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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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老五是一个谜。
直到关老五去世,谁都不知道他大名,屯子里的人都叫他关老五,他在屯子里没亲没故,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前半辈子究竟干了啥,娶没娶过女人,有没有一儿半女?好像他生来,就是帮人放马的。他似乎对骡马,比对人还了解,还亲。谁家牲口生了病,就牵到饲养棚,扔下就走。过个三两天再来牵回去,住了一两天饲养棚的牲畜,就撒欢尥蹶子地与主人亲昵。有钱就给他扔下几个子儿,没钱,给他三两个鸡鸭蛋,或者用青草串一串,柳根鱼,两条鲫鱼,一条鲤鱼,至于大小多少,关老五从来不计较。就算啥也不拿,骡子马,该牵走就牵走,他从不计较草料。一根泛出光亮的枣红色烟斗叼在嘴里,吧嗒啪嗒地抽,眼睛常年红瞎瞎的,像闹眼病,看人时,总是使劲地眨几下。仿佛不用力地眨几下,眼睛就睁不开。关老五的个头不高,但年轻时,一定是个健壮的人。有人说,关老五是蒙古人,以前就在草原养马放牧。也有传言,说他曾是土匪头子,后来他们匪绺子被仇家连窝端了,他才流落到三区十八户。在离屯子口处,撮起两间半土房,圈起一个大院套,不久又用杂木和芦苇,压了一个十几米长的棚子。夏天时,马匹,骡子和驴羊就在棚子里,冬天,他又割芦苇,给敞开的棚子夹一道芦苇墙,再抹上一层黄泥。牲口就能在棚子里过冬了。
三区十八户的饲养棚,是关老五建起来的。但不管怎么说,自从他来了,屯子里的牲口,生病了都来找他。他也慢慢地养了马,驴,不久,又有了骡子。
关老五很少说话,更不会主动与人交流。仿佛他的话,都对那只烟斗说了。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是手捏着烟斗,吱吱地吸。关老五嘴上叼着的烟斗,不知道是被日月盘出了包浆,还是被他那双粗糙的手磨出的光亮,反正他那根烟斗,无论是在黑黢黢的屋里,还是阳光下,釉色暗红得像血,又像傍晚的火烧云。关老五和烟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烟斗像是穿着绫罗绸缎的财主,而他像是被掳走金银财宝的落魄财主。
三区十八户有几个常跑街里,给日本商人拉粮食,送块碱,为苏联大鼻子送酒的车老板。屯子里的人,都称他们是见世面的人,他们也自认为见了世面。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关老五那只烟斗,正经能值几个大子儿呢,那个烟管和烟锅,是啥木头咱说不好,可那烟嘴就是一块宝玉。”烟斗上的半截烟嘴,颜色如同羊油一样白,清冽出油脂的光泽,有一层似粉似黄的光晕,还有黏米一样浑厚自然的糯感。中间贯穿一条鸡油黄,车老板们说,那道黄应该是烟油,常年沁出来的颜色。
三区十八户的人,都习惯称谙达站为街里。说起来,谙达站也早在1916年就改成“安达”了。但住在三区十八户的人,还是执拗地称“街里”。三区十八户的人犟,是骨子里天生带来的,他们拗起来,就是两头牛都拉不动。
有一年冬天,一个看相看风水的先生,路过三区十八户时,进饲养棚讨水喝。关老五还留他住了一宿,吃了一顿猪肉酸菜馅饺子。不知道怎么就被滕张氏知道了,她风风火火地跑到饲养棚,生拉硬拽地把风水先生请家去看宅院。风水先生在滕张氏家院子里,走了两圈后站住了,说:“没啥,有些事儿是命定的,非宅基地能改变。你们这个家,从你这辈就过的是女人,一直到第三代都是在过女人。单传,应该是这个家的运势了。非得出三代不可更改。”滕张氏的眼泪就下来了,自从滕大脑袋死后,滕张氏隐约地有一种预感,她这个家将被女人支撑起来。
