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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上篇 8

上篇 

8

刘长河16岁这年,娶了火石山屯的姜喜旺。滕张氏做的媒,自从滕张氏不能接生了,就开始为三区十八户,经她手来到人世的孩子们保媒拉纤。她早就告诉过刘世昌,“你家小六的婚事,我可得做主,你要相信我的眼力,指定为你们老刘家寻一房能干还能生养的儿媳妇。俺可不是图稀你家,那一只鸡二斤肉,俺就是稀罕小六一来到人世,就给屯子里的乡亲带来的那场透雨。这孩子注定是老天派下来,为乡里乡亲干事儿的贵人。这些年,俺只要有个小病小灾,他比俺儿子还得济。”

这几年,滕张氏的日子不好过。滕大脑袋没了,两个闺女也相继走了。一个是月子里的病,一个得了肺痨死了。两个女儿撒手人寰,给婆家留下了后,给滕张氏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悲苦。她顾不上女儿们留下的孩子,那个爹死时才出两颗牙的滕树贤,老是病歪歪的,有几次差点去找他爹。那年,他麻疹出不来差点憋死。抱着烧成火炭的儿子,滕张氏痛骂老天爷瞎了眼,故意断她后路,哭得昏死过去。刘老太和刘赵氏,带着刘长河赶去照顾她。刘老太看到滕树贤时吓了一跳,心说,这孩子还能要了吗?他比刘长河还大一岁多,可他长得又瘦又小。她冲着刘赵氏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回家去拿蓖麻子,抱一捆萝卜樱子,再让世昌挖芦苇根。刘赵氏腿都打颤了,她奓撒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奶,俺回家拿东西,俺回家告诉俺爹。”刘长河的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跑出门了。刘长河再回来,把刘老太要的东西都拿了过来。刘老太让他把蓖麻子壳儿扒掉,把瓤捣碎。

刘老太和儿媳妇把熬好的芦苇根水,给滕树贤灌下去。滕张氏又烧了一大锅开水,把捣碎的蓖麻子和萝卜樱子,泡到大洗衣盆里,又把滕树贤泡到水里。缭绕着萝卜樱子和蓖麻子的热气,把滕树贤苍白的脸,熏出了一丝红晕。当晚,烧得近乎昏迷的滕树贤,手心脚心的疹子都出来了。滕张氏扒开儿子的屁眼儿,看到密密麻麻的疹子,她咧嘴笑了一声,又哭了起来,“这孩子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滕张氏果断地给儿子改了名——滕石头。她咬牙切齿地撇着嘴,“俺看谁能来拿俺儿的命,他可是一块大石头。”

滕石头活得赖唧唧的,十来岁了,走路还摔跟头。

自从滕大脑袋死后,滕张氏落下了一说话就晃脑袋撇嘴的毛病。说到给小六找媳妇,滕张氏晃着脑袋,说:“话又说回来,再能耐的男人,没有女人帮衬也干不了事儿,干不成大事儿。”刘世昌呵呵地笑,说:“好,好,小六娶啥样儿的老婆,你说了算。俺们家的那三瓜俩枣,不能表达谢意,等明个就让小六给你养老送终。”滕张氏晃着脑袋撇嘴,“俺寡妇扯业的,小六能帮衬俺家他这个哥就行了。”一说到儿子,滕张氏又撇着已经没了门牙的嘴,掉下了眼泪。

姜喜旺过门半年,刘长河提出来分家另过。自从失去七儿子,刘赵氏眼睛哭得生了白醭,这几年,走路都靠摸索着。她一听六儿子要自立门户,浑浊而灼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六儿子的话,气得刘世昌直哆嗦,他把一碗玉米面糊摔到地上,立睖起眼睛大喊,“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刘长河并没有在爹的震怒下后退,而是顿了一下,鼓足勇气,“爹,你别生气。我和喜旺搬出去过,不是与爹妈分家,与哥嫂分心,是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不要咱家一垄地,也不要咱家一间房。我不是出去瞎胡闹,也不想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我对咱们屯子所处的地势,了解了一下。这里属于双阳河和乌裕尔河冲击泛滥的平原,地势看着平缓,但呈东高西低。草甸子占一大半,盐碱地,沼泽又占了很大一部分,昼夜温差大。要想让大伙过上好日子,不受干旱和洪涝的欺负,咱们就得改变。至于怎么改,我还没想好……”刘世昌咳了一声,又咽口唾沫,“这些与你分家,有啥关系?”刘世昌要给烟锅装烟,手哆嗦着装不进去。四儿子帮爹装了烟,又给爹点着。

