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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上篇 7

上篇 

7

没了干爹的日子,丁大壮的生活又空落了。他终究还是没耐住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大姐写了一封长信,说了这些年的境况。他让大姐转告爹妈,他们有孙子了,丁家有后了,丁家的孙子叫丁蒲草,只是草儿的妈,在他出生时就死了。他还给爹妈写了一段话,痛彻心扉地责骂自己的忤逆和不孝……他在信的末尾说:“父母大人,你们的孙子很可怜,他一出生,妈就死了。我和他的干爷爷,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带大。现在他已经认字了,我还教他算数,他学得很快……希望孙子能回到父母大人的膝下,让他替我这个丁家不肖的子孙,完成没念完的学业,让他为我在父母大人的膝下尽孝。至于我,已经适应这里的寒冷,这里的荒凉,再者,草儿的妈和我干爹,都埋在这儿。说起来,我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也无颜面回到父母大人眼前……”

大姐接到信,哭得稀里哗啦。姊妹几个一商量,都不舍得弟弟和侄子在寒冷的边外生活,就写信让他们速回奉天。还说这也是爹妈的意思,大姐说丁家三代单传,家里祖上的房屋,和家业就等着弟弟和侄儿回来继承。丁大壮接到家书时,躲在西屋大哭了一场。傍晚时分,还带着丁蒲草,到关老五和范凌夕的坟前,念了大姐的信。“干爹,草儿妈,我接到家里的信了,爹妈知道我和草儿在边外,得以干爹的照顾才活下来,他们非常感激。爹妈还认下了凌夕这个儿媳妇。他们还说凌夕是老丁家的功臣……”

丁大壮并没有回奉天的想法,他已经习惯了三区十八户的生活。他在给大姐回信中,以各种托词,说暂时还不能回去。还说回奉天就看不到草甸子,也不能给干爹和凌夕上坟了。他在信中给大姐描绘了草甸子,他说:“草甸一眼望不到头,羊草像绿色的毡子,满眼都是野花。五月节时,黄花菜开得乌泱乌泱的,看过去一片金黄。家雀儿蝴蝶儿满天飞,还有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像唱歌似的叫。每天到草甸上放马,简直就如上了天堂一样,一到草甸上就想唱歌。还有乌裕尔河,河里的鱼鲜美极了。乌裕尔河比辽河还长,还宽,它可神性了,有一年旱得都见底了,但扔下去的东西,转眼就没了踪影。乌裕尔河是嫩江支流,你们知道嫩江……”大姐马上给他写了回信,信中说,草甸子再好再美,还能当饭吃吗?河水再美又能怎样?还能抵过亲人对你们的思念吗——大姐哀求他尽快回老家。还说爹妈年事已高,他们都十分想念孙子,二姐、三姐、四姐也纷纷给他写信,让他带着丁蒲草回奉天继承家业。四姐还在信里要挟他,说他再不回来,几个姐夫就到边外给他抓回去。四姐在信的末尾还说:“边外有啥好,除了大草甸,大水泡子,冬天下着冒烟炮的大雪,出门撒尿都得用棍敲儿,怎么就能活人?你怎么就死盯着那地儿,不管不顾家人的焦急,就是不回来……”看到亲人的呼唤,丁大壮的眼泪把信纸都打湿了。

说起来,他不能回奉天老家的原因,除了喜欢草甸子和干爹范凌夕的坟也在这儿,还有他与后屯白晓云的私情。

白晓云是有男人的女人。去年的八月节一过,天刚撒冷,水面上刚结了一层薄冰。她男人就背着一杆枪,揣了两块饼子和一个芥菜疙瘩,说是去草甸打两只兔子。回来红烧兔肉给白晓云解馋,这一去,男人就不见了踪影。当晚又下了一场下雪,大雪像一床松软的棉被,盖在草甸上。大雪停了下来,气温骤降,第二天早上,白晓云趟着没脚踝的雪,到草甸上寻找男人。她家那条大花狗,也跟在她身后。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呢?雪虽然停了,但天没晴。从屯子望过去,白晓云和一条狗,像两只蚂蚁,在灰蒙蒙的草甸上移动。找了一天,傍晚时,白晓云实在走不动了,就转回家。进屋吃了两块饼子,喝了一碗苞米面粥,躺到炕上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早上,她一骨碌又爬起来,到院子里拿了一个搂柴禾的耙子,又去了草甸子。