滕张氏认命,她焖了一锅高粱米饭,还特意给滕石头留了一张焦黄的嘎巴,又煎了一盘鸡蛋,用火烤的辣椒圈和醋,拌了白菜丝。风水先生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他说好久也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吃饱喝得,风水先生背起那个补着补丁的布袋子要上路了。滕张氏问他,下一站去哪儿?风水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说哪里歇脚哪里就是家。
临出门时,风水先生看了一眼滕张氏,说:“这个屯子,风水都在饲养棚,日后,屯子里出头露脸的人,都住在那附近。”风水先生又诡诈地一笑,“那个马倌嘴上叼着的烟斗,是麻梨木疙瘩做的。啧啧,这个马倌呦……”提到关老五,滕张氏心里顿生厌恶。连带着风水先生的歪嘴也十分难看,尤其笑起来,咋那么像个娘们。关老五的烟锅子是啥,和她有啥关系呢。但那以后,再有人议论关老五的烟斗,滕张氏就不屑地撇嘴,“啥破玩意儿,就是一个木头疙瘩做的。俺家那把葫芦瓢,比他那个烟斗亮多了,他那破玩意儿,就是嘴唇磨亮的。”
风水先生说烟斗的事儿,滕张氏没往心里去。但饲养棚的风水好,她可是上心了。滕家的祖坟,不能冒青烟,自己要为儿子寻一个庇佑。滕张氏想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天晴日朗的上午,去了饲养棚。进门,她看见关老五,正把半袋子料倒进马槽子。看见滕张氏进来,他使劲地眨巴着红瞎瞎的眼睛。
“你来,俺跟你说点事儿。”滕张氏像是女主人,进屋后就招呼他。关老五把空袋子放到外屋,他觑着眼睛,眸光越过那道把锅灶,和炕隔开的矮墙。滕张氏不耐烦了,“你可真磨蹭,就不能快点。”滕张氏瞥了一眼,像要饭花子的关老五,她摇晃了几下脑袋,撇着嘴说:“你知道俺。俺是屯子里的老人了,你可屯子打听去,谁能说出俺半个不字。俺今个来,就是想跟你说哈,你也是一个人,俺也是一个人,俺一个女人,养孩子太难了,你要是能帮俺养孩子,俺和俺儿子就搬你这儿来住。俺给你烧炕做饭,捂脚暖被窝。”滕张氏一口气说明了来意后,还下意识踅摸一眼那铺小炕、炕上除了一个行李卷,还有一个木头炕桌。滕张氏撇着嘴,“俺也不嫌弃,你这里又潮又下窖,俺保准能把炕烧热,把饭做得可口。”
关老五吱吱地吸着那根烟斗,眼睛望着门口,半天也不说话。滕张氏脸嗵地红了,“你倒是说句人话啊。行不行,痛快点,别老像哑巴似的。”关老五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走进里屋,从炕头的布袋上拿下一根细针,用力地拨弄几下烟斗。才慢腾腾地说,“你看我这个熊样儿,能囫囵住自个的这张嘴,都不错了。再说,我没有成家的打算,也不想拖累别人。”滕张氏心头上的火,把脖子都烧红了。脑袋晃得更厉害了,右侧的嘴角,吊了上去。“哼,上赶着不是买卖,谁爱跟你啊。”她气哼哼地把饲养棚的门,摔得呱嗒一声响。
滕张氏和关老五的过节,就此坐下了。
丁大壮走进关老五的生活,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屯子里的人都叫丁大壮盲流,但丁大壮这个“盲流”是读书人。当年他落脚到三区十八户时,一半是无奈之举,还有一半就是他的女人,爱上了这里的蒿草和野花。因为和他一起从奉天逃出来的女学生,当时已经怀胎六月。当他们走到这里时,正是入夏的七月,女学生范凌夕眼前一亮,她说:“丁大壮你看这地儿多好,遍地都是草。风中婆娑的草像是跳舞,蝴蝶一忽落在野花上,一忽飞起来。虫鸣声像是伴奏,太好听了,太好看了。”范凌夕喘了一口气,“丁大壮,咱们别走了,我实在走不动了,再走下去,非把你儿子走掉不可。”
