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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上篇 10

上篇 

10

“你们找我干爹?”刘长河看着他们,“你们找他干啥?”还没等他们说话,两只黑色的鸟,从房檐上俯冲下来,在饲养棚的院子盘旋一圈后,先是落到马槽上,翘了几下长尾巴,又飞落到窗台上。屋里的人都朝着窗口望去。两只鸟身材修长,脑袋顶有一撮鲜红的毛,全身除了肚子有一条白毛,身上黝黑发亮,呈锥形肉黄色的喙,像锋利的钳子。两只大鸟先是抖动几下身子,然后,就定睛地看着屋里的人。屋里的人,和窗外的鸟对视着,鸟扑闪几下眼睛,又抖动两下身子,凄厉的叫声像一根长矛,击穿了屋里所有人的心,也击穿了太平庄的寂静。

刘长河看一眼丁大壮,摇了摇头。他表示没见过这鸟。丁大壮盯着两只大鸟,“你们是草儿吗?”两只大鸟相互叽叽咕咕了一阵子,黑豆子似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屋里的人,才拍着翅膀飞走了。飞走时的叫声,悠长而又深远,余音在空中盘旋了,好久好久才消散。

屋里的人许久才回过神儿,年轻男人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松涛。”他把女人拉过来,“她叫邹可欣,我们俩和丁蒲草是同学。这孩子叫丁心悦,是丁蒲草和呼延晓雪的儿子。我们始终都并肩战斗,蒲草哥为保护我们,也为了他心中崇高的目标,不惜牺牲生命。还有心悦的母亲呼延晓雪,她与蒲草哥志同道合,他们用年轻的生命,捍卫了他们心中崇高的理想……”邹可欣早已泪流满面,她把一个包裹和一个小布袋,轻轻地放在炕桌上。她缓慢地解开包裹上的白色粗布,两个枣红色的木头匣子就裸露出来。“这是丁蒲草和呼延晓雪的骨灰。哦,对了,心悦的母亲呼延晓雪是穆棱人。”王松涛满脸泪水地看着刘长河。

邹可欣又从布兜里,拿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她颤抖着双手,把信递给丁大壮,“大伯,这是蒲草哥给您的信,一直由我们保管。”

丁大壮接过信,半天才抽出信纸。展开信纸时,每一个字都争先恐后跳跃着朝他奔跑过来。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信,泪水漫溢出来,眼前有无数朵小白花在跳跃。他努力地盯着信纸,满纸都是小时候的草儿,也有长大的草儿。信纸在他的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拿稳信纸。刘长河从爹手里,把信接了过来。

亲爱的父亲大人:

见字如面!

我不知道咱爷俩能否活着见面,如果有一天,父亲大人见到这封我亲笔写下的信,还请父亲不要悲伤,也不要难过。因为儿子是为了理想而死,是为了天下穷苦百姓而死。只是儿子愧对爷爷奶奶,愧对父亲,因为我没能尽到一个晚辈,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还给父亲留下深深的痛苦,和无尽的悲伤,儿子十分抱歉。

自从儿子与父亲分别,我们爷俩就没能好好地坐在一起,叙父子情,因为工作需要,儿子几次经过三区十八户,也只能远远地看着父亲的住处。那个马棚是儿子一生的温暖,是儿子一生的回忆。没能让父亲解相思之苦,更没为离开人世的母亲祭扫,儿子不孝,儿子不敬,儿子跪请父亲大人原谅。日后,就让心悦代我,在父亲大人的膝前,在母亲的坟前尽孝……还有一件事要向父亲禀明,当年关爷留下的金条和首饰等诸多财物,儿子都用于组织活动的经费了。但那根烟斗,儿子还是保存了下来,并请松涛夫妇,有朝一日能交付到父亲大人的手中。儿子想,烟斗就作为丁家的传家之物,让心悦传承下去吧。

这个烟斗不仅是一个念想,还要作为我们丁家的一种精神传承下去。

因为工作的缘故,儿子无意中了解了关爷的身世。关爷不姓关,他与我们是本家,也姓丁。关爷原名:丁武。关爷与父亲的儿媳妇呼延晓雪是同乡,也是穆棱人。丁爷二十几岁,就带一伙穷人劫富济贫,日本侵略东三省后,他就常年在关东军驻扎的地带活动,今天炸日本军队的粮库,明天放火烧关东军弹药库。老百姓都叫他丁大炮,日本人恨得牙根痒,多次派特务抓他。后来他们被一支抗联的队伍收编,成为一个独立大队,抗击日本关东军。丁爷带队伍与日本鬼子打游击,全靠当地老百姓的掩护。

