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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里 上篇 3

上篇 

3

种下一茬庄稼,刘世昌还不满足。一望无际的土地,令他兴奋得直劲咂嘴,他和爹照样没日没夜地开荒。爹说:“今年种不上,就明年种。”刘世昌让爹歇歇,要不就去照看已经长出来的庄稼。他自己扛起䦆头开荒备垄,开出来的地,来不及种大田,就种大葱、白菜、萝卜。爹说得对,今年种不上,明年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土地被蒿草欺着。刘世昌白天在地里忙一天,夜晚也不闲着,吃完晚饭,他爬到热乎乎的炕上,又在女人的身上耕作。刘赵氏轻声地问:“累不?”刘世昌吭哧着说:“累。地里的活不能耽误,炕上的活,也不能耽搁,做出几个儿子,也好帮俺种地。这么一大片地,得有几个好帮手,才种得过来。你也别落后,买粮食的种子花钱,俺撒下的种子可都是白给……”刘世昌不信邪,住在诡异的马架子里,开荒种地生儿子。屯子里的人背后都议论,说这家人有骨头,像是从梁山下来的好汉。

刘老汉也整日都在地里,精心地侍弄着长出来的苗,听着苞米高粱拔节的声响,爷俩乐得直吧嗒嘴。刘老汉叼着烟袋,吱吱地吸出响声,“要是没啥天灾,今年指定是个收成年。”刘世昌点头,“看来还得抓紧把院墙垒起来,再在门口盖两间仓房装粮食,再垒猪圈,养两头肥猪。”刘世昌说干就干,砌院墙时,他没打土坯。再说,雨季里打土坯也不是明智之举。一场大雨来了,土坯就像投怀送抱的女人,瘫软得没啥用场了。刘世昌也学当地人叉墙,他用独轮车拉回碱土,拌上轧成段的羊草和泥,再用五齿叉子,一叉一叉地往起叉墙。刘老汉也起早贪黑,帮他推土轧羊草,院墙很快就叉起来,大门两侧的仓房也盖了起来,猪圈也垒了起来。自此,刘家的院落,看上去规整严实了不少,但刘世昌一条条肋骨,也清晰可见,脸也晒得黢黑。看到女人的大肚子,听院子里鸡鸭的叫声,再看房前屋后的庄稼,他做梦都能笑出声。

清早,收拾完屋里的活,刘老太就赶着鸡鸭鹅去草甸上放。刘赵氏也挺着五个月的身孕和婆婆一起,娘俩除了放鸡鸭鹅,还挖野菜捡野鸭蛋和鸟蛋。刘赵氏问婆婆,“娘,你说这地儿咋这么富呢?就这些野菜鸟蛋都饿不死人。”刘老太看着儿媳妇,扬起嘴角,说:“还是世昌和你爹有眼光。要是听你爷的说法,咱们都得在关里家挨饿。”刘老太怕儿媳妇身子沉,不让她拎重的东西,她把挖好的野菜,装进布袋子里。刘老太背起布袋子,喔喔地叫着鸡鸭鹅往家走。刘赵氏挎着装野鸭蛋和鸟蛋的筐,扭着身子,跟在婆婆的身后。刘老太还织了一挂网,刘老汉隔三差五地,到河里下挂捕鱼。刘世昌一口气,能吃十几条巴掌长的鲫鱼,吃十几个野鸭蛋。刘赵氏还用小鱼打鱼酱,刘世昌就着鱼酱能吃五六块饼子,脸上也渐渐地有了肉。

这年的秋天,地里的粮食都收了回来,除了粮食还有秋菜,也下到两三米深的菜窖里储存。收地之后,刘老太和刘赵氏,又到屯子里养母猪的人家,抓了两头小猪羔。她们没再赊账,而是付了现钱。

冬天,刘世昌和刘老汉也不闲着,除了捡粪,还和徐老大学做豆腐。豆腐渣除了人吃,偶尔也喂猪。刘世昌说,开春多种几垄黄豆,黄豆是好东西,除了做豆腐还能榨油。人吃了,也壮力。