丁大壮站在路口的那棵野桃树下,点了点头。“不走了,也没人能找到咱们了。”
丁大壮和范凌夕是同学。他们相好两年,而且还偷尝了禁果。范凌夕怀孕,丁大壮吓坏了。他知道爹妈不能接受,他把一个大肚子的女学生带回家,爹不把他腿打断才怪。范凌夕哭着说,“我家不能回,你家又不能接受我,那咱们就没路可走了。孩子总不能生在学校吧,咱们还都是学生,而且自己还是一个没订婚的女学生……”丁大壮也不知道咋办才好,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下午,逃学去了大姐家,把与范凌夕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姐。大姐指着他鼻子,骂他忤逆,做下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儿,让爹妈的脸没处撂。大姐气得脸色煞白,还把他赶了出来。他从大姐家出来时,大姐又泪水涟涟地追出来,背着姐夫给他塞了钱。在大姐家没找到办法,丁大壮更不敢回家,面见父母。
丁大壮匆匆地回到学校,和范凌夕说了心中的打算。
“私奔?我爹妈找不到我,还不哭死。我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范凌夕眼泪就下来了,“再说,往哪走啊,咱俩还不得饿死半道上。”范凌夕的紧张,令丁大壮有些兴奋,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古时候富家公子和小姐才敢做的大事儿。他急慌慌地掏出兜里的钱,“我大姐给的,还不少呢。要不是我大姐给我钱,我还真想不出这个道。”丁大壮激动得嘴唇发抖,说话都结巴了。范凌夕伸手抚摸了一下粗壮的腰,她无奈地点了下头,喃喃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傍晚,俩人分头回学生公寓,打点行李。范凌夕给爹妈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和同学一起,参加一个秘密组织。为了安抚父母,她说:“请父母大人放心,这个组织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组织,是一个正当的组织,是一个受到学校保护的组织——”范凌夕怎么也没想到,她安慰父母的话,竟然在他们儿子丁蒲草身上一语成谶。
两个学生的行李也简单,不过是两件换洗的衣裤和一套被褥。两人一商量,书本要一套就行,反正以后也不用再上学了。他们先是坐火车,下了火车后,就靠搭大车和走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到三区十八户时,身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那天,正是阳光最强烈的正午,范凌夕说啥也不想走了。于是,他们就朝着饲养棚走去。一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者,从门里走出来,觑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们。丁大壮叫了一声,“叔,我们是从辽南来这儿投奔亲戚,到这儿了,才知道亲戚家搬走了。一路上看见日本人抓壮丁,抓劳工,吓得腿都软了。要是我被抓了——”他孱弱地指了一下身边的范凌夕,“她要生了,我们走不回辽南了,想在这儿住下,生完孩子再走。哦,我们给你钱。”丁大壮从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票子。