但是,后来还是因为一个村民,为了钱告密,丁爷的这支独立大队,遭受日本关东军的破坏和屠杀。丁爷被一个抗联战士救了下来,而这位为他而死的抗联战士姓关。丁爷流落到三区十八户,就用了这位抗联战士的姓,隐去自己的真实姓名……草儿虽然几次从父亲大人的身边经过,但终究没能与父亲见面,实在是迫不得已。但一起工作的同志告诉儿子,父亲与长河兄弟一起生活。有他代草儿在父亲跟前尽孝,儿子心中甚是宽慰。儿子离开三区十八户时,长河兄还是一个淌鼻涕的小孩,如今,他也娶妻生子了,哥甚是欣慰。

请长河兄弟收下草儿的谢意。

儿子恳请父亲大人原谅,儿子为了国家没有侵略,百姓当家作主,生活无忧而做出的选择。如果有来世,我还做父母大人的儿子,在您们面前尽孝,尽一个儿子应有的孝道。

                             草儿:跪辞父亲大人。

                            丁蒲草于1944年9月7日

“草儿,我的草儿——”丁大壮声嘶力竭的叫声,让屋里的人再次流下眼泪。丁心悦哇地一声哭出来,邹可欣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为他擦眼泪。他挣脱了邹可欣,搂住了丁大壮的脖子。丁大壮眼眶里蓄积着泪水,如无数朵霜花飞溅。

那以后,丁大壮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

王松涛和邹可欣详细地讲述了,丁蒲草和呼延晓雪的身份。大学期间,丁蒲草就秘密加入了地下党组织。他最后一次回奉天老家看望了爷爷奶奶后,就带着新婚妻子呼延晓雪,去了哈尔滨,在一所学校里教国文,用这个身份掩护他们地下党的身份。他与呼延晓雪是同一年参加的革命,妻子是他的下线,他们负责收集日本关东军的情报。在一次到穆棱传递情报的路途中,被日本特务盯上。丁蒲草为了甩开特务,就没到指定的地点接头,而是装作走亲戚直接进了屯子。他心里盘算,进屯子后,容易躲藏,乡下人家多柴火垛,烟筒,菜窖,马棚,哪怕是能与特务多周旋一会儿,与他接头的人等不到他,就会知道他出了状况,接头的同志就能撤离。可惜的是情报没能及时送出去,但要先保住命,才能开展下一步工作。

进了屯子后,丁蒲草就有了信心。他在屯子里一会儿疾行,一会儿慢悠悠地走,为的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藏身。在一撮土房后,他看见残垣断壁的土墙的墙角处,横七竖八地撮着的苞米秸秆。黄白的苞米叶,在冷风中瑟瑟抖动,发出噗啦噗啦的声响。苞米秸秆下有一个只盖两块木板的洞,他猜想这是一个废弃的菜窖。他四下看看,如果能藏身这里,也不至于饿死,至少苞米秸秆也能嚼两口。如果被发现,也能从残墙穿过去,对面大约五百米处,有一片杨树林。尽管冬天的杨树林,光秃秃的挡不住他,但在树干中绕着树跑,或许也能躲过子弹。

