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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四部分 春 17

第四部分  春

17

龚慈芸的葬礼在升学家宴一周之后举行。

那顿气氛极为融洽的晚餐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料到龚慈芸会心梗。魏嘉曾在龚慈芸骨折后经医生提醒,想过无数次这种可能性,但每一次的设想中,这个时间点都是未来。龚慈芸就快七十了,魏嘉甚至想过寿宴时或许是把身份的秘密告诉孩子们的时候了,大概到那时她也能彻底坦然面对了。

龚慈芸死的时候是带着笑的,面部肌肉松弛,芙语和晓雅正在讨论关于寄宿生活的事情,要准备哪些东西,多久回家一趟,要不要谈恋爱,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魏嘉和黎鸣也加入其中,魏嘉还看了龚慈芸一眼,以为她就是睡着了。两个孩子的喜讯令她很兴奋,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等到黎鸣买完单大家准备要走了,魏嘉叫了一下龚慈芸,她没答应,再一碰她,头耷拉下来,大家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就在那一刹那突然定格,魏嘉突然失去了听力,她愣在原地,完全不记得后来黎鸣是怎么给医院打的电话,自己又是怎么回的家。

一连三天,魏嘉精神恍惚,如果不是芙语叫她吃饭喝水,她可以一直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或者去一楼龚慈芸的小房间待着。

妈妈怎么就死了呢?那是从她有记忆以来,每天晚上给她讲故事,等她睡着了还要洗衣服,她没醒就要爬起来买早餐,牵着她的手送她上学的妈妈呀。她第一次尿湿褥子,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撒谎,第一次犟嘴,第一次生病在医院打通宵的吊针,第一次来例假,全都有妈妈陪着。妈妈养育了她也陪伴了她,妈妈给了她朴素温暖的小家,不完整却幸福的家。为了她一辈子没再婚的妈妈,给了她能够付出的一切,是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呀。

魏嘉想起这些就后悔,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为什么要说那些狠话。如果不是把她气坏了,她也不会住进医院,如果没有气坏身体,她现在一定还活着吧。魏嘉每天神不守舍,捧着泛黄的旧照片哭。这个世界上,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之一就是妈妈的爱。不论这份爱是否有所保留,她都得到了妈妈的四十年,她像一只小小的寄生虫,自己越来越强大,而作为宿主的妈妈却越来越年迈衰老变矮。

这些话堵在胸口,堵得魏嘉喘不上气,芙语有时候不放心她,鼓励她把话都说出来,她也只能鱼吐泡泡似的吐几句,有些话还不能全说给芙语听。能缓过来的时候,她就去一楼龚慈芸的房间收拾遗物。母亲的东西真是太少了,活了快七十年的人,搬过几次家,能留下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一些老照片,几件旧衣服,除此之外,家里塞满了积攒的以为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的旧物。在魏嘉看来,这些旧物就是些垃圾,准备全部扔掉,结果仔细一看,有她婴孩时玩过的拨浪鼓,幼儿园时穿过的花裙子,上小学时戴过的小发卡,上中学时最喜欢的已经旧得皮都开始掉渣的娃娃鞋,还有几张她亲手写的画的贺年卡。

凡爱过必留下痕迹。

早已稀薄的怨恨彻底荡然无存,她沉浸在这些陈旧的回忆里,才意识到从小到大一直试图对抗的母亲已经真的不在了,妈妈是她最大的助力也是最固执的对手。她现在可以接受了,接受遗憾,接受付出没有回报,接受自己的虚伪,也接受爱必定会失去。只是还想回去,回到过去,就像鸟变回小鸟回到鸟窝,张着嘴,咿咿呀呀地等在窝里,妈妈还总会回来。

袁不凡说,至少阿姨没有受罪,不像他奶奶,瘫痪了大半年,最后还切了气管,还是没救回来。

“人总是要先走的,最后也都会在天上见。你就当她去环球旅行了,去了更好的地方。”胡畔已经把魏嘉当成了自己的亲表姐,这些天黎鸣也有些消沉,还要打理后事,她跟袁不凡一起帮忙处理。

原本三天就可以火化,魏嘉却近乎虚脱无法出门,黎鸣也打算安排一场更像样的葬礼,时间又推迟了四天。正好,葬礼的前一天,言真也料理完家里的事情,拖着行李箱来了。

按照殡仪馆的流程,火化当天下午就可以举行葬礼。魏嘉看着化好妆的妈妈,静静地躺在冰棺里,皮肤细腻,还有腮红和口红。魏嘉突然想起,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化妆,自己可真自私啊,这么多年,竟然从未想过给妈妈好好打扮打扮,错过了太多太多可以给妈妈的第一次。