这年的正月,刘赵氏生下大儿子刘传青。没出三年,刘世昌家就是屯子里土地最多,粮食最多的人家。刘赵氏除了养孩子是能手,喂的猪也膘肥体壮。还以两年一个的速度,为刘世昌生七个儿子。刘长河排行老六,他身上的五哥,一岁多一点就夭折了,身下的七弟5岁时也溺水身亡。

刘赵氏怀刘长河的那年,三区十八户遭遇了一场大旱。

那年的冬天就很诡异,一冬天无雪却冷得嘎巴嘎巴的直冒白烟。大地冻出横七竖八手指宽的裂纹,走在冰面上,都能听见两米多厚的冰,炸裂的响声。

“豆腐,豆腐喽——”豆腐的热气从盖着的棉被下,袅袅地飘出来,地上的霜宛若夜空中的星星,徐老大的豆腐,还没卖出去一块,纳得密实的黑布鞋底,就像挂了掌的驴蹄子。豆腐还没卖完,脚下的掌,就如两个圆滚滚的马粪蛋。徐老大走路就不那么利落了,他怕把一板白嫩的豆腐折腾到道上,就找一块硬实的地儿,使劲地磕打鞋底,马粪蛋似的鞋掌磕打掉了,走着走着,又挂上掌子了。

“徐老大,等会儿。”滕张氏端着半葫芦瓢黄豆和一个铝盆,急慌慌地从院里出来。“今个儿多换两块,还是冻豆腐炖酸菜好吃,能炖进去盐酱。”倒进秤盘里的黄豆,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足二斤六两,就算二斤六。”徐老大掀开蒙在豆腐板上厚棉被,熟稔地给滕老太捡了豆腐。滕张氏看一眼,小铝盆里白莹莹的豆腐,“再给一块,今个的豆腐嫩,水汽大。”滕老太说着话,就自己动手,捡一块颤巍巍的豆腐放到盆里。

“你这人咋这么贪心,已经多给你了。”

“你咋那么小抠,一块豆腐能咋地。”滕张氏说着话,人已经进了院子。

“真他妈的烦人。”徐老大吐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是骂哈气成冰的天,还是骂平白无故占一块豆腐的滕张氏。徐老大看一眼鞋底上的掌,把车辕子上乌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带子挂在脖子上。徐老大又呸了一口唾沫,哈腰撅屁股,用力地握紧车把擎起来。于是,路上就有了一条歪扭的独轮车印,和两行拖着一条不规则尾巴,既像熊掌又像梅花鹿的脚印。

一直到五月,也没下一滴雨。几场干风过后,土地就旱得裂了纹。种下的小麦苞米高粱,直接葬身于焦土里。蒿草和芦苇刚冒出尖儿,就干枯成柴禾棍,一碰就哗啦哗啦地断了。草甸上的羊草,连芽儿都没来得及发,就浮出一片冬日里的萎黄。鸟儿的叫声透出沙哑的恓惶,乌裕尔河的河床早已七裂八瓣,鱼虾都干涸在河床上,远看过去,像是一片白茫茫的石子滩。忧虑的人们都跑到河床上,成筐成篓地往家捡鱼虾干。灾年来了,粮食没了指望,鱼虾干也能充饥果腹。

刘世昌看着房盖,和院子里晾着的鱼虾干,心里十分难过。他与刘老汉商量后,又找到屯子里几位年长的老者。他说:“咱们求雨吧。在关里家,没被饿死,到三区十八户再饿死,实在不值当。不能眼睁睁地再饿死人了。”人们一致同意刘世昌的建议,向老天爷求雨,说举全屯子之力,也要把雨求下来。否则,逃荒都没了去处。求雨仪式除了吃喝,还得弄出点响动。刘世昌在屯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锣鼓歘。他就去找张七九。他早就听说,屯子里有一个叫张七九的人会拉二胡,还能用二胡弦儿弹拨出马蹄奔跑的声儿。三区十八户谁家有个红白事儿,都找他给拉一曲。屯子里求雨,不能没有张七九的二胡声。