“整不好,被狼咬死了,骨头又被雪埋上了。”白晓云暗下决心,哪怕把草甸子搂个遍,也要用耙子,把男人的骨头渣子搂出来……此后,白晓云就天天去草甸子搂男人。没过几天,她发现那条整天跟在男人身后的大花狗也不见了。“大花,大花——”白晓云房前屋后叫了一圈,也不见大花狗的踪影。她坐在门槛上大哭了一场,“连你都嫌弃俺了。你去找他,咋不带上俺啊——”白晓云抹了一把眼泪,又去了草甸子。娘家的两个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把白晓云从草甸上拖回来。哥嫂还要把她锁起来,说她疯了。白晓云喊叫着把娘家人,都赶出去,把自己锁在屋里。

半个多月后,白晓云再出门时,瘦得脱了人形,走路都像风中摇晃的一片树叶。她说男人没死在草甸上,一定死在窑姐的身上了。男人曾经和她说过,说街里的三道街,有一排挂着红灯笼的窑子房,那里的女人,个个长得俊俏……白晓云究竟走了多少时日,谁也说不清楚。要不是丁大壮在路口上遇到她,她或许就被冻死在道上了。白晓云从饲养棚的热炕上醒来,仿佛从一场久远的梦里清醒过来,她瞪着眼睛看丁大壮,“怎么就冬天了?昨天我还在草甸上采花了呢。”丁大壮说:“你做梦了吧?”白晓云眨巴两下眼睛,哦了一声。

白晓云从饲养棚的小炕上坐起来,她伸手摸了一把,系在腰上的布绳,好好地打着结呢。她又用手摸索着棉袄上的纽扣,一排黑色的纽扣,也好好地系着。她疑惑地看着丁大壮,“哦,你没占我便宜吧?”丁大壮脸腾地红了,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吃烤土豆的儿子,不知所措地摇头。白晓云看着丁蒲草嘻嘻地笑了,“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她从炕上爬起来,拍打两下身上,撇着嘴说回家做饭去。“等着,俺回家给你拿好吃的。”白晓云嘻嘻笑着,和丁蒲草招了招手。

白晓云梦游似的,飘出了饲养棚,烟气缭绕的路上,她像一个行走的纸片人。进家门,她麻利地做了一碗土豆条苞米面糊,还用葱花爆了锅。吃完饭,她跐着凳子,从屋檐下薅几穗苞米吊子,搓了一二大碗苞米粒。借着炉火,用粗砂炒爆出哑巴花,又把酥脆滚热的哑巴花,装进一个小布袋子里,扭搭着腰肢,去了饲养棚。

看见白晓云进门,丁大壮哦了一声。他瞥了一眼里屋的土炕,“你咋又回来了?孩子刚睡下,别把他吵醒了,你有啥事儿,就在这儿说吧。”白晓云像小偷似的,探头看了一眼炕上睡觉的丁蒲草,把苞米花放到马料的麻袋上,“给他吃。刚炒好的,可香了。”她又咯咯地笑了,“可惜了了,孩子睡这么早,苞米吊子,趁热吃才香。”

以前,白晓云对丁大壮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关老五收留一对从外头来的盲流,后来又听说盲流死了老婆,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倒是关老五死时的那口棺材和那身寿衣,让她对丁大壮有了些许的印象。细看这个男人除了瘦,长相还挺顺眼,有棱有角的长瓜脸上,挺直的鼻子,细长的眼睛,长得也有点儿模样。她又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你跟俺说会儿话吧。俺心里成的难受了。”白晓云说着话,就坐到炕沿上,还用一只手抚摸着丁蒲草的额头。

丁大壮对她也不熟悉,本来屯子里的住户,就住得稀稀拉拉,饲养棚又在离官道近的村口,站在院子里,能看见那棵野桃树。在屯子里看,饲养棚小得像个火柴盒,孤零得又像断了香火的寺庙。也就是说,从屯西头的饲养棚,到屯东头的刘世昌家,差不多得走上三两袋烟的工夫。要不是在官道上遇上白晓云,恐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有交集。丁大壮也偷眼打量了一下白晓云,虽然身量不高,但匀称。一脑袋乌黑浓密的头发,苍白的脸,一双毛乎乎的大眼睛,黑多白少总像是有话说。鼻头和嘴巴都小巧,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心间,有一棵高粱米粒大小的黑痣。活脱脱一个城里的女学生。

丁大壮的胸口,突然悸动地跳了两下。

白晓云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俺男人指定是喂狼了。今年冬天冷得早,估计兔子野鸡都被冻死了。狼饿红了眼,就把俺男人吃了。”她又叹了一口气,“你想,俺男人再有力气,也打不过凶狠的狼啊。俺男人指定死了。俺在窑子街找了好几天,也没见到他影儿。他要是还活着,能不去逛窑子?俺可知道他了,他宁可饿死,也不能断了女人的身子。”