葬礼开始前,陆续有人到场,等到魏嘉回过神来,才发现除了言真和袁不凡一家,来的人全是黎鸣的亲戚,就连胡畔的父母也来了。红白喜事,热闹为好,可魏嘉并不太想在母亲的葬礼上见到自己的血亲们。她与这些人除了基因中的关系,毫无感情交集,甚至就在见到这些人时,她突然很想把自己的身世永远封存,就做龚慈芸的女儿,只做龚慈芸的女儿。

司仪开始主持,简单的开场白后,哀乐响起,亲人和来宾默哀,紧接着,就是直系亲属致悼词。

魏嘉作为女儿,拿到了话筒,面对一双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她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黎鸣交代过她,需要准备一份悼词,她也准备了一份。可这份悼词,是说给妈妈听的。在场的全都是黎鸣的亲戚,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偌大的礼堂里陷入安静。

魏嘉紧张起来,声音在发颤,她终于开声:“感谢各位亲友,各位来宾。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追悼会,悼念我母亲龚慈芸女士。我代表我们全家,对诸位来为她作最后告别的来宾,表示衷心感谢。我的母亲……”

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魏嘉说不下去了,妈妈,你知道吗?我真正的亲人们今天都来为你送行了,好笑不?魏嘉突然哭了。站在旁边的黎鸣,接过了话筒,本想给她一个拥抱,可微微张开手,又缩了回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请诸位原谅作为深爱母亲的女儿,此刻情绪有些激动。接下来,我也有些话想说。”黎鸣面色凝重,眼沉如水,在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接着说:“今天到场的都是与我和魏嘉十分密切的亲友。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在几个月前才知道的故事。”

黎鸣接下来,开始讲述自己和魏嘉被交换人生的故事,他从龚慈芸离开家乡嫁到北京讲起。魏嘉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黎鸣,能看出来他也在努力保持平静。除了胡畔,在场的其他所有人全都惊呆了,晓雅和芙语甚至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张大的嘴,然后对看了一眼。

“今天是我亲生母亲的告别仪式,也是她的头七,她此时此刻也会在这里,我想亲口对她说:妈,虽然我们相见相认的时间不长,但我已经感受到了母子之间的神奇联结。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多孝敬您,感谢您生下了我,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更感谢您很好地养育了魏嘉,相信我的母亲在天有灵也能看到这一幕。今后,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我会好好承担起这个家,魏嘉还有芙语,我都会好好照顾,请您放心,也请诸位亲友为我作个见证。”

黎鸣说完,牵起魏嘉的手,他先深深地鞠了个躬。魏嘉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好像后背有股力量,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也跟着鞠了个躬。

接下来流程继续,瞻仰遗容,所有人上前环绕水晶棺一周。

黎鸣家的亲戚们,每一位都驻足停留,仔细地打量着龚慈芸,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到些关于黎鸣的线索。龚慈芸安静地躺着,面带微笑,对这一生满意的微笑。魏嘉原本想质问黎鸣,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就公布了这个秘密,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感受。就是这一刻,她发现妈妈微笑的嘴角,跟黎鸣微笑的弧度几乎一样,她甚至回想起此前妈妈多次见到黎鸣时眼神中流露出的别样关爱,当时她误以为那是对一个准女婿的认可和欣赏,现在才明白那是只有面对亲生儿子才有的爱。他才是亲生子,自己有什么资格反对他在这种时刻对母亲表达自己的感情?

困扰良久的现实问题,跟此时嵌入得严丝合缝,这是最痛苦的一天,也是最好的一天。

火化过程亲属可以在旁等候,魏嘉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龚慈芸的最后一面,离开了水晶棺的滤镜,她的确还在笑,嘴角微翘。然后龚慈芸就被推进了焚化炉,一个冰箱大小的铁炉子。

黎鸣被家里的叔伯舅舅们叫了出去,每个人都有一堆问题需要他的解释。魏嘉看着他的背影略显单薄,却显然是高的,他总是笔挺,此刻魏嘉坐着,仰视角度看过去,他站成了一棵树。那些属于魏嘉的亲戚,此刻环绕着他,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片乌云。他就在乌云环绕中伫立着,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一些面孔,一些好奇的眼睛,朝着魏嘉投射试探的目光。

“妈,我跟晓雅,是亲戚吗?”芙语突然凑过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