树林的不远处,还住着几户人家,只要有人家的地方,就能藏身。就在他打算翻过矮墙时,飞来的子弹打中了小腿。小腿像是被猫咬了一口,就失去了知觉,他栽倒到墙里面。他顺势往残破的洞口爬,打光了枪膛里的子弹,还没爬到苞米秸秆捆的边上,就被从墙外跃进来的特务按住了。丁蒲草被抓了,党组织把怀着身孕的呼延晓雪转移走了,他的上线也为此潜伏。党组织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丁蒲草的遭遇,也试图对他实施营救。就在营救行动刚要开始时,经受了各种酷刑的丁蒲草,却在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死了。据说,他被拉出去枪毙时,是两个人把他架出去的。还没走到刑场,两个架着他的人,就累得气喘吁吁,把他啪叽一声摔到地上,抬手就是一枪。丁蒲草哼了一声,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呼延晓雪得知丁蒲草被抓,而且受尽了酷刑后牺牲。她大哭了一夜,丁心悦早产两个月出生。早产的孩子不好带,呼延晓雪把儿子,送回了老家,就又投身到工作。呼延晓雪后来被派到宾县,经过两三年的锻炼,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地下工作者。但她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捕了。经过组织顺藤摸瓜的调查,呼延晓雪被一个既是朝鲜,又是日本和苏联的特务出卖了。这是一个会说六国语言的特工。这名特工十二岁,就被人带到苏联,是经过特殊培训的特务。他为了钱,同时向朝鲜、日本、苏联等国家出卖情报。呼延晓雪死后,这名特工也洗手不干了,他赶着一辆大车,打算回老家,为父母养老送终。却在路上被人结果了性命,几大箱子银元,和半车的金银细软,也都不翼而飞。

呼延晓雪早就做好了遭遇不测的准备,她在把孩子送回老家时,就给王松涛和邹可欣写了一封信,信上详细地交代了儿子的身世。并委托他们,如果自己牺牲,请他们把孩子送到爷爷的身边。当他们问到爷爷的具体地址时,她说得十分模糊。她说:“听丁蒲草说,他的父亲是和母亲落脚,在一个叫三区十八户的地方,那地儿除了草甸子,还有一条河,据说这条河是嫩江支流。当年,他父母就是因为喜欢风中摇曳的蒲草,清澈的河水,和一望无际的草甸子,才停下来……母亲生下他,就走了,只给他起了丁蒲草的名字,就葬在了那个有草有花的地方。他母亲的名字:范凌夕。”

呼延晓雪还交待,如果找不到三区十八户,就把孩子送到沈阳,丁蒲草的姑姑们住在沈阳。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丁心悦认祖归宗。丁心悦的名字,是丁蒲草牺牲前就起好的……王松涛和邹可欣也打算,如果找不到丁大壮,再转到沈阳帮丁心悦寻找亲人。

丁大壮抚摸着丁心悦的脑袋,又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他轻轻地抚摸装着儿子骨灰的盒子,又抚摸着儿媳妇的骨灰盒。粗糙的手轻柔得,像是要抓枝头上的鸟,缓慢得令人心碎。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又盯着丁心悦打量着,还一会儿才呢喃地说:“像,像草儿——”他红肿的眼神儿里,又闪过一丝光亮。

“活下去,把孩子养大。”丁大壮心里告诉自己,他看着刘长河点了点头。

丁大壮坚持把丁蒲草和呼延晓雪,埋在范凌夕和白晓云的身边,他说:“草儿可怜,生下来就没妈。要不是干爹,要不是长河他妈,他兴许都活不下来。我这个爹,就是个废物,啥也不行。”他对刘长河说,“我死后也埋在这儿。”他拉着丁心悦的手,“你长大了回老家,给你太爷太奶上坟,把埋进土里的太爷的事儿,把我在三区十八户的事儿,把你爸妈的事儿,讲给他们听。他们就不会因为我不回老家的祖坟,而不原谅我。”

王松涛和邹可欣,是在丁蒲草和呼延晓雪下葬后才离开的。至此,丁家的祖坟也立在三区十八户,刘长河还在丁家的祖坟前,立了一块石碑,并把关老五的名字也改成:丁武。刘长河又在周围圈上栅栏,他说,“蒲草哥和嫂子,是为老百姓才死的,要好好地把他们保护起来,不能让牛羊打扰他们的清静。”

刘长河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丁家的祖坟竟然成了红色教育基地。每年的清明、七一、十一等重要的节日,远远近近的人和政府单位,络绎不绝地来祭扫。而他还被评为保护烈士遗骨的模范。

送走了王松涛和邹可欣,刘长河把丁心悦搂在怀里,他说:“你有四个哥哥,你是咱家的老五。”丁大壮啥也没说,把铺在炕上的行李,卷起来和刘长河一起回了家。“家,离饲养棚也不远,我两头都能照应到。”那以后,丁大壮就不再抽纸烟了。那根发亮的烟斗不离手,这只经了岁月的烟斗,仿佛附了某种灵气,它闪烁出的光芒,摄人魂魄。