求雨仪式,定于阴历的五月初五。这天早上,刘世昌早早地起来,喝了一二碗清汤寡水的粥。太阳刚一露头,他就从自家的猪圈里,牵出那头二百多斤的黑猪和仅有的一只黑羯羊。屯子里的人也陆续地从家里抱出鸡鸭鹅,朝乌裕尔河走去。刘赵氏腆着大肚子,抱着一只大红公鸡,徐老大还做了一板白嫩的豆腐。“老天爷也不能只吃肉,还得吃点豆腐吧。”

刘老汉和屯子里的三位高龄老人,主持祭天求雨的仪式。刘世昌带着二十几个壮汉,把宰杀后的猪牛羊摆到供桌上。在张七九的二胡声中,屯子里的老少齐刷刷地,跪到地上磕头。一边磕头,一边祈求老天爷降临甘露。仪式在一曲二胡声中结束,壮汉们把猪羊和鸡鸭鹅,扔进仅剩下一汪浑浊泥水的河心。一群半大孩子,眼睁睁地看着猪鸡鸭,被大人扔进河里,眼睛里都冒出绿光,吧嗒着嘴,等着河神吃完冲上去,捡回河神吃下的剩儿。令人们惊奇的是,扔下的猪鸡鸭,把泥水溅得老高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仿佛河心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人们像稻草人似的,呆站在干涸的河滩上。好半天,刘世昌才和几个胆大的年轻人,一起下到河中间,寻找消失的贡品。河心的泥水,刚刚没过脚踝,脚下的污泥,柔软得像刚拱出地皮的草。为了向大家证实,脚下没有洞也没有坑,他们啪嗒啪嗒踩着发绿,恶腥恶臭的泥水。刘世昌还跳起双脚,除了泥水四溅,再无别物。

几个愣怔的老人再次匍匐到地上,咧着黑洞洞的大嘴哭嚎,说今年草甸上,又要新坟挨旧坟了。

太阳像一个大火球,发疯地烤着大地。人们都哀叹命运不济,从关里家,逃荒到北边外,就为吃饱肚子,想不到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竟然旱得寸草不生。

“还能往哪逃啊,再走就到天边了——”人们的哀叫声,与草甸上乌鸦的叫声,都如干裂的土地一样沙哑焦躁。大太阳在天上招摇,夜晚都来了,太阳也舍不得离去。走在土路上,被暴晒了一天的土路,像热炕头似的烫脚。屯子里的土井,也眼看没水了,赶车的滕大脑袋,想为一头骡子和一匹马找点青草吃,找点水喝,结果死在草甸上。一人一骡一马的死相骇人,牲口的舌头耷拉着,变成紫黑色,像是中了毒。滕大脑袋的死相更令人恐怖,全身佝偻成一团,眼睛凸出来,还七窍流血。很多年轻人都吓跑了,刘世昌赶着驴车,把滕大脑袋拉回来。滕大脑袋的老婆滕张氏,抱着男人的大脑袋干嚎,“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啊,俺一辈子都没做过坏事,屯子里哪个孩子不是俺亲手接生,为啥让俺摊上这等横事儿……小儿子滕树贤才出了两颗牙,连饿带渴地窝在炕旮旯,气若游丝地哭着……”为滕大脑袋掘坟时,挖下一米半深,还不见一丝湿润。人们纷纷说,这场干旱就是来要人命的。看来,得为自个准备一领席子,可别哪天死了,连一个裹身的东西都没有……葬了滕大脑袋,滕张氏用死骡死马的肉,招待了前来帮忙的人。“照这样旱下去,滕大脑袋的死相,就是日后俺们的死相。还是大吃一顿吧。”人们敞开肚皮,吃了死骡死马肉,“要是今晚热死了,吃饱喝足也好有力气走阴间的路。”

