她突然抱住,还是听懂了她的话,眼眶中闪出泪花,双手搂住穆桂莲的脖子,趴在她肩上,呜呜地哭了。
刘孝忠这一哭一趴,把穆桂莲的心都融化了,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