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刘长河与哥哥们商量,说要娶屯子里的“穆疯子”。哥哥们都瞪大了眼睛,刘长河噗呲一声笑了。“她是有点不正常,她是被男人的死,吓不正常的,其实她除了发呆,不哭也不闹,她一个人住在两间空旷的房子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人都得发疯。她过来能帮俺照顾孩子,干爹也老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心悦。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刘长河卷一支纸烟,接过三嫂递过来的火,点着,他用力地吸一口,“哪天,还请大哥和二哥上门去提亲。其实她也没啥人,就是和她说一声。咱们得郑重其事,不能因为她的情况,就拿人不识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刘世昌死以后,刘长河的话,在这个家就像一根楔进木板里的钉子一样。哥哥嫂子,不停地点头。

穆疯子的大名穆桂莲,爹妈生养了十几个孩子,而她却成了独苗。爹妈不甘心没儿子,就把穆桂莲,当儿子养。爹妈为她积攒家业,招赘一个女婿上门,日后生下孩子也好姓穆。为了招婿,穆桂莲25岁才结婚。婚后,佟二锁从他爹手里,接过赶大车的鞭子,近道远活都接,更多时候,是到镇上拉脚送货。佟二锁从小没妈,爹又娶了女人,后妈进门,像母鸡抱窝似的生了一窝孩子。而他是被同父同母的哥姐带大的。从哥家,吃到姐家,佟二锁很少回家,他对姐说,“爹娶的这个女人可真能生,也不嫌累。”

“是你爹能耐。都那么大岁数了,炕上还像一只活兔子。”姐夫粗声粗气的话,佟二锁龇牙笑,笑声像一只出来偷嘴吃的老鼠。

佟二锁有眼力见,也十分会来事儿。到穆桂莲家后赶大车,经常往街里跑,又天生爱打探,他比屯子里的人都有见识,心眼也活泛。他对穆桂莲说,“你啥也不用干,就把屋里屋外的鸡鸭猪管好,再给爹妈生几个孙子。过个一年半载,手里再多攒下几个大子儿,咱们就在屯子里开个烧锅。烧酒卖钱,酿酒的酒糟,也能卖钱,就算不卖,也能喂咱自家的鸡鸭和猪。我在街里看到那些日本小个子,和苏联大鼻子,都成爱喝酒了。喝完酒就钻进窑子房。进了窑子还喝,有女人陪着喝,比在外头喝的还多……”穆桂莲点头,她说:“俺啥都能干,俺一点都不怕累。”穆桂莲不但把炕上炕下收拾得利索,还把院子里猪鸡鸭伺候得也好。干完活,她就把两头猪三只羊,和一群鸡鸭鹅,赶到草甸子上放。她说让牲口们看看草甸上的野花,吹吹草甸上的风,再吃草甸上虫子蚂蚱啥的,它们心情一好就长肉,就下蛋……她的话把佟二锁逗乐了。笑声一浪又一浪,像是一窝老鼠,唧唧地叫唤。穆桂莲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爹妈看到小两口日子过得好,养不出孩子的惆怅,也就淡了许多。

“以后,就指望他俩了。”躺在炕上,爹对妈说。

“嗯,他俩过得倒还行。一想到别人家的孩子满院子跑,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要是万一生不出孩子,就算二锁不跑,还不在外面养小,那可就把咱闺女坑了。”妈看一眼黑黢黢的院子,叹了一口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穆桂莲的心情开始落寞,以前和牲口们去草甸上,还哼哼小时候听来的俚曲。什么月芽五更,正对花啥的,而现在没了心情。穆桂莲的嗓子亮,男人说只要她一哼哼歌,就想和她睡觉。可是,她和佟二锁都很努力,但肚子就是不见大。比她晚出嫁的女人都显怀了。有的还生了,只有她的肚子还空着。妈私下问她,“二锁炕上的那事儿还行吧?”穆桂莲脸一红,垂下脑袋不说话。“你又不是新媳妇,眼看和男人睡两三年了,肚子咋还不见大,将来可咋整?”穆桂莲乜斜她妈一眼,突然不管不顾地说,“二锁好着呢,你和爹没听见啊,俺俩美得直叫唤。”这回是她妈脸红着,垂下脑袋。她妈在心里埋怨她爹,说这丫头都是老头子惯的,说话没收没管。