“老六,你快和爹说,你是一时糊涂,才说了分家的话。”大哥扯着他的后衣襟。

刘长河像是没听见大哥的话,他继续说:“爹,我就是想自立门户,让自己能挺门过日子。爷和奶身子骨也不好,你也老了。你就把屯子交给我,我带着他们开荒种地,咱一家不挨饿不算啥,要让屯子里的人,都不挨饿,才是正事儿。赶上个灾荒年,咱们再帮,能帮几个人……”刘世昌简直暴怒,他不想听六儿子说话,但他知道,六儿子从小就犟,他认准的事儿,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老子还活着呢,你脚丫大的岁数,想分家,还想取代老子,野心还不小。”刘世昌抽他一个嘴巴。

刘长河一动没动。“爹,你要是不生气,再抽两个。”

刘世昌还想做一番挣扎,他搬出刘老汉和刘老太。小六从小就和爷爷奶奶亲,可这两张王牌,在刘长河面前根本就没好使。他对爷爷奶奶说,“我和喜旺出去单过,还是你们的孙子和孙媳妇,我就是不想这一大家人,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想改变这种,从关里家带来的习俗和规矩……”刘老汉踟蹰着双脚,找到在田里锄地的儿子,他哀叹地对刘世昌说:“放他走吧,兴许能闯出来。再说,他又不是离开屯子,他也不能出去闯祸。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刘老汉说完,又蹭着脚走了。刘世昌看着爹苍老的背影,一股酸楚涌上来,他皱起眉头。

这晚,脑袋一挨枕头,就睡过去的刘世昌失眠了。第二天,吃早饭前,他走进爹娘的东屋,把夜里想好的事儿,合盘和爹娘说出来。爹卷了一支纸烟递给他,刘世昌手哆嗦着接过来,在他的记忆里,爹第一次给他卷烟。他点着纸烟等着爹说话,刘老汉也沉闷地抽了一支纸烟,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

这天上午,刘世昌没有急着下地,他把儿子们都留下来。他对儿子们说:“分家吧,现在谁住的房子就归谁,你爷你奶归我和你妈,我和你妈还能伺候他们。至于土地,按照各家的人口平均分。小六不住家里的房子,他想住哪,随他去……”几个儿子都没敢说话。大儿子问爹,“为啥说分家就分家?是俺们哥几个不孝顺,还是屋里的人撒米泼面了?”刘世昌摇头,说:“你们都大了,连小六都成家了。我和你妈打算,带着你爷你奶过几年轻手利脚的日子。分家另过,也不耽误你们哥几个走动,你们到啥时候,都是一棵树分出的杈……”那些日子,刘世昌像一个堵塞的烟筒,整天呼呼地冒黑烟。但不久后,他怎么也没想到,调皮捣蛋,还一肚子主意的小六,提出分家,是救了全家。还有去年的那场大涝,也无意间帮了刘家的忙。

刘长河和姜喜旺,扛着行李卷来到饲养棚时,丁大壮正在给一匹老马梳毛。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你俩住东屋,我还住西屋。”

刘长河比丁蒲草小5岁。丁大壮一看见他,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后来丁蒲草走了,他也爱往饲养棚跑。丁大壮一看见刘长河就咧嘴笑,仿佛看到了儿子。自从儿子送回了老家,他更把刘长河当成了丁蒲草,丁大壮和白晓云,有好吃的给他留着。屯子里的人议论丁大壮和白晓云时,刘长河生气,要用弹弓射那些嚼舌头的人。丁大壮一把抓住他,“有那工夫,还不如我教你认字,给你讲故事。”刘长河每次走进饲养棚,都能看见丁大壮手里的一把细丝刷子,刷刷地在马身上游动。一本泛黄起毛还卷边的本子,不是在手边,就是在枕头下。刘长河问过他,这是啥东西?丁大壮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是你关爷的东西。”还说:“等明个,我去找你关爷,这些东西就留给你。”