丁大壮紧张地看着她,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丁蒲草睁了一下眼睛,翻个身又睡了。白晓云咯咯地笑了,她看着丁大壮。“这孩子可真招人稀罕。”丁大壮脸腾地红了,他拎起木桶要去给马匹上料,白晓云直眉楞眼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好像是个傻子,怪不得你女人宁可死,也不和你过了。”丁大壮霍地抬起头,还没等他发作,白晓云风一样地飘出了门。那以后,白晓云隔三差五地就来饲养棚,给丁蒲草做棉衣棉鞋,也给丁大壮做。白晓云给丁大壮做的棉鞋,鞋帮厚实,还软乎,鞋底也纳得密实,她说扛穿。穿了白晓云做的棉衣棉裤棉鞋,丁大壮一见到她,就手忙脚乱,脸色更加像熟透的高粱,还低垂着脑袋。

有一天傍晚,白晓云插上门,刚要睡觉,就听见哒哒的敲门声,她颤着声问:“谁?谁呀?”

“我,是我——”

丁大壮一身寒气进了屋,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他全身哆嗦着,牙齿都磕打出响声。暗黄的油灯下,白晓云先是脸色煞白,随即脸颊就绯红了,她噗呲一声笑了。“熬不住了吧,想俺的身子了吧?俺就知道,男人都这个德行。”

“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次?就一次,我已经六七年没沾过女人了。能不能让我——”丁大壮双腿软得都快站不住了。白晓云噗呲地笑了,“快上炕,俺还寻思,多大点儿事儿呢。”

不知道是受到了白晓云的怂恿,还是突然间就有了勇气。丁大壮像一匹面对沟壑的骏马,嘶鸣着叫了一声,跃起来把白晓云压在身下。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扭搭两下身子,“咯咯,你猴急啥呀?不能好好整啊……”从白晓云身上下来,丁大壮气都没喘匀,就急慌慌地穿裤子,“你快进被窝,别冻坏了。我得回去,我让草儿和马玩。马要是尥蹶子,再踢着他可就完了。”

屯子里的日子,透明得像一张窗户纸。很快,白晓云和丁大壮的私情,像风一样在屯子里乱窜。白晓云才不在乎人们的指指点点,她说反正俺是没有男人的女人。俺找男人睡觉咋地了?除了俺男人,谁能管得着。她索性白天,也大摇大摆地去饲养棚。若是路上遇见了人,她就大声小气地打招呼,“去街里了,俺去饲养棚看看孩子。”若是对方脸上,掺杂着讥讽的笑意,或者是不怀好意的笑,白晓云就咯噔地站住,盯着对方的脸。“咋地?你对俺去饲养棚,有啥想说的?”看到对方落荒而逃,白晓云站在路上,笑得像一只鸟。

白晓云还大摇大摆地,把丁蒲草领到家里去过夜。屯子里的人背后都说,白晓云水性杨花,男人前脚刚不知所踪,后脚她就勾当上了外来的盲流。整不好,白晓云和这个外来的盲流,把男人害死了……娘家人听不得流言蜚语,哥嫂还把白晓云堵在屋子里骂一顿,嫂子说她是破鞋,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小贱货和一个盲流搞上了,不会有好下场。早晚得死在男人身下……白晓云和嫂子对骂,“骂得唾沫星子四溅,盲流咋了?你不是盲流,你认字吗?你能看大书吗?睡俺的男人认字,还能看大书,还能给牲口治病。要是没有他,屯子里的猪马羊,鸡鸭鹅早就死绝了。睡俺的男人,要不是落脚这个鳖地方,就是教书的先生。就算有朝一日,他把俺甩了,俺也愿意。要是能死在他身下,俺更愿意。反正乐呵一时是一时,明媒正娶的男人,还说和俺过一辈子,生一大堆孩子呢。还不是说走就走了,到现在死活都不知道。俺找一个比他好的男人,咋就不对了?俺宁可吃不上饭,饿死也不能让身子饿着……”

白晓云器宇轩昂地骂了一通后,关上门趴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够了,她又打扮了一番,招摇着去了饲养棚。她对丁大壮说:“大年三十儿,咱们三口人好好过个年。俺打算做六个菜。”她掰着手指头数,“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炖鲫鱼,煎鸡蛋,醋熘白菜片、土豆丝。包一兜肉馅的饺子,咱们三口人吃得满嘴流油,再到大道上走两圈。”白晓云眼神儿闪出光亮,“东西都准备出来了,到时候咱俩喝一口,你把骡马的草料给足,带着草儿早点过来,夜个就睡到俺那儿,俺保准把炕烧得滚热滚热的。”丁大壮瞥一眼,拽着马尾巴玩的儿子,把白晓云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哈出的热气,把她耳朵吹得直刺痒。白晓云左躲右闪,还咯咯地笑。