那天,佟二锁要出门为日本人拉粮食。走出大门,又抱着一杆大鞭子咚咚地跑进屋,“快点,快点上炕。大车要装满了,这趟拉的是高粱,道远,估计得两三天才回来。两三天太长了吧,要是你不让我美一回,我再憋不住,就去逛窑子,开烧锅的钱可就都飞了。”穆桂莲嘻嘻地笑,说佟二锁就像一只看到鱼的馋猫,不吃到嘴,心都痒痒。她关上西屋的门,又把窗户上的半截窗帘拉上。看到遮挡的窗帘,在院子里干活的爹,喂猪的妈,就知道小两口,又在炕上造孩子了。

爹妈蹑手蹑脚地干活走路,仿佛怕把来投胎的孩子吓跑了。

佟二锁心满意足地从炕上爬起来,又匆匆地抱起大鞭子跑走了。跑到大门口又咚咚跑回来,叮嘱穆桂莲插好屋门,说:“猪鸡鸭丢了不要紧,你别再被人偷了……”佟二锁嘴碎,只要说起来就收不住。爹在东屋高声地假咳了一声,他才吐了一下舌头,在穆桂莲的脸蛋,吧嗒地亲一口跑走了。

三天后,佟二锁没回来。穆桂莲的心口突突地跳,她到村口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见男人的踪影。她想佟二锁一定是没憋住,去逛窑子了,又被窑姐缠上无法脱身了。她站在村口呜呜地哭,等了五天,佟二锁还是没有音信。她六神无主,还天天去村口等。这回爹也跟在她身后,爷俩等了八九天,佟二锁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爹拉着穆桂莲去了刘长河家。刘长河劝他们别着急,说托人到街里打听打听。刘长河还劝穆桂莲,说:“你男人不会去逛窑子,他脑瓜灵,他能不知道窑子那地儿,就是一个填不满的大坑。没准儿是道远,没卸下去货,就耽搁了。再说,胡子也不敢劫日本商人的货,就算是胡子劫货也不伤人,他们比日本人有江湖道义。以前咱们屯子的车老板,也有被劫的,可人还不是好模好样地回来了。只有王八羔子的小日本子,才杀人……”穆桂莲没听进去刘长河的话,她满脑子都是佟二锁的身影。看着父女俩离去的背影,刘长河心不好受,他想穆桂莲的男人,这回指定够呛,不是碰上了不讲道义的胡子,就是他那张破嘴惹了啥祸。那张破嘴老是嘚吧嘚吧地不停,老是显摆他比别人懂得多,不遭灾惹祸才怪呢。

不出半个月,穆桂莲就被男人的一去不归,折磨得像一根柳树条,整日在进屯子的路边上撮着。

刘长河终于等来为穆桂莲的男人,佟二锁收尸的消息……他又到处打听,零星知道了佟二锁的死因。果然被他言中,他到底是死在他那张嘴上。拉脚送货的大车,都是起早贪黑赶路,佟二锁爱说,也是为了打发路上疲累,就口若悬河,说自己认识哪个绺子的胡子头,他们手里的枪,都铮明瓦亮,射出去的子弹,都能飞到树梢儿上……这趟高粱是送往一个叫宋站的地方。到宋站后,高粱卸了,日本人又让他装黄豆,黄豆要拉到三棵树卸车。佟二锁就不愿意了,说出门时只说到宋站,如果再装车走,车马费另算。日本人瞪他一眼,与一旁的翻译叽里咕噜地,嘀咕了一大堆鬼话。那个矮矬的翻译走了来,骂他掉进钱眼儿里了,就知道钱、钱、钱……佟二锁看出苗头不好,马上涎着脸笑,说一家老小等着他挣钱吃饭。再说,没有女人的夜,太冷清……“闭嘴。”矮矬的日本翻译,不等他说完就呵斥他。还让他尽快赶路,脚力费不会少。

