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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上篇 4

上篇 

4

秋天来了。

刘世昌在地里割苞米,还一趟趟地,把割倒的苞米背回院子里。刘老汉带着孙子们,坐在院子里掰苞米棒,他说:“等上冻了,给你们炒苞米豆吃,再买点糖精。”他的话让孙子们馋得直咽唾沫。傍晚时分,他又带着孙子们,把地里割倒的苞米秆背回来。

晚饭,刘赵氏蒸了两屉两掺面的白菜馅大包子,猪油渣儿和的馅。一进院子就能闻到香气,孩子们都舔嘴抹舌地等着吃饭。割了一天苞米的刘世昌,只吃了两个大包子,就撂下筷子。他说肚子搅疼得不行,话音儿刚落地,刚刚吃下的食物,就从嘴和鼻腔里喷溅出来。刘赵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说可能是菜干粮硬了。她急三火四地又做了一碗面汤,还打了一个荷包蛋。刘世昌刚吃下半碗,食物又像一条蛇似的窜出来。他吐得昏天黑地,把苦胆汁都吐了出来,搅疼的肚子仍不见好。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全身,像水洗的一样。他侧歪到炕上,佝偻成一团地哀叫……刘老汉急出一脑门汗,刘老太和刘赵氏都吓哭了,几个儿子也都呜呜地哭起来。刘长河没哭,他先是愣眉愣眼地看着大人,咚咚地跑去东屋,拿出奶奶的布包和三个熏黑的白瓷火罐。刘老太愣怔了一下,她想起滕张氏说过,当地人爱得一种叫“羊毛疔”的病症,据说这个病与水土有关。她和儿媳妇,也亲眼看过滕张氏给徐老大收养的孤儿徐二贤治过“羊毛疔”。

那年大旱过后,没饿死的徐老大,在一个午夜突然嚎啕大哭,大旱之年还能活过来,多亏了刘世昌家的半袋子苞米粒,想想自己个儿这一生,连女人的边儿都没沾过,也没一儿半女。再来一场干旱,非得要了命不说,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再说,要是哪一天死了,做豆腐的手艺,也将带进坟茔地了。于是,刘世昌帮忙,把一个要饭的孤儿送到了他屋里,取名:徐二贤。徐老大手把手教徐二贤做豆腐。可这个孩子体弱,三天两头,不是肚子疼,就是心口疼。屯子里人都叫他“徐二仙。”滕张氏没少给徐二仙扎针,拔罐。她说“羊毛疔”是没皮没脸的病,要是不截根就没个好。

刘老太看一眼儿媳妇,刘赵氏立刻就明白了婆婆的眼神儿,她慌乱地点头。倒是刚刚还慌乱得不知所措的刘老太,沉稳地上了炕。“把灯给俺端过来。”刘赵氏把油灯端过来。刘老太先是在儿子的心口窝处挨排挑了三针,又在针眼上拔了火罐。几分钟后,刘老太砰地一声启下火罐,火罐下竟是一滩如膏药一般的黑血。她帮儿子趴在炕上,把银针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又在儿子的后背上挑了三针,再依次拔上了火罐。揩去粘稠的黑血后,又扎了刘世昌的手指和脚趾。

刘世昌抽搐得佝偻的身子,慢慢地舒展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糖水,疲乏地睡了过去。

“走,回东屋去睡觉。别在这儿碍事。”看到儿子稳当下来,刘老汉把孙子们带出去。

油灯跳动着孱弱的火苗,刘老太安置好了孙子们,又回来坐在儿子的身旁,刘赵氏坐在炕沿上,娘俩一步不离地守着刘世昌。刘赵氏不时地为他擦汗,问他想不想喝水?刘世昌摇头。

“嘎、嘎——”刘赵氏吓得激灵地跳下地,她看了一眼窗外,“五经半夜的,啥鸟叫得这么难听。”刘赵氏疑惑地看着刘老太,“别一惊一乍,大半夜的啥鸟都有。”刘赵氏蔫着声儿说:“娘,你去睡会儿。”刘老太摇头。“娘,哪怕躺一会儿也行,要不,明早你儿子又得骂我。”刘老太想了一下,拐着小脚回了东屋。

刘世昌在炕上躺了一天才下地。刘老汉让他歇两天,他说他能割地,就是割得慢。再说,还有孩子们帮忙。刘老太看了一眼打闹的孙子们,她担忧地看着儿子,眼眶里滚动着泪花。刘世昌叫了一声娘,说:“俺没事儿,俺好了。“他还让刘赵氏做点吃的,说肚子饿得都咕噜咕噜地叫。