后来,白晓云也走了,饲养棚又落寞了。刘长河一进屋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腿前看着他。俩人谁也不说话,偶尔,眸光碰上就相视一笑。丁大壮笑成细眯眼,刘长河笑成月牙眼。刘长河的厚嘴唇嘟起来,像鲶鱼的嘴。丁大壮在草甸上,捡一窝鸟蛋,串冰窟窿网上一兜老头鱼,柳丁鱼,寸长的鲫鱼,回到饲养棚酱炖,再贴一锅圈饼子,就偷摸把刘长河叫来吃一顿。哪怕是一把瓜子,一把爆米花,几粒倭瓜子,他都舍不得吃一粒。

“呵呵,这吃相,和你蒲草哥一模一样。”

丁大壮把刘长河当成了丁蒲草,刘长河把他当成爹。刘长河认的字念过的书,听过的故事,都是丁大壮教的。刘世昌早就知道,刘长河爱往饲养棚跑,他从没阻拦过。他得意丁大壮,这人从来都不多言多语,饲养骡马也精心,而且还像关老五一样,骡马的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不是事儿。大旱之年,要是没有关老五给的半袋子黄豆,六儿子没准在他妈肚子里都出不来。丁大壮一到过年,还给大伙写对联,刻挂钱儿。他刻的财神爷、喜鹊登枝、金鸡报晓都活灵活现。贴到窗户上,早上一睁眼,一对喜鹊就在窗户前叫呢。头两年,一到过年,饲养棚就热闹非凡,人们都上门来求对联,求挂钱儿。这几年,一到腊月二十三,丁大壮就让刘长河,把对联和挂钱儿挨家挨户送上门。

早些年,人们接受了丁大壮的对联,但依然对他和白晓云的事儿,耿耿于怀地议论。若是看到他们出来进去,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添油加醋地说些闲话。可刘世昌不觉得有啥不妥,一个孤男,一个寡女,走到一块又有啥不行呢。要不是大伙用白眼儿看他们,白晓云能到死,都带着姘头的名声。为这,刘世昌曾经责令全屯子的男人,“回家告诉屋里的女人,别没事儿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有那工夫,多纳几双鞋底,给孩子大人多做几双鞋。省得爷们孩子的大脚趾头,都露出来……”

刚入冬,三区十八户,就发生了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儿。先是没收日伪时期的开拓地,分给没地的农户。还没等人们回过神儿,又开始了土地改革。刘家因为人口多,土地少,被定为贫农。此时,刘世昌才恍然大悟地看着六儿子,心里说,不怪滕张氏说,这小子是一个福星,他出生带来一场大雨,消除了干旱。他要分家,刘家土地二一添作五,分给了儿子们。刘家被定为贫农,他亲眼目睹了,那些成分高人家的日子,大人孩子出来进去都不敢抬头。据说,针对成分高的人家,有些地方又开始挖浮财了。

刘世昌心情畅快地望了一眼天,1946的冬天,仿佛也比往年都暖和了不少。要不是夏天的那场大涝,要不是六儿子闹分家,他们家不是地主,也得定成富农。那些日子,刘世昌出来进去都乐呵呵的,看到六儿子,也不倔头横丧的了。腊月十六,刘家杀了一口肥猪。忙活得差不多了,刘赵氏探寻地看一眼刘世昌,他点了一下头。刘赵氏招呼大儿媳妇,到仓房里背起装好的吃食,屯子里除了徐老大、滕张氏家,还有不少过年吃不上饺子的人家。徐老大早就不能做豆腐了,豆腐坊交给了徐二仙。他年轻时受了风寒,一到冬天,双腿肿胀得无法下地。徐二仙会做豆腐,不会做饭。爷俩常年都是贴饼子,酱拌豆腐。平时,刘世昌没事儿就去看他,刘赵氏也经常给他送些吃的。每年杀了猪,刘世昌还让刘赵氏给那些吃不上饺子的人家,送去白面和猪肉,还送去苞米碴子和高粱米。不管咋样,年三十,总得吃顿饺子。

