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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三部分 冬 16

第三部分  冬

16

激昂的《直到世界尽头》原声响起,与恐慌同时出现有种荒诞的黑色氛围,胡畔浑身筛糠快站不住了,直到三句歌词唱完才被接听。袁不凡懒洋洋地喂了一声,背景音里能听出来他在看球。胡畔声带也在发抖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万幸,袁不凡听懂了。最关键的是,酒店距离袁不凡家小区很近,三五分钟车程。

“你给我个定位,再给我个照片,我马上去找这个家伙,你先别慌,赶紧报警!”

袁不凡说完,胡畔哇地哭了:“我不报警,不报,不能被人知道。”

“别傻了,赶紧报警,你不报我报,必须报警!警察才能看到他往哪逃了,酒店有监控,路上到处有监控,警察能帮你抓到他。”

胡畔手抖得都快拿不住手机,狠狠拍了几下手,才稍微稳定下来,强迫手指点开地图软件,发了个位置过去。接下来去app找那家伙的照片,才发现注销了账号,见面前十分钟还在聊天,居然已经注销了。完了,她还没保存过他任何照片,两人也没加微信。整件事显然有预谋,胡畔只能凭着回忆,把这个人的身高面貌,还有他穿的衣服都用语音说了一遍。这个王八蛋穿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蓝色牛仔裤,最不起眼的打扮,稍微特别一点的就是这人挺高,大概有188,一双Y3运动鞋,是鲜明的荧光绿。袁不凡让她等着。

胡畔破例给自己叫了个咖啡外卖,以往她过了下午两点半就不喝咖啡,因为晚上一定会失眠,但现在她需要咖啡,需要保持冷静和清醒。

胡畔太慌乱,以至于没想到提醒袁不凡别告诉魏嘉,袁不凡下意识地马上给魏嘉打电话,让她赶紧去酒店,来不及细说,只说胡畔出事了,需要她赶紧过去。碰巧这天袁不凡还限号,没法开自己的车,骑了老爸的小电动,朝酒店方向全速驶去。

这晚特冷,天上浮着惨白凝固的云,一团团被冻住。袁不凡穿了件羽绒服,穿过熟悉的小巷,他估计这王八蛋不会大胆到敢在酒店门口叫车等车,要走过一段小路再拐个弯去前边不远的地铁站,或者附近不起眼的地方再打车。

冷风吹得脸硬成纸壳子,眼睛也发干发涩,袁不凡一边骑车,一边左右张望,专盯人的脚。胡畔说的这几个特征加起来,还有此人手里抱着一堆衣物,走得很快急于脱身,很好辨认。天太冷大马路上没太多人,袁不凡已经顺着五百米走完,并未发现高个子男人。主干道的左右两边各有两条分岔小路,一边通往附近另外两个小区,一边通往通惠河边。袁不凡分析,河边常有夜巡警察开车经过,更冷更容易暴露,如果是自己要逃,可能会想要前往貌似危险的小区门口,好方便定位打车。于是袁不凡把车拐到了小区方向的小路,放慢了一点速度。

时间接近十一点,沿路店铺大多关门,只剩几家餐饮店和便利店还亮着灯,冷把人困在屋里,空气里有底商火锅店钻出来铜锅涮肉和串串香的味道。前方大约五十米,有个男人刚从树影下走出来,鼓鼓囊囊行色匆匆。此人在马路对面,迎着袁不凡走过来,袁不凡心里嘀咕这家伙可能路况不熟,没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于是加速驶去,他正好走到路灯下,袁不凡看清了他脚下荧光绿的运动鞋。

就是他!袁不凡一激灵,赶紧调头,朝着这个男人开了过去。电光火石间,袁不凡已经想好计划,先把他撞倒,打不过就用皮带把他的手捆起来,再给他的脸拍照,然后报警,有了照片就不怕他跑掉。

这人很警觉,他一回头,发现袁不凡朝自己冲来,拔腿就跑。他腿长,跑起来飞快,袁不凡气得骂了句脏话,可惜电动车不给力,电量不足没法更快,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时,旁边小区的侧门里一辆汽车开了出来。那辆车的司机也没想到这么晚突然冲出来一辆电动车,刹车不及正好撞上。

袁不凡先是听到电动车倒地发出很响的声音,紧接着他的屁股离开了车座,身体跟电动车同样在空中划了一道超低滑行的短暂线条后,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腿被电动车压住。袁不凡听到嗓子里发出巨大的一声惨叫。