那晚,凡是吃了滕张氏家,死骡死马肉的人,都跑肚拉稀。第二天早上,屯子里还萦绕着一股酸腐的臭气。刘世昌让老婆煮了一锅绿豆水,跑肚拉稀的人,又灌了一肚子瓦绿的水,在炕上躺了两天,才摇晃着爬起来。

没求来雨,人们在绝望中,又生出希望。都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就算龙王爷睡着了,五月十三也该醒了吧。可是五月十三这天,太阳比卖豆腐的徐老大起来得还早,它仿佛告诉人们,又是一个大晴天。徐老大哀叹一声,“今个做最后两板豆腐,打上来的井水,浑浊得不能再做豆腐了。”

三区十八户的人们,望着火球一样的太阳,连眼泪都没了。农户人家储备的口粮,大多是一年扣一年。就算不遇上灾年,多数人家一到开春,口粮也紧张得供不上了,再加上这时候青黄不接。人们就基本吃半饱了。用他们的话说,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往年,还有野菜能救济一下,可今年旱得土都焦了,哪还有野菜。过年吃进肚子里的油水,早就消耗殆尽。一个月前,不少人家就揭不开锅了。人们把焦土翻了一遍,能挖出的草根都吃了。饥饿的人群,又盯上了树皮,一群半大孩子,扒下树皮后,还把嘴贴在裸露的树干上,使劲地吮吸。嘴唇吮吸得通红,有的还肿得翻起来。实在吃不到东西,就往肚子里灌水,撑大了肚子,可心慌得头晕眼花。人们都以为肚子是一个好哄弄的主,可走两步道,就得蹲下身子气喘。有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就势躺下去,扑腾起来的尘土,半天都不消散。有人也顺势抓起一把土,填进饥饿的嘴里。

灰头土脸的人,都瘦得脱了相。青徐徐的脸像僵硬的石块,一张皮裹着一副骨头架。走出家门寻找吃食的人,晃悠着像挂在木根上的破衣裳,也像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干尸。

饥饿难耐,有人就惦记起了刘世昌家。他家的孩子虽然也都瘦,但他家的孩子还能走路,两个大点的儿子,还能挎着土篮子去挖草根,去扒树皮。他老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他家要是没粮食,他老婆早就饿死了。

“抢他个王八蛋。刘世昌那家伙,对土地快赶上他爹娘亲了。他和他爹,一刻不闲地开荒种地,他家囤了不少粮食。俺们要是饿死了,他就得把俺们的土地占为己有。”也有人犹豫,“这家人还挺仁义,来屯子里也十几年了,抢他家,还真有点下不去手。”说这话的人是张七九大儿子。“那你就等着饿死吧。”有人低声怒喝。张七九大儿子吧嗒一下嘴,又咽口唾沫,肚子叽里咕噜地响。他似乎闻到了粮食的香味。

刘世昌家的粮食的确没断顿,饭碗里,虽然也是清汤寡水,但毕竟还有粮食的香气。怀第六胎的刘赵氏,每天做饭时,都算计着盆里的米面。家里除了公婆和男人,还有四个张嘴等吃等喝的儿子。刘赵氏盯着大太阳哀叹,“老天爷,下场雨吧。再不下雨,就死人了。人都饿死了,谁还孝敬你呀。”

那天,刘世昌从西大碱沟,扫了半袋子碱面,准备回家熬碱。一进村口,就看见几个半大孩子,抱着树干拼命地吮吸,他垂下眼睑,沉重地叹口气。他进了院子,把碱面袋子放到地上,一股白烟腾地飘起来。他用手扑喽两下,打开仓房的挂锁。除了半袋子小米,还有十几麻袋苞米粒,七八袋子高粱米。一袋子小米,是给刘赵氏月子吃的,说啥都不能动。他抬起头看见仓房的木梁上,吊着一个关里家家织布的袋子,他把袋子拿下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种子是庄户人家的命。他想了想,把半袋种子送到爹娘的炕上,“娘,这是咱全家人的命根子。无论到啥时候,种子都得留好。”刘老太接过种子袋子。