这位穿着破衣啰嗦的老者,耳朵似乎有点背,丁大壮又高声地说一遍,他才嗯啊地应了一声。老者下意识地扭头,往黑黢黢的屋里,瞥一眼。炽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三个灰头土脸的人身上。阳光也让两间半下窖又矮趴趴的土屋,更加阴暗潮湿。丁大壮这才四下梭巡着看了一圈,糊着窗户纸的木窗,歪斜着下沉了,东头的屋檐也倾斜地耷拉着。西屋的窗户,糊着粗糙的马粪纸,下方的窗户纸破了,大概是被雨水侵蚀的缘故,破烂得像一朵纸花的窗户纸,僵硬灰突。不足半米高的院墙,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大门两侧光秃秃的土墙,在阳光下发出,只有黄土才有的光亮。右侧十多米长的简易棚子里,有两头骡子,三头驴,还有五匹马和两匹小马驹。站在马槽子前的马匹,不停地打着喷儿,而驴静静地看着他们,骡子贪婪地嚼着青草。
院子里漂浮着一股青草的清香。左边院墙的角落,堆着一垛灰不溜秋,长着霉斑的秸秆。长着大脑袋,全身泛着绿色花纹的蜻蜓,还有十几只红色的蜻蜓,在秸秆垛前飞来飞去。丁大壮认识这两种蜻蜓,一个叫绿火车头,一个叫红辣椒。在秸秆垛的边上,从土墙根下长出一棵柳树,细嫩的枝条,肆意地伸展着。秸秆垛上,还长出几棵开着紫色花,粉色花和白色花的爬山虎,有的花朵半展半开,有的已经打卷了。范凌夕望了一眼阴暗潮湿的屋里,下意识地嗅了一下鼻子,一股饲料发霉的味儿,她一连声地打了几个喷嚏。当丁大壮和范凌夕把眸光再收回来时,那位老者,把泛着油光的行李卷夹在腋下,站在外屋指着东屋,让他们进去。
这个老者就是关老五。
丁大壮牵着范凌夕的手,亦步亦趋地下了两个土台阶才到地面。当范凌夕看到老者的行李,放在装饲料的麻袋时,她眼睛里就有了水样的东西盈动。
丁大壮带着范凌夕,在饲养棚住了三个多月,丁蒲草就出生了。听说,饲养棚有人生孩子,滕张氏说啥都不给接生。关老五只好去找刘世昌,请他出面说和。刘世昌心里画魂儿,屯子里的人,都知道滕张氏热心肠,她为啥这么烦既不多言多语,又不讨人嫌的关老五呢?连女人生孩子的大事儿,都不上前了?刘世昌没来得及多想,女人生孩子是人命关天。他亲自上门去请滕张氏,看见他进门,滕张氏撇着嘴说,“我一寻思关老五就得去找你。告你啊,要不是你来,俺才不进那块坟茔地呢,丧气。”
“行,行,让俺家那口子陪着你。”
“行了,别让大妹子去了,她刚出满月。”
刘世昌还是让刘赵氏去了,“你去看看吧。也不知道滕老太,抽啥邪风,说啥都不进饲养棚。”刘赵氏把怀里的四儿子,交给婆婆,套了一件蓝底儿白花的袄罩。她用衣襟兜了20个鸡蛋,还拎了半袋小米走了。
刘赵氏进门烧了开水,熬了小米粥,煮了鸡蛋。她说,“一会儿孩子妈肚子空了,饿得恨不能吃一盆。”
当丁蒲草被滕张氏,像拔大萝卜似的,从产道里拔出来时,响亮的哭声格外清脆。范凌夕都没来得及把儿子抱在怀里,就产后大出血死了。范凌夕除了给儿子一条命,还给儿子留下一个名字——丁蒲草。这个名字是范凌夕,第一眼看到草甸上草舞蝶飞时,就想好的名字。她和丁大壮说:“咱儿子,就叫丁蒲草。要是女儿,也叫丁蒲草。”丁大壮点头,“听你的。丁蒲草的名字好听。”而丁蒲草和他妈只打了一个照面,娘俩从此就阴阳两别。哭声除了宣告他来到人世间,还为他妈送别。
滕张氏晃着脑袋哭了:“唉,娘俩就这么大的缘分。”她斜楞一眼关老五,“都是这个破地方,又和这么个破人住在一起。唉——”刘赵氏也哭了,他把丁蒲草抱在怀里,给他喂了第一口奶。
范凌夕死在芦花飘飞,草甸上的野草挂着一层薄霜的深秋时节。关老五不仅帮丁大壮掩埋了她,还为她挑选了一块隆起的坟地。范凌夕背靠苇塘,面朝草甸子,和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太阳升起来时,她能看着蝶飞草舞,听着潺潺流水和鸟鸣。太阳转到身后,身后的芦苇,闪烁出金色的光晕。农人放火烧荒时,烟雾中又泛出似有似无的紫影婆娑。范凌夕来到三区十八户时,正是夏天。而她只有死后,才能领略草甸子的其他时节了。