肇事车司机吓坏了,想刹车却踩错油门,一脚下去车头推着电动车更重地压到了袁不凡身上,推着他往前走了一两米。

痛苦跟意识之间有时差,这两三秒内袁不凡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戴头盔的他脸擦到了地上,又硬又冰。原来从地上看这附近的楼都好高好高啊,快撑到天上去。原来冷空气吸起来酸溜溜,鼻腔子难受得忍不住皱眉头。原来电动车看起来不大压在身上那么痛,痛到钻心,背后一股冷汗突然冒了出来。他想动一动,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连脖子都动不了。

袁不凡斯哈斯哈的嘴里冒出一团团白色热气,全身唯一能活动的地方就是眼球,他看到有个长头发的人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并不知道这人就是肇事车主,但马上就听到那辆车开走了。周围悄无声息,附近饭店里的人因为都把大门关严实了,没人听到刚才发生的一切。背后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衣,袁不凡痛到脑子都不转了,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漫天飞舞着头皮屑大小的雪,洋洋洒洒从天而降。

那个家伙,肯定跑脱了,袁不凡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魏嘉大约在两分钟后,出现在这个地方,接到袁不凡电话时她刚洗完头,然后赶紧打车,换了身衣服出了家门。今晚愣是没人接单,魏嘉不能再等下去了,距离很近,她扫了辆共享单车骑过去。正好骑到一半路程,发现了躺在地上陷入昏迷的袁不凡。魏嘉赶紧打120。十分钟后救护车到了,魏嘉跟着袁不凡上了救护车,确认医院地址后,先打给袁不凡的父母,然后打给胡畔,让她别等自己,赶紧去医院汇合。

接到电话时,胡畔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车祸了?可她连一件外套都没有,不知道怎么走出酒店。没办法,只好赶紧打了辆专车,穿着浴袍先回家换了身衣服,再赶去医院。一路上,尽管车内开了空调,只穿浴袍还是很冷,胡畔瑟瑟发抖。司机好奇地从后视镜里观察,胡畔反感地察觉那目光里有恶意甚至下流的揣测,她紧了紧领口望着窗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再看我就投诉你。”

说完这句话,胡畔感觉灵魂的一小部分回到了体内,她又可以做回理智清醒的自己了。但注意力依然被那个混蛋和袁不凡还有突然打来电话的魏嘉给分散,他们三个分别是什么情况完全不得而知。

胡畔赶到医院时,袁不凡已经在ICU抢救,伯父伯母也都到了,二老愁眉苦脸地在门口守着,看起来那么无助。魏嘉见到胡畔不等她跟伯父伯母打招呼,就拉着她走远些,走到伯父伯母看不见的地方,劈头盖脸地问她为什么来这么晚,到底怎么回事。

人命关天,事情的严重性已不容她再遮掩,尽管羞臊,也只好把来龙去脉都抖了出来:“衣服都被拿走了,我没法直接过来,就先回了趟家。我……我对不起老袁,是我害了他。”胡畔又羞又愧。

“你——”魏嘉气得双手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强忍住没把更难听的话骂出来。

胡畔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害怕可能挨打,她双手合十哀求道:“是我对不起他,是我的破事儿连累他了。我求你了,千万替我保密,别把这事儿跟伯父伯母说,他们要知道,我真没脸见人了。”

“我看到老袁的时候,他一脸血躺地上都快没气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ICU,他是为了谁?他只是老同学老朋友,能为你豁出命去,你就这么对他?”魏嘉没把更难听的话说出口,她只是对胡畔极度失望,“你的破事报不报警我不管,他的事一定要报警。”

胡畔见魏嘉十分决绝马上拖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求你了,别报警,万一要是那个混蛋把老袁给打成这样,抓到他,我的事情也就……那我就只能去死了。”

“你丢不丢脸跟老袁的命比起来屁都不是。”魏嘉嫌恶地挣脱胡畔,头也不回地朝袁不凡父母走去。

救命稻草飘走了,胡畔心如刀绞,方才魏嘉的眼神,还有那决绝的话,在她皱缩成核桃大小的心脏上扎了一刀。脊梁被抽掉了,她虚脱地坐在了地上,回过头,看到魏嘉在袁不凡父母面前打电话,非常严肃,三人表情都很凝重。

恍惚中,胡畔觉得他们和自己之间隔了层看不见的玻璃,他们没有人看过来,没有人在意她。电话从魏嘉手里转到了伯父手里,伯父动作夸张地在说话,可胡畔一点都听不见。耳边嗡嗡的,有许多只蜜蜂在飞。胡畔看着玻璃门反光中的自己,像一大坨发烂发臭的腐肉,眨眼之间,她又看见了甲虫,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铺天盖地地朝着她潮水般袭来,而她束手无策,任凭这些虫子挥舞着锯齿状触角,凶神恶煞地把她淹没。

一会儿,警察就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