“爹,分了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邻们饿死。刚回来的路上,看到不少孩子——”刘世昌没说下去。

“嗯。”刘老汉点了下头。

“娘,一袋子小米留下。”

“嗯,嗯。”刘老太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世昌敲响了院子里那口老钟。屯子里能走动的人,都集中到他家的院门前。他指着麻袋,“家里就剩下这些粮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分了吧。”

饿得有气无力的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扑到麻袋上,抓一把苞米粒填进嘴里。还没等嚼碎,就往下咽,噎得直翻白眼。孩子爹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想不到,这一脚救了孩子的命。

“大善人啊,大善人——”几位年长的人,冲刘老汉和刘世昌拱手作揖。

十几袋子苞米粒和高粱,转眼间就分了出去。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了。“爹,无法啊。咱家只留了半袋子苞米,和半袋子小米,七八张嘴啊。明个起,我去街里找个事儿做,扛草捆拉车啥的,挣钱买了粮食,就送回来。”刘赵氏哇地一声哭了,“他爹,你在家照看咱爹咱娘。俺带着儿子们出去要饭,要下粮食,就让老大送回来。”

“胡说,你挺着一个大肚子能走多远。还没等要着东西,孩子大人都得死在道上。”刘世昌厉声呵斥刘赵氏。

“谁都不能动,你们以为饭好要啊。啥事儿,都等着肚子里的孩子落地再说。咱们一家人,死也要死一块。”刘老汉说完,瞟了一眼北地的红木箱子。“只要有种子,只要下一场透雨,咱家有地,就不会饿死。”

刘赵氏算计着苞米粒吃,袋子还是一天天地见底了。那天,她端着空盆从仓房里出来,瘪着肚子的大黄狗,耷拉着舌头,趔趄着站起来,像是与她告别似的,在她腿上蹭了蹭,又无力地趴到地上。“他爹,最后一把小米也没了,不能看着孩子大人饿死啊。小四这两天都没起来炕,咱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刘世昌没说话,他盯着那条奄奄一息的大黄狗。刘赵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眼泪就下来了。

“他爹,他爹,它饿得也可怜啊——”

“人都没吃的了,留着它也是饿死。人的命比它金贵,只好委屈它了。”一条大黄狗,救了刘家人的命。

“娘,俺可能要生了。俺觉着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刘老太哀愁地看着她,“你坐月子,家里连口吃的都没有。你没吃的,孩子哪来的奶水。”她哭着叹气。刘赵氏摇头,说:“俺这几天喝了狗肉汤,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仓房里还有半张晒干的狗皮,到时候熬几锅汤喝就行。”

“娘,俺饿,俺吃一个饼子就行。”一听说有狗皮汤喝,三儿子抱住刘赵氏的腿。她流着泪看着儿子,咬着嘴唇去了仓房。

“娘,咱们熬汤。不能看着孩子们挨饿。”刘赵氏只能从自己嘴里省,米粒可着老人和男人,儿子们也能分到几粒,轮到她除了水,也不剩啥了。她饿得眼睛凸出来,脸上的骨头,和青筋也暴凸出来,细脖子支着一个脑瓜壳,除了一个像锅的肚子,她像一棵半死不活的干树杈。这个月,她觉得自己的骨头油,都被肚子里孩子掏空了。夜晚,躺在炕上,她甚至能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大口吞咽羊水的声音。她抚摸着肚子,“苦命的儿啊,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刘世昌饿得睡不着觉,他起身走出屋门。天,黑透了。屯子里一片死寂,连一点亮儿都没有。刘世昌仿佛看见一团黑影朝他家走过来,他揉揉眼睛,是关老五。他从院外进来,把一个袋子放下,“弟妹要生了,这黄豆留下吧。”关老五说着话,就走出院子。刘世昌怔怔地,看着关老五的背影。