刘世昌让儿孙们都回家过年。这晚,他吃了半碗白肉蘸蒜泥后,突然皱了一下眉头,“咋好几天,都没看见小六媳妇。这都快过年了,还不回来,帮家里忙活忙活?”刘赵氏低眉顺眼地看着刘世昌,“喜旺有了身子,这几天俺让她在家歇歇,让她把丁大壮的被褥和棉衣拆洗拆洗。”大儿媳妇连忙接过婆婆的话,“咱家这头也没啥活,再说还有俺们几个。喜旺有了身子,天冷路滑,她挺着个大肚子,从饲养棚到大东头,来回地奔波,俺们都于心不忍……”刘世昌瞄了一眼大儿媳妇,站起身没说话。

“他爹,你就别和小六置气了。明个让他回来给你磕头认个错,给老祖宗磕头。”刘赵氏近乎哀求。

大儿子明白,其实,爹心里在乎搬出去的六弟。他偷着去饲养棚,“六儿,要过年了,带你媳妇回家给爹磕头。”刘长河看着大哥,“大哥,这还用你说,我咋能不回家过年呢?只不过,我这几天忙着割苇子。咋的了,爹还为分家的事儿,记恨我啊。好像没有——”大儿子回来和刘世昌说,“小六割了两大垛苇子了,说开春盖房子用。他说回来过年,前两天,他还抽空窜冰窟窿,整了十几斤鱼呢。”刘世昌点了一下头,说:“明个,俺找个时间,去请丁大壮来家里过年,他要是不肯来,你给小六过个话,让小六两口子,陪他过年吧。关老五死了,儿子又送回了老家。和他搭伙的女人也死了,他一个人怪孤单……”

“他爹,他爹……”刘赵氏从外屋进来,用袄袖擦去眼角的泪水。

刘长河带着刚过门的媳妇,住进丁大壮的饲养棚,刘世昌虽然生气,但心里还十分安慰。毕竟,刘长河才16岁,姜喜旺比他大两岁,可他们还是才挺门过日子的小人。自从刘长河搬出去,刘赵氏的眼睛就更模糊了。刘赵氏像一只老母鸡,只要一个儿子不在眼前,她就咯哒咯哒地叫。六儿子搬出去,刘世昌只得反过来劝刘赵氏说:“家雀儿长出几根羽毛,就急着出窝。随他去吧,不锻炼也难以顶门立户。再说,他又走得不远。”刘世昌卷一支纸烟点着,吸了两口,“丁大壮在屯子里,住了这么些年了,这人可信,他对小六像对亲儿子。再说,就冲你当年奶他的儿子,他也不能眼看着小六走下道。”刘赵氏点头,但没人时,她就无声地啜泣。

刘长河和姜喜旺搬进饲养棚,和丁大壮一起过日子。刘世昌能看出来他的愧疚,有一次,他在河边遇到,在草甸上放马的丁大壮。他看着刘世昌,嘴唇嚅动了几下,才低声叫了一声老哥。刘世昌应了一声,还给他卷了一支纸烟,“没事儿,小六在你那,俺放心。就是这个小兔崽子的心不安分,俺怕他惹出啥事儿。这个乱世道,虽然比以前强了,但心里也不踏实。都是被土匪横行,日本人想抓人就抓人,想杀人就杀人给吓坏了。前两年,街里还有修铁路的苏联大鼻子,也满街横晃。小日本儿可恨,大鼻子喝完酒就逛妓院耍酒疯。小媳妇大姑娘都不敢上街,半大小子也不安全。一旦被小日本子抓起来,就能给扣一个罪名,没咱老百姓的活路啊——兄弟还要多帮俺看着点小六。”丁大壮摇头,“老哥,你对自己的儿不了解。小六心善还有主意,他心里,不只想着自己,还想着别人呢。”丁大壮抬起头,看着他,“现在好了,日本人投降了,胡子也都不敢出来祸害人了,咱家的成分又不高。”

