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春
06
胡畔抱着双膝望着手机，觉得这玩意儿真是个魔盒。自打手机出现之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工作的方式都变得更加易变、不确定、复杂、模糊起来。老外把几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用来组成了一个新的词组：VUCA——乌卡时代。最初提出这个词汇的人，解释过世界从何时起变成这样，是冷战结束后世界局势呈现出这种状态。胡畔觉得，当代国人跟世界格局的体感有时差，她上学那会儿还觉得世界是恒定确定，简单清晰的。周遭的变化是自从有了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开始的。
胡畔在学习企业管理的课程时，曾学到另一个词：巴尼时代。同样来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BANI，分别指代的是脆弱性、焦虑感、非线性、不可理解。这个词在员工培训中，主要是用来形容新生代员工的状态。Z时代的员工们出生时就已经有了互联网，信息爆炸伴随他们的成长过程，因为对信息的判断能力缺乏，容易吸收过量不对称信息，逐渐弱化了对事物的分析判断能力，容易被信息误导或困扰，行事风格也更易随性而为。
胡畔回想起自己最近半年的所作所为，甚至身边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非常符合BANI。这究竟是时代病，还是个体的问题？答案可能社会学家才能知晓。
汤问新听到她的问题后，那个微妙的笑，反复出现在脑海里。他笑得很快，好像问题本身就很可笑，抑或他不止一次遇到女人问这个问题了，然后可能发现自己笑得太无耻，又强行收回了那个笑，轻轻地说：“离不起，成本太高。”
精神分析师比昂说：“回忆是欲望的过去式。”
站在40岁大关的门口，回忆这段萍水相逢的感情，就像一盒龙须酥，甜是甜，就是化得太快，没有回味。这是胡畔有生以来爱得最用力最尽兴的一次，充满了年轻人才有的力比多，好些个夜晚，只要想着他，就能想到他的身体和情话，这些虚妄的东西就能令她做个好梦。被小三这种剧情，通常是网络上的苦味熏人的怨妇发布的个人倾诉，她以为这种事绝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上次被拍裸照，她想了很久如何应付，如果那个混蛋真把裸照发在网上，她可以去告他，也可以说这是用AI合成的，不是自己。可被小三这件事跟裸照完全不同，不仅暴露了无知，也彻底摧毁了自信。
那天逼宫，汤问新对她的失望失落和羞愧毫不在意，连句道歉都没有。她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并当场把他的联系方式拉黑。可他说的话，却不断在耳边回荡：“你给我的也不全是真实信息，彼此彼此，很公平吧。”
赛博时代的现世报？
胡畔反复回想起自己在社交软件上的交友经过，沙里淘金，结果大概率是自讨苦吃。可谁又没有过刹那的心猿意马？没有彷徨过，没有面对诱惑时动摇过，没有被华丽的妄想击中过？没有遇到过令自己想犯错的人？如果这也是有罪，那全人类都有罪吧。
胡畔好像发现了了不起的秘密，突然有了极强的表达欲，很想说给谁听听这番心里话，她依然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更确切地说，即便她把这些话说给黎鸣、袁不凡、魏嘉，甚至父母，他们的反应也不足以令她满足。她想要的是更多人的回应，认可也好，反对也罢，她就是想听很多人的声音。就像从前工作那样，每天会有老板和同事们给自己各种反馈。说到底还是劳碌命，在家闲了才几天，梦想的躺平生活根本躺不平，她太不容易满足。几乎所有好学生都有这样的毛病，动不动就自我审视，对自己极为苛刻，总觉得还可以更好，做不到最好，就会想立刻改进。永远可以挑出自己和所有人的毛病，永不满足。胡畔的表达欲中有极大成分是想把这个结论也放在文章里，一方面想让大家不要误会自己的挑剔并非恶意，一方面也想把改变自我的决心昭告天下。