“唉,孩子,人都有一死,但你岁数太小了。这阎王爷也不长眼睛。往后啊,这就是你的家了。我会常来看你,那爷俩也会常来看你。”帮忙的人陆续地走了,关老五在范凌夕的坟前,默默地抽两锅烟,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子话才离开。“丫头,我回去看孩子了,三天后,再来给你圆坟。”关老五咂了两下嘴,埋头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为女学生选的这块坟地,日后竟也成了他的长眠之地。
此后,关老五除了喂骡马,到草甸上放骡马,还要喂饿得嗷嗷叫唤的丁蒲草。他再也不能心无挂牵地坐在草甸上看骡马吃草了。
从坟地回来,关老五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匆匆地回了饲养棚,他顾不上不吃不喝的丁大壮,把嗷嗷哭叫着的丁蒲草抱到刘世昌家,请刘赵氏帮忙喂奶。进门,他把丁蒲草放到炕上,又从怀里掏出两块钱,放到炕沿上。刘赵氏愣怔地看着他。关老五摆手,说请她把这钱转给滕张氏。还说,那天光顾着忙活这孩子他妈了。刘赵氏释然地点了一下头。关老五说一会儿过来接孩子,又转身匆匆地走了。
刘赵氏像一头奶牛,哺乳两个孩子,奶水也不见少。刘赵氏问婆婆,“娘,小四一个人吃,也没觉得奶水多,现在又喂草儿,奶水也没见少。”刘老太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她说:“你喂这个孩子,俺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怕这个孩子嘴苦,把俺孙子的口粮给吃没了。想不到这个孩子还真皮实,也是俺孙子给他带来的福。要不是你刚生了孩子,奶水又旺,那两个老爷们,还不把孩子饿死……”刘赵氏看看婆婆问,“娘,小孩子咋就嘴苦了?”
“唉,这孩子一出生,他娘就没了。不但嘴苦,命还苦哦。你也是生了孩子的娘了,还不懂这个理儿啊。”
回到饲养棚,关老五熬了一锅小米粥,还煮了鸡蛋。他招呼丁大壮先吃饭,说自己去接孩子。他又匆匆地走了。
关老五把丁蒲草放到炕上,肚子吃得滚圆的丁蒲草睡着。关老五看了一眼桌上的粥和鸡蛋。他叫丁大壮过来,“来,看看你儿子。”关老五喊了几声,丁大壮在西屋,躺着不动弹。关老五气急了,他走过去,薅着丁大壮的衣领子,把他扯到东屋。丁蒲草像是还在裹着乳头,咕哝着嘴睡着。丁大壮的眼泪,又稀里哗啦流下来,掉在孩子的脸上,但他迅速转身走了。他推开饲养棚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一溜小跑地朝乌裕尔河走去。他想快点结束生命,估摸范凌夕走得也不太远,他一定能追得上。带着冰碴儿的河水,没过他小腿,他被关老五扯着衣领子薅到岸上。关老五并没说话,而是一路上薅着他,跌跌撞撞地回到饲养棚。累得气喘吁吁的关老五,进屋时用脚把门关上,还把他搡到炕沿跟前。丁大壮曲着腿扑到炕上,儿子正睡婆婆觉,一会儿皱着眉头咧嘴哭,一会儿又舒展着眉宇笑。丁大壮的鼻涕眼泪流到炕席上,他趴在炕沿上哭了一夜。关老五坐在屋地的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了一夜烟斗。期间,丁蒲草醒了三次,他给他喂了小米汤。
关老五啥也没说,早上,他照样熬了小米粥,煮了鸡蛋。照样抱着丁蒲草,上下午两次到刘家吃奶。其他时间,就用米汤喂他。丁大壮虽然再没往河边去寻死,但他活得丧打幽魂。
