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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四部分 春 12

第四部分  春

12

黎鸣和他的二叔二婶,还有如意,四双眼睛都望着魏嘉,这画面直到离开这个家,也挥之不去。

魏嘉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稳重又得体的狗,它倒对魏嘉显然好奇,却又能保持安全距离,只假装友好地审视却不往前多迈一步,太像它的主人。

二叔二婶对魏嘉报以礼貌的微笑,然后询问了几个相关问题,几岁接受资助,资助了多久之类的。魏嘉开始现编,她能感受到叔叔婶婶并不关心特困生身份背后其他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黎鸣,他们对她本人半点兴趣都没有。但他们就是彬彬有礼得恰到好处,对待她和对待来应聘狗月嫂的态度显然不同。是虚伪吗?不,是礼数,是家风多年的熏陶。

但味儿不对。

如意会通过气味确定喜不喜欢一个人,魏嘉也会运用直觉去判断。

只要一个人做到礼数周全,在社会上行走会顺畅许多,这是优点。但魏嘉的不爽在于救助与被救助虽是杜撰的关系,但他们对此只有好奇,没有真正的同情和关心。二叔二婶随后说起他们也曾给一些福利机构捐款,不仅数目可观,也持续数年。这么做可能是为了积攒福报,也可能是为了能抵扣税款,顺便赚个好名声,但真正出于想要帮助弱者的动机只是其中一部分。

虽然大家都坐在同一套沙发上,魏嘉却感觉到了长辈们的俯视,不动声色的傲慢,这比明枪明剑的瞧不起还要令人不爽。生孩子像是开盲盒,血缘和血缘之间同是盲盒关系,人无法选择父母,更不能选择亲戚。想清楚这点,魏嘉突然就不想再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晚饭也没有吃,就告辞离开。

黎鸣跟出来,问魏嘉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要把你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吗?你才是黎家亲生女儿。”

魏嘉气冲冲地往前走,她没法冲对此一无所知的叔叔婶婶撒气,也无法化解近四十年来的委屈:“我说不出口!”

黎鸣不解:“为什么?虽然有点离奇,但这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他们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要重新接受一个新的家族成员?重新建立感情?我不是小孩儿了,他们要重新跟我建立信任,重新寻找共同话题,这不现实。”

魏嘉上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黎鸣拉开车门:“可这样不公平,他们应该知道你是谁。”

“然后呢?知道我是谁之后呢?”

“他们可以帮你,很多很多事情,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第一,你觉得他们很好,不仅因为你是他们的亲人,还因为他们看着你长大,爱了你很多年,这种感情不可复制无法替代。第二,我需要他们帮我什么?给我钱?帮我让芙语上清华上北大?如果真的能,我会觉得自己更可悲。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也能活得还凑合,芙语也不需要这种帮忙,她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她的活法。”

魏嘉暴躁地吼完后,黎鸣也沉默了,他叹了口气,回头看一眼叔叔婶婶的家,上了车。

黎鸣发动了车,却不知道往哪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家亲戚们,都这样吗?”

“不完全是,我三叔就没这么大的房子,也不养狗。三个姑姑,二姑移民了,大姑是医生,小姑是教授,两个姑父都是做生意的,还有一个在搞金融。”

“真不错呀,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当官的都有,想做生意有路,上学看病有人,你们家族的职业选择都很好。”魏嘉不带情绪地说。

黎鸣不敢说话,此时说什么都是错。

“你带我去看看爸妈吧。”魏嘉说完疲惫地把头靠在车窗上,“给我讲讲,他们都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

傍晚时分,黎鸣把魏嘉带到了陵园,晚霞正浓,给整个陵园涂上一层暖色。穿过鳞萃比栉的墓地,不算太远的路,魏嘉走得心越跳越快,黎鸣把她带到了目的地,一片双人墓园的园区。穿过三个墓地,每经过一处,魏嘉都有点紧张得忍不住去看墓碑上的照片和姓名,她还从不知道亲生父母的名字。

“我们到了。”黎鸣在中间的墓地停下脚步,他带来了一束雏菊一大瓶水,还有抹布,“你先看看,我打扫打扫。”

黎鸣把雏菊放在墓碑前,开始用清水冲刷墓碑,用抹布除去尘土,他动作很利索,看得出来动作也很熟练。只花了两三分钟工夫就打扫完毕,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墓碑前,鞠了个躬:“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妈,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她叫魏嘉。”

黎鸣打扫时,魏嘉在看父母二人的照片。那大概是五六十岁拍的照片,夫妻俩都笑得很松弛,岁月静好国泰民安的样子。

母亲叫杨葆蓉,是个圆脸蛋儿,眼睛大大的,双眼皮,笑起来有个酒窝,黑发如云,在四十年前的主流审美中是个美人。父亲叫黎勇军,国字脸浓眉单眼皮长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魏嘉目不转睛地望着父母的照片,晚霞给一切都增加了略带血色的滤镜,魏嘉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杨女士和蔼可亲,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抛弃亲生女儿的样子,而魏嘉的鼻子和嘴,其实跟父亲很像。