刘老太沉了一下,她缓缓地说,“小六这孩子命硬,上不挨下不靠。他五哥在他出生前就扔了,七弟也只活了五岁。这样的孩子克爹娘,干脆认下路口那棵野桃树做干妈吧。”刘老太看了一眼儿媳妇,眼光又啪嗒地落到儿子的脸上。还没等男人说话,刘赵氏就不停地点头。“听妈的,听妈的。”平日里,她就对婆婆言听计从,这会儿婆婆也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刘世昌不会反驳娘,再说,认个树干妈,又能咋样呢。只要娘高兴的事儿,就让她们做好了。

一听说要有一个树干妈,刘长河嘻嘻地笑,“奶奶,过年我要不要给树干妈磕头?”刘老太笑眯眯地看着他,“要磕头,要磕头。”刘世昌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六,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瓜壳,“听你奶的。不光要给树干妈磕头,还要把你那份好吃的,也给树干妈吃。”刘长河舔了舔嘴唇,“那就分给树干妈一半吧。”刘世昌的大手,在他的脑瓜顶揉搓两下。那以后,刘赵氏再也没生养,她悲叹这辈子就是五个儿子,没有闺女的命。至此,刘世昌的五个儿子,在三区十八户这块土地上发枝、散叶、结果。

刘长河壮得像一头牛。白菜汤,烀土豆,苞米面贴饼子,哪怕煮一锅野菜,他都像吃肉一样香。他从小就对庄稼地里的活不打怵,整天跟在刘世昌的身后,不是在庄稼地里打滚,就是在草甸上放猪鸡鸭。

这年的五月,苞米种子刚下土,就迎来一场细雨。气温一上来,一夜间苞米苗就像拱出土的小虫子,在和煦的风中摇晃着两片嫩叶。雨水充沛,小麦长势也好,草甸上泛出沉沉的绿意。已经当了几年屯长的刘世昌,心情尤其兴奋,说牛马年好种田,有了收成各家各户就能攒下些粮食,再遇上灾年,也不至于饿死人了。正当刘世昌沉浸在眼前的喜悦中,突发的一件事儿,让他起了满嘴黄亮亮的脓泡。

驻扎在县里的日本关东军731部队,抓了十几个人。关东军说他们是抗联,对与关东军作对的抗联坚决不留情。关东军把十几个人装进装甲车和坦克车内,在紧邻三区十八户的东头,距离青冈也不过十里地的靶场上,以10米,20米,30米为距离,用新研制火焰喷射器,进行喷烧试验。直到炮身和履带,以及装甲板都变了形,确定铁肚子里的活人,烤成了人肉干才罢手。当铁盖子被打开,一股腥臭气,宛若炮火似的喷溅出来。腥臭气在空气中弥漫好几天,直到一场大暴雨后才消散。人们背地里,骂日本小鬼子心狠手辣,惨无人道。

刘世昌认识十几个人中的一大半,他们都住在附近村屯。

“小日本太不是东西,说给谁扣个帽子就扣个帽子,说给人安个罪名就安个罪名。”刘世昌气得直骂。

人们还没从“人肉干”事件的恐惧中走出来,另一件更惨烈的事,惊得人们瞠目结舌。关东军又在“人肉干”试验的靶场,将十几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还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绑在木桩上,在他们身上进行了一种试验。试验过后,这些人咳嗽不止,烧得胡言乱语,全身腐烂。最终,他们在臭气熏天中死掉了。其中,就有三区十八户赶车的霍胜利。

霍胜利来三区十八户没几年,据说是从大山里来的。霍胜利人随和,见人不笑不说话。他和刘世昌说,实在是受不了大山里的冷,大人受得了,小孩子受不了。寻思了好久,才一狠心带着老婆孩子离开老家。到三区十八户落脚,实在是不得已啊,谁愿意背井离乡呢……霍胜利倒腾苞米黄豆,还从山里倒腾木耳蘑菇,卖给日本人。刘长河得意霍胜利,这个人心眼儿好,屯子里谁家缺个针头线脑、盐、烟叶啥的,他从不嫌麻烦,从街里给捎回来。还让老婆挨家送过去。他没事儿爱和刘长河聊,他说街里三道街的窑子房,都是小日本儿和苏联大鼻子光顾的地方。苏联大鼻子爱喝酒,喝了酒就往往窑子房钻,要是在大街上看见女人也往怀里拽。小日本儿阴坏,横行霸道,看谁不顺眼就抓,要是敢反抗就打就杀。日本商人更是奸诈,把低价买进的高粱和大豆,高价卖出去。他还说这日子不会长远,小日本儿猖狂不了几天,早晚有人收拾他们……霍胜利不仅与刘长河对心思,像徐老大,滕张氏这样的孤寡老人,他也帮忙买卤水,买屉布,还帮忙淘弄治疗腰腿疼的膏药。霍胜利死了,屯子里的人都念着他的好,都过来帮忙。 