刘长河出生于这年的阴历五月十八戌时。那晚干热,人们张着嘴喘。晒了一天的草甸上,呛鼻子的碱味充斥在空气中,嗓子眼儿干涩还刺痒,许多人都不住声地咳嗽。白天的热浪,并没有因为夜晚的到来而消散。人们都像是被架在一垛,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劈柴下烘烤,周身的血都被烧沸了。被折腾得浸泡在汗水里的刘赵氏,先是见红,后破水,她声嘶力竭的叫声,在屋梁上回荡。滕张氏两手沾着鲜红的血,也声嘶力竭地喊,“使劲,使劲,再使劲。刚才使的劲不对,生过五六胎了,咋还不会使劲——刚才不是吃了半碗黄豆了吗?咋能没力气呢——”生了五个儿子的刘赵氏,六胎的脑袋大,还是坐生胎位。

“都生两天了,羊水早早地破了,还屁股冲下,这不是来要大人命的吗。”滕张氏的蓝色布褂已经湿透了,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从瘦脸上掉下来。她粗犷嘶哑的喊叫声,把在外屋带着儿子们等候的刘世昌,吓得心悬到嗓子眼儿。刘老汉在东屋大气都不敢喘,刘老太被滕张氏撵回东屋,“俺的老天爷啊,你快回东屋吧,哆哆哆嗦的别再摔着。”刘老太如何能待得住,她心神不宁地站在屋地上搓手。“可真是一个磨牙的孩子,还没出来,就搅和得全家不得安生。这样下去,别说孩子的命,大人的命都够呛啊。”刘老太的声音,颤微得像风中的树枝。

刘老汉心忙搅乱,用两根手指把烟叶碾碎,按到烟锅里,划了两次火,才点着烟。

刘老太又趿拉趿拉地转回西屋。箱盖上的油灯,跳跃着暗黄如豆的火,刘老太昏花的眼神儿,瞥一眼躺在炕上连叫声都微弱下去的儿媳妇,抹着眼泪又回了东屋。刘老太像一匹拉磨的老马,流着浑浊的眼泪,在屋地上转圈。“你转啥?转得人直迷糊。”随着刘老汉的一声怒喝,西屋传来了清脆响亮的哭声。刘老汉和刘老太同时张开嘴巴,望着屋门。

刘世昌把抽了一半的纸烟,扔到锅台上,腾地蹦起来搂住几个儿子,“生了,你妈生了——”

“又是一个带把的。”滕张氏用一块红布,把胎儿包裹起来,冲着外屋喊。

新生命的到来,令刘家人暂时忘记了眼下的饥饿,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叫着,喊着。窗外突然传来刷刷的响声,刘世昌扭头看了一眼门外,又眯起眼睛看着院子里,浮起的尘土,“啊,下雨了?啊,是下雨了——爹,下雨了——”他的吼声震得窗户纸簌簌作响。雨水来得迅猛,来得悄无声息,来得猝不及防。刘世昌跑出去,四个儿子也泥鳅似的,跟着他跑到外面,他们疯狂地在雨中推搡,倒在地上的就地打滚,像是一群遭遇了久旱的小猪,滚得泥头拐杖。

“爹,下雨了,下大雨了——”听见儿子的喊声,刘老汉也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舞足蹈奔向孙子们。屯里的人也纷纷跑出家门,像是迎接一场盛大的节日。

雨水顺着屋檐成流地淌下来。滕张氏张开瘪着的大嘴,“啊、啊”地叫起来,失手把刚出胎包的婴儿扔出去——刘老太拽着小脚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俺的娘啊,俺孩儿还没见着日头,就给摔死了?”被奶奶抱起来的婴儿,一声没哭,粘着胎衣的脑袋,在她怀里像虫子似的蠕动。“俺的天老爷啊,这孩子成精了,他咋不知道疼啊?”滕张氏回过神儿,从刘老太的怀里抱过婴儿,叮叮地看着婴儿,“这孩子可真是一个福星啊,带来了雨,摔在地上也没死——”折腾得脸色苍白的刘赵氏,惊愕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呜呜地哭出声,“有救了,孩子们有救了。”