“妈,很神奇,我竟然在大学时就认识了魏嘉,她是胡畔的同班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去年,我们又重逢了,魏嘉也有个女儿叫芙语,跟晓雅还是同班同学,她俩很要好,好得像亲姐妹。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你们的亲生女儿,终于来见你们了。”

黎鸣说着话,看了眼默默流泪的魏嘉,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就接着讲关于父母的事情。

“我小时候爸爸经常出差,虽然不常在家,但他每次回家都会给我讲很多外边的事,他是个性格开朗,爱笑的人,跟谁都能交上朋友。他特别爱喝豆汁,一回家就每天必喝。妈妈在医疗系统工作,小时候她总是很忙,我们之间不是很亲近,我妈对我很客气,也不是对我不好,就是我记事后,她好像都没给我洗过澡。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胡畔家里不是这样的,所以我很喜欢去胡畔家待着。退休后,妈妈就皈依了天主教,她非常虔诚,不仅参加了唱诗班,还经常去教会参加公益活动,我们之间就像我跟我的婶婶姑姑那样。”

魏嘉已经控制住了眼泪,她冷笑望着黎鸣:“你有的已经很多了,做人不能既要又要。”

“魏嘉,我们的命运因为妈妈的选择发生了巨大的偏差,但我相信,如果有得选,她俩一定不会这么做,我希望你不要恨她们。”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魏嘉收起了笑,恢复了冷漠。

“爸,妈,我今天想做一件事,希望你们泉下有知,能理解并支持我。”黎鸣再次冲着墓碑鞠了个躬,然后认真地望着魏嘉,单膝跪地:“我衷心地请你嫁给我,从今往后,在法律意义上,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的财产就是你的财产,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使用,我的亲人就是你的亲人,我会带你融入这个家。我的命也是你的,如果有一天我进了ICU,你是可以决定要不要抢救的人。”

魏嘉想要轻蔑一笑,却没能笑出来,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太突兀,地点也太超常规,她第一次见到亲生父母的样子,第一次知道他们的名字,还来不及消化情绪,就要面对求婚?这算什么,命运给了她一巴掌,又让黎鸣给她一颗甜枣?她愣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去,让自己尽量冷静。

“我是真心的,魏嘉。重逢之后的这段日子我对你的心意,相信你能感受到,不仅仅是因为歉意,想要替妈妈弥补你这些年的亏欠,更重要的是我爱你,我希望余生能跟你在一起。”

“你起来吧,我不会答应的。今天对我来说是非常沉重的一天,求婚这种事太轻佻了,不合时宜。”

黎鸣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但我真心希望你不要继续痛苦下去,你没做错任何事。”

“你先走吧,去车上等我,我想自己在这待会儿。”

黎鸣不放心地看了看,见魏嘉没回头,只好先行离开。

偌大的陵园只剩魏嘉,世界静得像一部默片。许许多多的墓环绕着她,对于故去的人来说,这个角落只是肉身最后的栖身之所,他们可能已经不关心世间的细枝末节,经历过生死,凡人的痛苦是无意义的。她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心潮起伏。没有父亲的童年,经济窘迫的生活,无数渴望过的梦想,随着年龄渐长,一个接一个消失。人生是一辆飞驰的火车,途经的风景过站了就是过了,失去的无法再弥补。

魏嘉抬头看了看天,明朗的北方天空已经有清晰的星在闪烁,这颗星叫什么其实不重要,它可以是北极星也可以是启明星,星星跟人不一样,不需要一个身份来定义自己。可星星也不能告诉她该怎么办,才能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

匆匆接受命运的安排,不会有好结果,这也不是她魏嘉。小时候,她以为妈妈是大人,对一切问题都有解法。现在,她已经是个妈妈,可她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人究竟为什么要生出来?

天色暗到已经看不清墓碑上的照片,魏嘉走近了些,俯下身近距离地望着生母的照片,冷笑着:“妈,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把你找出来亲口问问,怎么能这么狠心?还有爸爸,你看看你儿子,他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说完这番话,魏嘉从包里掏出临时去数码城买的太阳能电子播放器,她特意选了个防雨防冻防电的最贵的牌子,能24小时不间断大音量播放佛经唱诵。魏嘉把播放器放在地上,把音量开到最大,梵语的大悲咒顿时响彻整片陵园。这声音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因为电量不够,但从明天太阳升起,就会自动充电再次开始念诵,且日复一日。

虔诚的基督徒天天听佛经头会疼吧,魏嘉想想就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噙满眼眶。

“妈,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就不管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