刘世昌茫然地看着远处,沉思了好一会儿。当他发现丁大壮还站在他面前,他用力地吸了两口烟,烟头上的烟纸起了火苗,他淡定地吹了一口,火苗倏地灭了。烟丝闪出一缕黝黯的红,“兄弟,你帮我多照应着点。有事儿就知会儿一声,千万不能让他走下道啊。几个儿子,就他让俺操心。俺家你嫂子,眼泪都哭干了……”丁大壮点头,脸上不仅涌上红晕,还有了笑容。

看着刘世昌的背影,丁大壮又摇头,“真固执啊,还对孩子分家的事儿,放不下呢。”

年三十,刘长河没来得及给爹磕头,也没能给列祖列宗磕头。姜喜旺在大年三十儿这天,生下了大儿子刘孝来。刘赵氏乐得嘴都合不拢,带着儿媳妇们把一篮子鸡蛋,和半袋子小米,给六媳妇送了过去。刘孝来的名字是刘世昌起的。

除夕夜,刘赵氏和儿媳妇,在灶台前忙乎烀肉,包饺子,儿媳妇让她进屋磕瓜子,不让她跟着忙乎。刘赵氏闲不住,进屋打个站又出来,张罗着剁肉切酸菜。看着全家人有说有笑地忙活,刘世昌从心里原谅了六儿子。但他遗憾,没能和丁大壮一起过年。年夜饭前,刘老汉带着儿孙们,给写在红纸上的列祖列宗上供烧香,给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还告诉列祖列宗刘家添了男丁,请求老祖宗们保佑儿孙。刘老汉带着儿孙们,拜了列祖列宗,又和刘老太端坐到炕上,刘世昌带着四个儿子,给刘老汉和刘老太磕头,祝爹娘长命百岁。刘世昌回到西屋,和刘赵氏端坐到炕上,大儿子又带着三个弟弟给爹妈磕头。

刘家的年夜饭,丰盛热闹。

大年初一,刘长河回家给供在墙上的祖宗磕了头,给爷爷奶奶磕头,给刘世昌和刘赵氏磕头……刘孝来是刘家第一个孙子。四个儿子都生了孙女,刘世昌看着在眼前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他都分不清哪个是老大家,哪个是老二家的。有时候,刘世昌心里也会慌乱,这么一大家子,却没生出一个男丁,如何传宗接代?虽然家和子孝,除了小六提出来分家,还跑出去单过,令他十分不爽。但他也让这个家,免受成分高的困扰。其实,他是担心六儿子,日本人不断闹出血腥的事儿,他怕小六步屯子里那些死得不明不白人的后尘。爹娘还在世,孙子要是出了啥事儿,让他们咋活。小五和小七已经让他们心情十分难过了,还有刘赵氏,她从进门,就没享过一天福,跟着他从关里家,落脚到三区十八户,天天围着锅台转,伺候老的又伺候小的。他也十分感谢丁大壮,小六要不是和他住在一起,他的心如何能放下来。几个儿子中,顶数小六脑袋瓜灵,还有主意。小六从小就爱往饲养棚跑,丁大壮叫他识字念书讲道理。

如今,小日本滚蛋了,另立门户的小六,又生了儿子。刘世昌心头的积怨和担忧都烟消云散。刘世昌的心也软了下来,对刘长河不再横眉冷对,毕竟他也是当爹的人了。

从家里出来的刘长河,虽然没拿家里的一床被,也没拿家里的一双筷子,但住进饲养棚后,姜喜旺还天天回婆家,伺候公婆,也帮着公婆伺候爷爷和奶奶,与四个嫂子一起分担家务。开始,刘世昌心里还怄气,他不搭理姜喜旺。姜喜旺也不介意,一口一个爹地叫着。慢慢,刘世昌的心就软了下来,他在心里骂自己,哪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再说是儿子捣蛋,和儿媳妇又有啥关系?刘长河一心要当屯长,带着大家伙干事儿。但他不想让儿子过早地操这份心,屯子里看似一团和气,其实心里,都为自己打着小九九。这些年,外来户不少,很多时候,他都要费一番心思。小六是五个儿子中,最能干的儿子,但把这么大个屯子交给他,刘世昌还真是不放心。

真正让刘世昌对六儿子刮目相看,真正放下心来,还是他把干爹当亲爹养。善良孝顺的人,终究不会太离谱。

刘世昌对刘长河的心结,终于像一块冰似的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