刘赵氏仿佛忘记自己刚刚生下孩子,她想爬起来,去外头淋雨。滕张氏一把把她按到炕上,“也不怕坐病,消停地坐月子吧。”滕张氏还顺势,把一床棉被压在她脚下,“你可是积了阴德了。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是为了给咱屯子求一场雨啊。”滕张氏把脸贴在刚出生的婴儿的脸上,“你带来一场大雨,还全胳膊全腿地来了。”

一身泥水的刘世昌,从外面跑进来,他晕头晕脑地看着刘赵氏憨笑。刘赵氏也看着他笑,“又是儿子,你还没看一眼。”刘世昌甩了甩头上的雨水,“儿子好,儿子好,儿子能干活,明个他们都长大了,咱们家就养牛养羊养猪,开荒种地盖房子。以后,咱们家粮食满仓,牛羊成群,儿孙满堂。”虚弱的刘赵氏咧嘴笑了,说:“快给小六起个大名吧。”

刘世昌挠着一头乱草似的脑袋,“嗯、嗯,就叫他长河吧。按说,他们这辈是‘传’字,哥哥们也无一例外地按照家谱上的字起的名字,但看在小六为屯子带来一场大雨的份上,相信老祖宗能答应。愿屯子里的人,再也不受干旱的苦。愿乌裕尔河再也不干枯,草甸子永远都绿得冒光……”刘世昌兴奋得手舞足蹈。刘赵氏仰起脸,看着男人,咧嘴笑了一下,一歪脑袋就睡了。刘世昌告诉儿子们,别吵吵,你妈累了,让她睡一觉。歇过乏,好给你们蒸豆面卷子。

这场透雨,虽然没能救活高粱苞米小麦,却救活了乌裕尔河,救活了草甸子,白菜萝卜也在秋天来临时丰收了。人们都说,是刘世昌家的六儿子救了屯子里的几百口人。

此时,三区十八户已经有了五十多户人家。

刘长河三岁时,刘赵氏又生了七儿子。七儿子在五岁那年,从麦地抓了一帽兜子蝈蝈,走得热汗淋漓。几个大些的玩伴,嬉笑着扒掉衣裤,一猛子扎进乌裕尔河。小七和三个大孩子,再也没上来。刘赵氏悲恸得没来得及哭出声,就昏死过去。刘老太用一根银针,把她扎了回来。刘赵氏病了,躺了半个多月,才从炕上爬起来。

刘世昌把小七埋到草甸子的深处。他眼含热泪,骂了一句短命的儿,扭头就走。他进院撂下铁锹,扛起锄头就去了地里。他无法面对愁眉苦脸的爹娘,更怕看到刘赵氏悲恸的脸。盯着儿子的背影,刘老汉默默地坐在仓房里抽烟。刘老太一会儿从上屋跑到仓房,一会儿又从仓房跑回上屋。刘老汉用烟锅啪啪地敲打仓房的门,“你像只瘟鸡似的,来回扑腾啥?”他冲着老伴发脾气。刘老太倏地站住了,她瞥一眼上屋,又看了一眼被泪水打湿了衣襟的刘老汉,悻悻地走出了仓房。那以后,刘老太看六孙子的眼神儿,除了担忧,还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神色。

小七走后,刘世昌像是得了病似的,恹恹无力了好些日子。刘赵氏打起精神头,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刘世昌说吃啥都苦糁糁的,难以下咽。刘赵氏急得快哭出来,“他爹,你可别这样,不吃饭咋干活啊。这么一大家人,都指望着你呢。”

刘赵氏两鬓斑白,脑袋顶上的头发稀疏得露出头皮。刘世昌咳了一声,耸动两下肩膀。他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日子还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