老婆带着大女儿为霍胜利收尸,看到全身腐烂,像是被鸡欿似的男人,老婆吓得当场昏厥过去。幸亏刘世昌和屯子里的人帮忙,用大车把他拉回屯子,在草甸找个高岗埋了。那以后,霍胜利老婆大门都不敢出,带着四个女儿整日蜷缩在屋里。

快过年时,刘世昌打发刘赵氏,给霍胜利家送了半布袋子粘豆包,两把粉条,一条猪肉,两棵白菜。刘世昌说过年了,不能看着一家人过不去年。霍胜利的老婆哭了,四个孩子也跟着她哭。她们都被霍胜利的死吓坏了,恐惧盯着窗户门,生怕不幸再降临头上。霍胜利的老婆哭着告诉刘赵氏,说大闺女老发癔症。先前苶呆得老是睡不醒,这一个多月,又黑白不睡,妹妹们都一步不离地看着她。晚上,外屋的门都得在门拉手上系着绳子,串着一条扁担横在山墙上。她一个人打不开,就怕她半夜跑出去。要是被冻死,被狼吃了,还不是和她爹的下场一样惨。

“她准是被她爹的事儿吓坏了,她爹那个惨状,只有她看见了。也兴许被她爹抓了魂儿,她爹希望闺女给他报仇……”霍胜利老婆满脸泪水,抽搭得直捯气。刘赵氏也跟着哭,她扯着老大的手,问她饿不?老大痴呆地摇头。她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把炒熟的苞米豆给她,她摇头说这玩意儿太可恶。三个妹妹的眼神儿,怯怯地看着刘赵氏,最小的丫头试探着,伸手捏一粒苞米豆放进嘴里。看到她脸上满足的笑,另外两个孩子也伸出手。老大先是嘻嘻地笑,突然发疯地打妹妹的手,“别吃,别吃,那是蛆,咯咯泱泱地在你身上爬那……”霍胜利老婆把大女儿抱住,哭咧咧地说:“咋办啊?这孩子越来越听不懂人话,见到土也说是蛆,炕脚底下的墙,都快抠露天了。白天烧火还好,一到下半夜炕脚底下,就上一层厚霜。前天,一眼没看住,㧟一瓢热水浇到墙上,说是把蛆烫死……”刘赵氏告诉刘世昌,说:“霍胜利老婆没事儿,大闺女恐怕是疯了,估摸是吓的。我看这家人,在这儿住不下去了,听那意思,天暖和就带着孩子们回山里。”刘世昌叹口气,吧嗒吧嗒地抽烟。他说,“以后多照看她们吧,多走动。男人没了,一个女人领着四个孩子没活路。这是啥世道,老百姓连条活路都没有啊——”

正月初九的早上,刘世昌家外屋房门,咚地一声被拉开了,霍胜利老婆嚎哭着跑进来,“俺家老大没了,昨晚门没用扁担别,她啥时候跑出去,俺们娘几个都不知道……”刘世昌从炕上下来,敲响了院子里的老钟。听到钟声,人们很快就集结到刘世昌家。他站在石滚子上,说:“霍胜利家的大闺女没了,咱们分三伙出去找。一伙去草甸子,一伙顺着乌裕尔河找,一伙顺着村口去找,看她能不能去街里……”刘世昌的话刚落地,人们像一群鸟散去。刘世昌喊住三儿子,让他和刘长河带上锹镐棍棒,说万一要是遇上狼,手里没有家伙什儿,对付不了。