关老五终于爆发了,但他依旧慢条斯理。“孩子,这辈子遇到啥事儿,都是命。你犟不过命。你死了容易,炕上这个咋办?你瞅着他饿死,还是让他一辈子无依无靠?还是指望我,我都七十来岁了,我还指望,你俩给我养老送终。可你倒好,不是寻死,就是不吃饭——”关老五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在炕沿上磕打了两下,起身穿上被汗水呕得铁青的蓝褂子,“我去打羊草,锅里有米汤,给孩子喂半碗。下午,再抱他去刘家吃奶。”说完,关老五就走出了饲养棚。丁大壮第一次,给丁蒲草喂了半碗米汤。他像一只小耗子,吱吱地把米汤喝下去,还吧嗒吧嗒地咂嘴。丁大壮看着他,突然有一丝惊喜,嗫喏地试探着问:“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吗?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吗——”丁大壮再也不想死了。
丁蒲草或许知道,他一出生就没妈,他不哭不闹,吃饱了就睡觉。百天后,关老五给他撸半碗羊奶,煮开后喂他。丁蒲草像喝米汤似的,吱吱地喝下了羊奶,没胀肚,也没闹肚子。丁大壮把儿子抱在怀里,关老五也站在他跟前,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丁蒲草无意识地咧嘴笑一下,这一笑像是一缕阳光,把黑黢黢的小屋都照亮了。
丁大壮笑了,关老五也笑了。关老五让他去刘家,告诉刘赵氏,丁蒲草能喝羊奶了,以后就不用给他喂奶了。走出门的丁大壮,又转回身,他迟疑了一下,扑通跪到地上,“爹,儿子给你磕头了。”
关老五并没有伸手拉他起来,而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磕了头,丁大壮也没有起来,他说:“爹,以后咱们祖孙仨,就一起过日子。我出生在辽阳,我身上有四个姐,我是老小。在辽阳时,我爹挑担卖针头线脑。后来,爹妈就带着我们,从辽阳搬到奉天,开一家成衣铺子。四个姐都会裁剪……”关老五让他站起来说,丁大壮继续跪着讲述了家庭,和他带着范凌夕私奔的经过。
丁大壮哭了,关老五笑了。“你小子有胆量,你也不怕日本人把你抓去做劳工?把你抓去打中国人?就草儿他妈,那俊俏的模样儿,也不怕路上出点啥事儿。你手无缚鸡之力,咋能保护得了她……”关老五的话,让丁大壮心头一惊,干爹的话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在学校时,好像听过这样的话。陌生,是因为这些话,能从干爹的嘴里说出来。干爹也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还说得句句都是实情。一个在三区十八户生活了很多年,整日与骡马打交道,除了草甸子,最远的去处就是乌裕尔河,干爹咋会知道外面的事儿?
关老五催促他起来,去刘家看看。丁大壮没挪脚,他嗫喏着说,“应该拿钱去刘家,谢她们的救命之恩。”他摊开两手,“可眼下,我身无分文。安葬范凌夕的钱都是……”没等他说完,关老五打断他,“去刘家,不需要拿钱,如果你拿钱,他们会把你赶出来。”
丁大壮迟疑地走进刘家时,还十分不安。他进门就深深地给刘赵氏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们父子俩的命。”刘世昌拉着他手,让他坐下说话。丁大壮手足无措,屁股刚坐下,又站起来。他说,“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们一家的恩情。”刘世昌说,“大壮兄弟,千万别把这些小事儿放在心上,都是一个屯子住着,谁还求不着谁。”刘老汉和刘老太也过来,打听孩子咋样?孩子晚上省不省事儿……从刘家出来时,丁大壮的心情轻松。又小跑着回到饲养棚,他离不开丁蒲草了。
丁蒲草在丁大壮和关老五身边,一抹嗦就长大了,还长得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