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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三部分 冬 11

第三部分  冬

11

胡畔快四十岁才知道什么是真快活。

自打她懂事以来,就给自己套上了紧箍咒,从小习惯了被表扬,她已经被好评驯化,一旦有人皱皱眉头,她就立刻反省。不能输,不能落后。欲望曾是低级的代名词,不能触碰,她会主动在欲望没萌芽前,就自我催眠将之扼杀。

这种全新的感受令胡畔想到自己小时候,她只有被允许,并确定这件事不会伤害任何人才会去做。从小就在极度克制,跟随外在的声音主流的标准,她把自己的权利交给了别人和社会,她的不快乐是自己造成的。看看那些在软件上跟自己打招呼的男生,有些甚至是00后,口口声声叫着姐姐,他们天生大胆放肆,只要想,什么都可以尝试,除非有人来阻止,或者不配合。现在的胡畔身体里多了些原始力量,这股力量自带蓬勃,把她心底阴暗的角落全部霸占。

胡畔给自己定了个KPI:今后要得到大量快活!

虽然胡畔忍着没跟那人见面,却忍不住在他声音的诱惑下,抚摸了自己的身体。有生以来,她都以为身体是自己名下的房子,她知道这房子的位置、面积和户型,也知道有些什么家具和电器,并正常使用过这个房子。当那人参与到这件事之后,他变成了自家房子的向导,带领她打开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门,进入连她都不知道的密室。当毫无顾忌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有一个瞬间烟花在她颅内炸开,神经传导的高度兴奋与敏感如火山熔岩迅速覆盖四肢百骸,距离涅槃一步之遥。

这还是在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的情况下,胡畔无法想象真的跟他在一起,会不会天崩地裂。以前胡畔无法理解父亲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其他女性的执着热切,现在她有点理解了,守着一个并不和谐的人,近乎坐牢。

胡畔带着这个感受再次见到父亲时,想亲口告诉他现在她真心支持他跟母亲离婚。她希望母亲也能找到比父亲更适合的人,只要他俩余生快活,有没有这个家,不再重要。可当她兴致勃勃地去医院时,看到正在给母亲喂饭的父亲,竟真心实意地笑,同样的笑也出现在母亲依然有些失控的脸上。

“畔畔,你妈今天能嚼了,你看,连糖醋排骨都能吃了。”胡阳明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住黎淑卿吐出来的骨头。

黎淑卿女士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冲胡畔笑笑,接着又吃了一大口米饭。

“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胡阳明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眼中的复杂成分。

“到时候我来接妈妈,再叫上我哥来帮忙。”胡畔看了看病床周边的东西,父亲从家里拿来的加上临时买的,吃的喝的用的一大堆。

“你要是工作忙不来,让黎鸣开车来就行,有我呢。”胡阳明不经意地说。

胡畔不知道眼前的父亲和出现在法院门口的父亲为何会判若两人,带着满腹疑问,等他给母亲喂完饭,拉着他去了走廊。

“爸,当初口口声声一定离必须离,一天都忍不下去的人是你,现在临门一脚,变成二十四孝好丈夫的人也是你,你演的是哪一出?”

胡阳明温和一笑:“傻妞,这不正好遂了你的愿。”

“你到底怎么想的?”

胡阳明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病房里的黎淑卿,转过头把胡畔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你妈跟我是有矛盾,可论迹不论心,她照顾我四十年。要不是她,我没这么滋润。做人得讲义气,如果她不是我妻子,是照顾了我几十年的哥们儿,我俩有矛盾,哥们儿住院了,我也该来照顾。”

“为义气不离婚,我实在不能理解。你可以雇人照顾妈妈,不必搭上自己的未来。”胡畔完全站在父亲的角度,为他着想,关于母亲初恋的故事,在她嘴边打转。

“畔畔,你还小,婚姻很复杂,爱情只是婚姻构成要素的很小一部分,亲情友情这你知道,义气也很重要。夫妻,是可以互相签字决定要抢救还是要拔管的人,不讲义气过不到白头。我的荒唐是想让自己高兴高兴,到这岁数奢望爱情是自欺欺人,你可以理解是我自私地玩闹了一场。我这一生除了你妈,不欠任何人,现在我想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我依然自私,可能也不算什么真正的好人,我只是想演一回好丈夫,让你妈知道她没选错人。”胡阳明擦了擦胡畔湿润的眼角,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像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胡畔把初恋的故事咽下去,紧紧地拥抱了父亲,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成年后的第一次。父亲已然老去的身体里,显然没有强大的力量了,可胡畔靠着他的肩膀,很安心,很放心。