找了一天半,三哥和刘长河这伙回来得最晚,他们把没了半边脑袋的尸体抬了回来。“爹,几乎没剩啥,要不是俺们赶到,恐怕连半拉脑袋都不剩了。要是一堆白森森的骨头,也不敢往回整,谁知道是谁啊。幸亏剩下半边脸,要不都看不出来是霍家老大。”看到青徐徐的半边脸,刘世昌心口一阵闷疼,嘴里涌出一股咸腥,他哇地叫一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落在雪地上的血,像草甸上的火柴头花儿,几个儿子都吓得呜呜地哭出声。儿子争抢着要把他背进屋,他甩开儿子们的手,对刘长河说,“叫两个木匠给孩子打口棺材,哪怕薄板子,也不能让她露天。再让你妈找几尺布,把她裹好再告诉她妈,千万别让她妈看见孩子这个模样儿。要不,下一个疯的就是她……”刘世昌说完,就无力地垂下脑袋。

刘世昌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宿才起来,刘赵氏呜呜地哭。刘世昌白了她一眼,“哭丧啥,我又没死。”他从炕上起来,到仓房里拿出一把铁锹,扛到肩上就出了院门。刘赵氏急慌慌地追出去,站在他身后喊,“你干半辈子了,累得骨头油都枯了,病了,也不歇歇啊。”刘世昌头都没回地走了。刘赵氏脚后跟与地的摩擦声,像影子似的进了东屋。婆婆给公公的腿拔火罐,公公的身子骨,大不如往年。

“娘,爹想吃点啥不?”

“你爹说心热,想吃冻梨。这不,啃两口又放下了。”

炕沿上的冻梨,化出了一汪汤水。刘赵氏去外屋,拿一个小碗,把冻梨放了进去。“晌午,给爹蒸一碗鸡蛋糕吧。”她说着话,去了外屋。

棉衣刚脱下身,霍胜利老婆孩子,就在三区十八户消失了。刘世昌不知道,她们啥时候搬走的。张七九信誓旦旦地说,那晚他坐在外屋拉二胡。拉到半夜,怕下雪,打算到院里抱几捆柴禾进屋。第二趟柴禾刚抱起来,就看见五六个人赶一辆大车,把霍胜利老婆孩子拉走了。

刘世昌皱起眉头,“难道霍胜利真的是抗联?”

还没入伏,天就开始阴下脸,淋淋啦啦地下了40多天雨,灌饱浆的小麦,被雨水泡倒在地里。在雨水的怂恿下,乖顺的乌裕尔河波涛汹涌地咆哮起来。看着低垂的天,哀愁蔓延到人们的脸上。漆黑的夜晚,大水无声地漫过平坦的河堤,淹了庄稼,冲垮了房屋,猪羊和鸡鸭鹅,像一团破布似的在水里翻腾。

三区十八户,平地积水都在三尺多深,二十几家房屋相继倒塌。可刘世昌家的房屋,院子里的鸡窝鸭架,和猪圈却毫发未损。除了丢了三只鸡,家畜也没被大水冲跑。屯子里的人都说,最该倒塌的就是刘家马架子,他家离乌裕尔河最近,大水漫过来最先经过他家,可他家被大水泡了十几天,也没倒塌……各种议论如大水一样,在屯子里蔓延,有人说刘世昌长得就带着福相,他能压住邪。这一家人心眼儿好,谁家有大事小情都帮忙。早些年干旱,要不是他家的苞米高粱,屯子里说不上死多少人。他家那几个儿子也好,尤其他家的六儿子,生得虎头虎脑,还一脸憨厚,最主要的是热心,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上前帮忙。远的不说,就说滕张氏病了,小六像儿子似的,端水拿药,比滕张氏那个病秧子的儿子还借力。

屯子里的人都纳闷,刘家的房屋没倒也就罢了,猪鸡鸭也没损失。大水都上炕了,他们家人住哪?难道人和猪鸡鸭,都上了房顶不成。有好信儿的人,就去刘家探究竟。果然,刘家的炕上架起了一米多高的木板铺,铺上头铺着被褥。刘老太和儿媳妇正在烧炕,她们说,炕面要烧干才能住人。不用看了,他们家猪鸡鸭,也一定住在仓房的楼上了。无意地朝仓房里瞥一眼,果然,鸡鸭的笼子都吊在房梁上,猪住在吊起来的圈里。