大年三十儿。忙活了一天的白晓云,把刚炒好的毛嗑,倭瓜子,苞米吊子放到簸箕里,打算再到仓房找个布袋子装上。“草儿可爱吃了。正月里,孩子不能没有零嘴。这个小子像小猪羔一样上食,啥都不挑。”白晓云自言自语地,把簸箕放到北地的桌上。她瞥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了,估摸爷俩也快来了。她刚转身要去外屋,看锅里烀着的东西,突然听到院子里,咕咚一声响。她愣了一下,“难道是草儿摔倒了,这孩子走路总是一溜小跑——”她急慌慌地推开外屋房门,静悄悄的院子里,戳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原来是一个大麻袋。她用脚踢了一下,里头是硬邦邦的东西。她吓得掉头就往屋里跑,还顺带插上门。过了好一会儿,丁大壮和丁蒲草来了,他们敲门叫了好几声,白晓云才哆嗦着打开门。

“院子里咋还有个麻袋,黑灯瞎火的,我也不知道是啥。装的啥东西啊?”

白晓云嘴唇哆嗦着,“就刚,刚才,不知道谁扔进院子里的。吓死俺了,俺好像还听到马蹄声,往房后跑了。”

丁大壮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我去看看。”丁大壮费力地把麻袋拽进屋里。白晓云颤巍巍地拿过油灯,麻袋里有一角猪肉,一副猪灯笼挂。两只肥鸡,两只大鹅,两条大鲤鱼,二十几条巴掌大的鲫鱼,还有半袋子小米,半袋子黄豆,半板冻豆腐。白晓云和丁大壮面面相觑,丁蒲草被他俩的眼神儿吓住了,怔怔地盯着他们。

年夜饭,丁蒲草吃得满嘴流油。他还问白晓云,“婶儿,咱家有这么多肉,明个能不能烀一锅肉吃啊?”白晓云点头,“能,还给你炖鸡,炖鲫鱼。好吃的,都留给俺家的草儿吃。”丁大壮突然惊恐万状地,看着白晓云,“东西能不能是他送回来的?”

“啊——难道他没死。”白晓云惊叫一声。

“嗯,他没死。能整着这些东西的,除了土匪——嗯……”

白晓云捂住他嘴,“别说,看吓着孩子。”瞬间,丁大壮和白晓云就脸色苍白。心事重重地吃完半夜饺子,白晓云看了一眼丁大壮,“你俩留下来吧,俺不敢一个人在屋里睡觉。”丁大壮看着她,“走,到饲养棚住吧。他要是杀人,就连我一起杀吧。能和你一起死,也值了。”白晓云一把搂过丁蒲草,泪眼蒙眬地看着丁大壮。“把吃的穿的都拿着。明个白天,再回来喂喂鸡鸭。”丁大壮把东西装上单轱辘车。除夕夜,他把白晓云搬到了饲养棚。

单轱辘车吱嘎吱嘎的响声,划破年三十午夜后,死一般的寂静。

年后,丁大壮给大姐写信,说自己不能回去,打算把丁蒲草送回老家。毕竟在爷爷奶奶身边,比跟着他这个跑腿子的爹强,还能到学校念书。几个姐姐纷纷来信,说让侄子先回老家也行,也能了却爹妈的相思之苦。丁大壮舍不得丁蒲草,但他怕白晓云的男人,知道他睡了他老婆,心狠手辣地把丁蒲草杀了。丁家不能绝后,如果儿子真要是有个好歹,他无法面对丁家的列祖列宗。他把想法和心情向白晓云袒露,还给她读了姐姐们的信。白晓云哭着点头,说:“只能这样了,俺也舍不得草儿。草儿这一走,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丁大壮没等出正月,就和白晓云告别,送丁蒲草回奉天。他说离家这么多年,早应该回家看看父母,看看姐姐们。一晃都出来好几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了。白晓云泪水涟涟,问他会不会一去就没影儿了呢。

“你等我,在家好好伺候骡马。”丁大壮凝重地看着白晓云。

大田都种到地里,丁大壮才姗姗地回来。白晓云扑到他怀里痛哭失声。“俺还以为你不要俺了,不要骡马了。”丁大壮拍拍白晓云的肩膀,把她扯进屋,像一头饿狼扑在她身上。白晓云娇嗔的叫声,被骡马听了去,棚子里接二连三的嘶叫声,充满着悲壮的欢悦。