佟二锁忧心忡忡地上路了,他怕日本人说话不算数,这趟搭了牲口料不说,再白跑一趟更划不来了。马通人性,主人不痛快,马走得也慢。路上,日本人骂他,还说再不快走,就把他扔到路边的壕沟里冻死……就在他们刚离开宋站不久,路上遭遇了胡子。显然,胡子不仅是冲车上的粮食,还有日本商人。他们抢走了粮食和大车,还掳走了日本人,却把翻译和佟二锁放了。日本翻译说他要回滨江,而佟二锁说自己得回家,已经好几天没和女人睡觉了。家里的女人一定急得像猴,都快上房顶揭瓦了。矮矬的翻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佟二锁没挣到钱,还丢了大车,虽然有点懊恼,但也庆幸保住了一条命。他日夜兼程地赶路,截住大车就搭一程,幸亏胡子没抢他身上带着的干粮。一路上,饿了,就啃冻豆包,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眼看就要到街里了,却被两个日本兵拦住了去路。日本兵叽哩哇啦地说的啥,他也听不懂。但看他们那样子,就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大喊大叫地说自己是良民,还撒腿就跑。佟二锁被抓进去后,他才知道,日本人说他勾结共匪,抓了他们的商人……看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佟二锁,穆桂莲昏了过去。好不容易扎人中扎醒了,她睁开眼睛说了一句,“我困得不行,让我再睡一会儿。”醒来后的穆桂莲,眼神儿就不对了。那以后,她天天都到村口坐着,爹妈把她拽回家。趁爹妈不注意,她又跑到村口。

又一个冬天来了,穆桂英的爹妈死了。爹死于冬至,妈死于大寒。爹妈把一个冬天走到了头,把唯一的女儿,留在了冰天雪地的冬天。

穆桂莲不再去村口等佟二锁了,而是天天去爹妈的坟上坐着。屯子里的人都说穆桂莲疯了,不再去村口,等一个再也不能回来的人,而是去陪两个,再也活不过来的死人了。穆桂莲没有亲人,她只见过两次佟二锁的哥姐。第一次是结婚时,哥姐把佟二锁送了过来。第二次是佟二锁死了,哥姐把兄弟埋进土里。佟二锁下葬,哥姐从坟地直接就走了。他们骂穆桂莲是丧门星,把那么好的男人克死了。

过了两个多月,穆桂莲突然很想佟二锁,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爹妈的坟头,又痴呆地瞪着眼睛,凄厉的风从爹妈坟头掠过,她看见爹妈打个冷颤。她愣怔了一会儿,哈哈地笑了。她对着坟包说,“你俩就在草根下蹲着吧,那下面还凉快。饿了就吃蛐蛐,渴了就喝露水。”穆桂莲讨厌蛐蛐,它们叫得她睡不着觉。她又愣住了,抓起一把土,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咦——啥时候下的雪?”她又皱着眉头梭巡了一圈,茫茫的大雪,不仅覆盖了爹妈的坟头,也把丑陋的大地盖住了。“哦——爹妈住坟圈里了,俺男人呢?他可有日子没回家了。”穆桂莲拔脚就走,她走了五十多里路,去了佟二锁的家,他的哥姐没让她进门,说让一个浑身都是晦气的人进门,孩子们的日子就过不好了。穆桂莲从西大磨回来的路上,咯咯地笑了,“俺男人不是去给日本人拉脚了吗,拉的高粱啊。人咋没回来呢?”

穆桂莲不仅成了寡妇,还是一个半傻不精的寡妇。

开春后,人们又发现穆桂莲天天去饲养棚。有好信儿的人跟去看热闹,看她到饲养棚干啥?难道丁大壮有啥好看的吗?还是去看马干那事儿。穆桂莲才不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她照例天天去饲养棚,不管丁大壮干啥,她连眼皮都不瞭一下,径直走到咕吱咕吱嚼草料的马槽子前,摸着马的长脸嘀咕,“你咋不要俺了?你死得可真可怜,俺早就告诉过你,窑姐没一个好东西,可你偏不信。这下好,钱让窑姐掏空了,你身子也让窑姐榨干了……”丁大壮可怜她,就让刘长河给他买了一包银针。“手法是在书上学的,在马身上试过。给她扎,扎不好也扎不坏。估摸她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迷瞪了。”他试着给穆桂莲扎了几次干针,也没见太大变化。扎了一个多月,穆桂莲的疯病就不那么重了。

“其实,她真就没啥大毛病。无非就是迷了心窍,全身的血一顺畅,她就过来了。”丁大壮看着刘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