刘老太和刘赵氏,笃定是神佛保佑了一家人。大水过后,刘老太和刘赵氏,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夹着一捆黄表纸,一袋子金元宝,一袋子银元宝,还提着一块肉,一瓶烧酒,几个鸡蛋和十几个馒头,还有大大小小的纸扎的衣裳,到村口的野桃树下烧了。刘老太自从看见儿子给马架子的四角,楔了桃木剑,她就开始给死在马架子里的,冤魂野鬼烧纸钱。每次烧纸时,刘老太都虔诚地跪到地上,请求死在马架子的冤魂野鬼,保佑他们家。她说:“儿子不让你们进屋,没有恶意,是怕吓着一家老小。你们不能进屋,俺保证你们不会缺钱花,逢年过节,俺给你们送钱送衣裳送吃喝。”刘老太说到做到,每年,还给小孩子扎一套纸衣裳,而且衣裳一年比一年大。烧衣裳时,她像是与亲戚邻居唠家常,“孩子又长高了一截了吧,今年的衣裳大了一寸,鞋也大了一指头。再穷,咱们也不能磕打着孩子……”刘老太做这事儿,除了儿媳妇刘赵氏知道,刘老汉和刘世昌也知道,只是爷俩没有挑明罢了。刘老太扎纸活儿的手艺,非常了得,屯子里谁家老人过世都找她。刘老太还把这个手艺,传给了刘赵氏。刘老太私下和儿媳妇嘀咕,“小鬼也不打送礼的人,俺们娘俩这些年没白搭工夫。”

多年后,刘世昌的六儿子刘长河娶了三房女人,前两房女人都先他而去。屯子里的人都说,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当刘长河为了三区十八户上过上好日子,遇到一个又一个的劫难时,人们的议论声又起来了,纷纷说他占了冤魂死鬼的地盘,终究还是要还。这辈人没还,下辈人也要还。

刘世昌和他爹,认为他家的房屋没倒,多亏了碱泥。碱土不吃水,和成泥后的碱土,颜色黑黢黢的不好看,但扛风扛雨。那些给房子抹黄泥的人家,房子看上去好看,却禁不起风吹雨淋。一场风雨过后,泥土就随风雨俱下,风雨仿佛长了一双手,扒掉了它身下的衣裳。虽然,没房倒屋塌,但刘家的土地损失了不少,淤泥无情地侵犯了父子俩,流汗开垦出来的土地。看着被淤泥侵蚀的土地,刘世昌和刘老汉心疼不已。爷俩站在被淤泥覆盖的地里盘算,说今年冬天捡粪,开春把流失的地,再开出来,淤泥再厚也架不住肥呕……灾年歉收,但刘家仓房里的粮食足够。刘老汉哀叹自己的身板,大不如从前,要是年轻十岁就和儿孙们一起干。刘世昌笑,说:“爹都四代同堂了,还用你干活。你和俺娘把身子骨养好,比啥都强……”儿子的话没错,但刘老汉不能原谅自己。他出来进去唉声叹气。

刘世昌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大水拯救了这个家,长大的六儿子的闹腾也在无形中帮了一把。

苞米刚结棒儿,伪正亚街警察署以所谓“抗联嫌疑”的罪名,逮捕了三十几号人,并对他们施以严刑拷打。十几个人中,有三区十八户的木匠胡义成。他是在大白天被抓走的,爹妈哭成一团。胡义成爹,登门求刘世昌想想办法,“不能让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把俺儿活活地打死啊。”刘世昌安抚他,并点头说不能不管。义成的孩子还小,孩子咋能没爹。

刘世昌跑了几趟都没将人救下来,他说用性命担保,胡义成指定不是抗联。他老实巴交得就知道干活,手艺也好,他打的箱箱柜柜,他打的碗架和板凳可扛使了。一个伪警挥舞手里的皮带,说他再来就抽他,还要给他抓起来。刘世昌瞪着眼珠骂了一句,伪警一皮带抽到他的脖颈处,一条黑紫色的瘢痕,赫然地裸露着。三儿子把他连拖带抱,从警署里拉出来,刘世昌气得呼呼地喘粗气。

回到家,刘世昌呻吟着落炕了。刘赵氏和几个儿媳妇,炕上炕下地伺候。

刚进冬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雪一停下来,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脸。早上,成群的乌鸦从三区十八户,呱呱叫着飞过去。傍晚,黑压压的乌鸦又从山区十八户,呱呱叫着朝着乌裕尔河,朝着草甸子的方向飞过去。躺在炕上的刘世昌,看着窗外嘀咕,“乌鸦一飞过去,天就亮了。乌鸦再一飞过去,天就黑了。这么老多的乌鸦,从哪来的呀?”