在这点勇气的激励下，她尝试着写了半篇文章，就有点写不下去，怎么看都像在给公司做分析报告，既不生动也不深刻，更没有合心意的比喻。为了学习，她重新翻看魏嘉的文章，这才意识到这需要专业功底，散文杂文化叙事的质朴简练，融合在有故事叙事的框架中，再点缀些风趣的比喻，令人在不经意间流畅地读完全文，这还不包括吸引眼球的新颖破题。相比之下，即便是简单的表达，自己却写得磕磕巴巴。虽然人人能写会读，但并非人人都能写出漂亮又能得到大众喜爱的文章。魏嘉这些年下的功夫没有白费，不赚钱不成气候的文字持续输出，也是专业训练。著名的一万小时定律，至少需要10年。
如果从现在开始，胡畔也开始她的一万小时训练，顺利的话，10年后可能略有小成。胡畔仔细想了想，她的能力并非在这方面，她有自己丰富的职场经验，倒不如直接跟魏嘉合作，甚至还可以跟黄皓合作，如果人手不够，还可以叫上袁不凡，正好他也在为如何解决言真的工作而发愁，她灵光一闪，或许这就是新事业，一个专门为了服务想要寻找稳定长期伴侣的人提供专业服务的新行业。
凡人的爱情没有神话，得到和失去一份感情跟得到和失去一份工作差不太多，所以既然有那么多猎头公司、企业管理培训公司，应该也可以有为普通人服务的同类型公司吧。虽然越来越多的人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但人能得到良好的长期亲密关系，总归是件好事。就当是针对小众垂类市场的服务好了，具体如何展开，她需要先好好设想。
魏嘉好端端地站在厨房里，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她并不知道胡畔这两天都在分析她写的东西，更不知道胡畔现在打心眼里服她。因为这个喷嚏，她突然中断了手里正在切的萝卜丝。她要做个晓雅爱吃的温拌牛肉，用上黎鸣送的好肉，还得再做一道黎鸣最爱的萝卜丝鲫鱼汤，萝卜丝得切得粗细均匀，刨出来的萝卜丝软塌不成型，只有手切才漂亮。
自打魏嘉从长沙回到北京，就一直觉得亏欠黎鸣。如果不是芙语亲口说要感谢黎鸣，大幅提升了考试成绩，魏嘉可能还会继续他心甘情愿不亏不欠的心态。
有人真心诚意为你好，就该感恩。这是魏嘉从小就在龚慈芸那里得到的家庭教育，所以魏嘉开始给晓雅和黎鸣送些自己做的菜了，直接见面会尴尬，每次都叫闪送。最近两天，黎鸣说不要她浪费跑腿费，他正好过来给龚慈芸送菜，就捎带着把魏嘉做好的菜拿回去。
晓雅爱吃魏嘉的菜。现在的人压力大，不分男女都爱吃点辣的香的，给味蕾多点刺激，好像生活也更有滋味。魏嘉做的家常菜大多是跟龚慈芸学的，来北方生活后又因气候太过干燥而做了些改良，辣度减低了些，调味也淡了，但她依然使用湘菜精髓使用多种香料配菜，尽可能做到色香味俱全。仅仅是最普通的肉炒蛋，也会用到青椒红椒两种，两种辣味的复合会更丰富口感，看起来也更漂亮。这种精心烹饪的家常菜是雇来的厨娘做不出的口味。黎鸣平时偶尔也做饭，但习惯了北方烹饪的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魏嘉的口味，晓雅自打吃上了魏嘉的菜，饭都要多吃半碗，把黎鸣给高兴坏了。前不久黎鸣来取菜，不仅捎带着把饭盒送回来，又给家里送来一大箱菜，有荤有素，非说晓雅离不开这口，自己又不好意思给钱，只能以后把家里的菜承包了。
这么一来，原本魏嘉每天晚餐准备的两道菜，就显得少了。魏嘉计算着，除了给父女二人准备晚餐的菜，还得给母亲和自己做，干脆就每次做分量大一些，三菜一汤，两份盛装，让黎鸣带回去一份。
袁不凡的妈看在眼里，早就发现黎鸣喜欢魏嘉，但魏嘉不太感冒，暗搓搓地对龚慈芸说，一锅做得还得分两家吃，胡畔表哥拿回家都凉了，这要两家合一家多好。
龚慈芸何尝不想两家合一家，从此女婿变儿子，女儿变媳妇，还能经常见到晓雅，她尚未谋面的亲孙女。她那个天大的秘密，或许还可以继续瞒下去，丝毫不影响生活。虽然看过许多晓雅的照片，也听黎鸣说过好多次，可见不到亲孙女总是差强人意。为了这，龚慈芸又犯心病了，黎鸣绞尽脑汁，说他有个好办法。
小年这天，黎鸣带着晓雅来送来年货，食材丰盛到魏嘉都不好意思收，米面油盐只要市面上能买的，几乎都买了，澳洲和牛，帝王蟹，仅仅是这两样就是魏嘉和龚慈芸很难消灭掉的。魏嘉看得直皱眉头，这玩意儿哪是家常菜能弄的？黎鸣用花样百出的持续付出把魏嘉给架起来了，还带来了无法拒绝的晓雅。
“阿姨，能不能今晚在你家蹭个饭呀？我可以跟芙语开个视频，云过年！”晓雅眨巴着眼睛，期待地望着魏嘉。
魏嘉想说我们又不是一家子，过小年一起吃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