拥有健康和良性关系的父母是中年人的福报,托父亲的福,胡畔可以更安心地做自己了。夫妻之间的义气,这是魏嘉肯定会兴奋的话题,胡畔联想到了蒋证和周默,显然他俩都不是讲义气的人,魏嘉一定有很多想说的话。

庄子云:“即使我与若辨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声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

胡畔对着跟魏嘉的聊天的微信页面,想了片刻,又退出了。

无人分享也不打紧,成年人都孤独,胡畔沉浸在赛博柏拉图式的关系里,迄今为止,她没跟任何一位对象发生现实交集。其实她偷偷去见过两次网友,带着强烈好奇接受了见面邀约,这两位都是在网上格外合眼缘的男性。结果号称180身高的男性,本人不到175,还有一位照片堪比流量明星的小伙子,本人比照片至少胖二十斤。看来照骗是赛博世界的普遍配置,不分男女。胡畔自己也算个照骗,每张示人的照片都修过图加过滤镜,虽然无可指摘,但人皆双标,她可以假扮身份,轮到别人就无法接受。

胡畔有理由坦然地这么做:第一她并不打算真的现身,每次见面都是提前到,工作状态的打扮,跟APP上的造型截然不同,只是远远看着对方,发现不对劲就把对方拉黑,再不联系;第二是她听说过太多姑娘见光死,对方直接不现身的故事。

男的能做的事情,女的也能,是胡畔最近判断事情的标准。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胡畔原本不想跟那位最喜欢的网恋对象“HE”见面的,没想到他比她还狠,说出如果不见面就中断两人交往的话来。自从发出这句话之后,不论胡畔发什么信息他都已读不回,搞得胡畔心烦意乱。彻夜倾谈的美好诱惑着她,胡畔一度想要放弃,尝试跟其他人聊天,可越是对比越发现谁都比不上他。除了没见过面,不知他本人长什么样之外,他的知识储备和思想,还有审美取向统统都像是老天爷量身定做,无人取代。

如果一生中一定要冒一次险的话,应该为了爱。胡畔给自己找到了见面的理由,与此同时,她也给自己打了预防针,如果他提及关于钱的任何事情,就不再联系。

我见你。胡畔发出这条信息后,他秒回,立刻给出了时间地点。胡畔松了口气,看来这些天他也像自己一样,在焦虑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周末的下午,798的一家冷门小清吧,胡畔把自己打扮得像身份资料里写的新媒体策划,披着长发,戴宽沿呢帽,用帽檐带来的阴影和富饶的头发遮掩脸部轮廓,再戴上黑框眼镜,搭配一个看起来像月薪一万五的姑娘用的燕子包,撒上兰蔻的Miracle香水,等待着属于她的奇迹。

他出现在视野中,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些,没有资料上看起来那么健壮,但差别也只是XL和L的区别,他本人似乎骨架小,胡畔脑海中已经把他扒了个精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年龄,本人可能是经常运动保养极佳,看起来只有三十四五。

“我不喜欢小妹妹,跟她们没什么可聊的,可如果我不把自己写大一些,又担心像你这样的同龄人首先会因为年龄放弃我。”这是他对于谎报年龄的解释。

胡畔对于年龄问题是心虚的,她在资料上写的是92年生,他居然把自己写成了88,并且认为自己跟他同龄,这令胡畔既高兴又无法解释。当代北上广深的女性,年龄就像鞋码,看起来多大就是多大,在不以求职和结婚为目的的社交中没有困扰。

“你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小一点,像你这么漂亮,没男朋友简直不科学。”他试探地观察着胡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