刘赵氏看了一眼男人青黄的脸,说:“外头冷得邪乎,道上有好些个冻死的乌鸦。”刘赵氏昨晚带着大儿媳妇,去路口的野桃树下烧纸。回来时,黑灯瞎火地踩了好几只死乌鸦。刘赵氏觉得晦气,呸了一口唾沫。大儿媳妇安慰婆婆,“娘,咱们烧了这么老多纸钱,爹的病就要好了。等过年时,再给大人孩子,扎衣裳和金元宝。”刘赵氏布满阴霾的心,似乎裂开一条缝儿。“但愿啊,但愿你爹快点好起来。上有老,下有小,病不起啊——”自从刘世昌病倒了,六儿子成了刘赵氏最大的安慰,他一步不离地伺候他爹。

一进腊月,哈气成冰。但伪满政府还是派钦差,视察了县里的警察署,并勒令他们抓捕抗联。“抗联在这一代活动十分猖獗,宁可错抓一百,也不放过一个。”县里的伪满警察开始走街串屯,不仅抓抗联,还见鸡抓鸡,见鸭抓鸭。天冷路滑,伪警们就住到三区十八户。伪警长让刘世昌安排他们吃住,说要把抗联一网打尽才能离开。再说,住到村屯,也是为维护村屯的治安。伪警们说现在抗联,猖獗得像一群饿狼,专门在村屯地带活动。

刘世昌支撑着从坑上爬起来,一出门,就打个寒噤。他垂着脑袋,说:“那就住俺家吧。”俺两口子,把西屋腾出来,和俺爹娘睡东屋。伪警队长翻着白眼儿,“不住,不住,你家人口太多,还是征用饲养棚吧。那里清净。”刘世昌只得到饲养棚找关老五。“老叔,你这儿不消停了,那群狗,指明要住你这儿。”关老五笑,“不嫌乎庙小,就来吧。”关老五用一条麻袋,把西屋的窗户钉上,又用一个棉帘子,堵在窗口,把他和干爹的行李搬到西屋。

伪警们一进屋就搓手跺脚地说冷,让关老五去整点劈柴,在外屋架上一口大铁锅。点着火,关老五埋头往灶膛里添柴禾,苞米秸秆有些湿,灶膛里憋着青黄的浓烟。关老五用一根燎得黢黑的木棍,挑起苞米秆,“砰”地一声,火苗窜出来,浓烟散去。

“吓我一跳。可得注意点火,别他妈的,把我们炼到你这里。”从外头进来的伪警骂了一句,把征上来的鸡鸭和猪肉粉条,咣当地放到地上,“都收拾出来,再把肉烀上。”关老五点头。他在缭绕的热气中,把一个洋铁盆从西屋搬出来。一锅肉烀好了,伪警们吃饱喝足,就坐到炕上打牌。把饲养棚弄得乌烟瘴气。伪警们抓不到抗联,就把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和小偷小摸的盗贼抓来充数。三区十八户除了胡义成,又有三个村民被抓了。伪警们给出的理由,说越是穿得破衣啰嗦的人,越有可能是抗联。抗联的人,善于把自己伪装成要饭花子,在村屯大肆煽风点火,搞反对政府,反对关东军的活动。伪警们还看一眼关老五,“像这样的也不一定是啥好人,没准儿就是藏在村屯里的抗联。”

伪警把抓起来的人,五花大绑地用大车拉到东碱沟,剥光衣物扔到沟坡下,既不给一口干粮,也不给一口水。一个伪警还呸了一口唾沫,说了一句自生自灭吧,转身走了。两头狼正好路过东碱沟,饿得夹着瘪肚子的狼,看到沟下蠕动的动物,两眼放出绿光的同时,还扭头发出一声狼嚎——两头饿狼,等不及同伴的到来,拖着长尾巴冲到沟下,扑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身上。先是一嘴掏开肚子,捆绑着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哼了一声,就任凭狼在他身上肆意地,大快朵颐了。在狼群没赶到之前,两头先行狼的瘪肚子,撑得像怀胎六月的女人。吃饱的它们,并没有离去,而是屁股着地。半立着身子,为它们的族群守护着,得来不易的吃食。

沟下的人即便没死,也被两条耷拉着红舌头的狼吓晕了。

刘世昌听说东碱沟,活人被狼掏的事儿,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昏死过去。刘世昌在炕上,躺了十来天,才有气无力地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