后来,屯子里也有传言,说白晓云的男人根本就没死,而是当了胡子。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说:“胡子也不是啥人都要,就他那个熊样儿能当胡子,俺们就能当县长……”但自从白晓云男人失踪,三区十八户再也没遭胡子祸害。

白晓云一意孤行,她不要丁大壮给名分,她怕土匪的男人把他杀了。她也想好了,土匪男人要是敢碰丁大壮一根手指头,她就把脖子送上去让他砍。她告诉丁大壮,“俺得护着你。你和俺睡的觉,比他陪俺睡得多。你和俺吃的饭,比他陪俺的工夫还长,”丁大壮把她抱在怀里,像抱孩子。

月黑风高的夜里,只要一想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人,白晓云就会惊恐。她不想让丁大壮和她一样担忧,嘴上从来不说。但丁大壮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给饲养棚前后窗户,都做了木闸板,还加了一道门,天一擦黑,就把窗户上的闸板关严实,把门插好。白晓云看他的眼神儿,除了满足还有感激。

又是一个大年三十儿,一麻袋吃食,又扔进饲养棚的院子里。白晓云看着一麻袋东西哭了,她抚摸着麻袋念叨,“你真去当胡子了?你咋就去当胡子了呢?干点啥不好啊。俺宁可让你去逛窑子,也不想让你去当胡子。听说好几个匪绺子,都被日本人给祸害了。也有心眼多的胡子,一看情况不妙就投靠日本人。帮着小日本儿干事儿,还帮着他们打人,杀人。”白晓云抹了一把眼泪,“你手上要是有人命,就远点跑着,千万别被抓住,抓住就没命了。俺宁可你在外跑着,俺也不希望你死。你不要再给俺送东西了,俺能活……”

丁大壮看到麻袋,悬着的心,咚了一声落了下去。看来白晓云的男人,对他们的事儿了若指掌,这个男人,到底是个有情义之人。至此,两人才安心地过起了日子。不知道白晓云是因为男人的失踪,身子受到了伤害,还是丁大壮,当年因为死了女人,而伤痛不已。两个人,到底也没生养。屯子里好事儿的人,都笑话他俩,只抱窝不下蛋,更有甚者,说老天爷不给他俩孩子,是惩罚白晓云偷人。

多年之后的除夕,麻袋没再光顾饲养棚的院子。白晓云站在漆黑的院子里,仰望着漫天的星斗哭了,“你死了吗?你指定死了。死了好,死了比挨枪子好啊。”

夏天来了,草甸上的花一夜间就开了。白天时,白晓云采了一大抱野花回来,她说箱盖上放着一捧花儿,多好看啊,把屋里都显亮堂了不说,枕着花儿香睡觉,都能做美梦。就在这个夏天的夜晚,白晓云在缭绕着的似有似无的花香中死了。

丁大壮把白晓云,安葬在范凌夕的身边,他隆重地给她们烧了十刀纸钱,“你俩在那头好好过日子,好好伺候爹,钱不够花,我就给你们送。等我去……”身边再次没了女人,丁大壮把全部的心思,都给了骡马。

丁蒲草还是到北京念书时,回来看他一次。后来零星地来过几封信,再后来就没了音信。丁大壮几次想回老家,看看年迈的爹妈,都因为人荒马乱,世道不太平没能成行。爹妈去世一年多,他才接到四姐的信。信到他手里,已经残破得像一个破布帘子。但他还是从四姐的信里,知道了丁蒲草一些音信。四姐说,爷爷奶奶去世前,草儿回过老家一次,住了两天,就匆匆地走了。姑姑们一再追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哈尔滨,还说他对象的老家,在一个叫穆棱的地儿。而且,还打算回穆棱老家办喜酒,然后再到三区十八户,去看望丁大壮……虽然儿子没带新婚的儿媳妇来看他,丁大壮心里也安慰,儿子把书念好了,还有了媳妇。他老泪纵横,“这小子,比他爹强啊。估摸这会儿都有孙子或者孙女了吧。”

丁大壮到两个女人的坟头,坐了一下午,他喃喃地对着坟头说:“干爹走了,父母也走了。我没有亲人了,幸亏你们还能在这儿陪我。要是没有你们陪我,没有骡马陪我,这日子冷得,都过不下去了。你们在那边一定好好照顾爹,干爹这一生,除了我这个干儿子和草儿,就是你们俩了。幸亏你们俩走得早,要不干爹,去那头也孤零零。他告诉干爹,告诉两房女人,草儿的书都念到北京了,还有了媳妇,听说去年就完婚了。都怪这个破世道,要不他们就回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