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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三部分 冬 09

第三部分  冬

09

一家三口,分别从三个不同住处出发,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这个家成立四十多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全家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去同一个目的地。而这件至关重要的具有特别意义的事,居然是父母离婚,简直是个长了笑点的悲剧。

胡畔很想像出席葬礼那样穿一身黑,去对父母婚姻的终结祭奠。她甚至为此买了个别致的中古英式黑色小帽,带黑色网纱遮面,还特意配了双黑色丝绒手套,她要把自己完全包裹在黑色中。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这顶海淘的小帽,因为海关程序走得慢没及时送达,胡畔索性抛弃了全黑思路,改成了一套有点装嫩嫌疑的JK大毛衣搭配牛仔裤,另外还把大波浪扎成了一条偏麻花辫。

如果能因为她的装嫩联想起少女时代的乖女儿,以及那个阶段的家庭生活,或许父母会在判决前动摇一下离婚的决心。胡畔带着这个朴素的愿望,来到法院门口。跟蒋证的离婚,因为最终达成一致走协议离婚去了民政局。胡畔第一次来法院,并不像她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的高大巍峨,只是普普通通的看起来甚至有些陈旧的老办公楼。

胡畔到的时间有点早,她分别打电话给父母,发现他们都还在路上。一个人先进去也很奇怪,好像迫不及待似的,索性在门口等等。

电话里,胡阳明的声音很兴奋,说自己一定不会迟到,让胡畔放心。因为过于兴奋声音还有点颤抖,那迫不及待呼之欲出。黎淑卿的声音则过于平静,她说自己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到达时,就像在说还有十五分钟到达菜市场。胡畔猜想他俩会不会同时抵达,一家人整整齐齐步入离婚殿堂。

胡畔先看到了父亲,是黄皓开车去接的他。胡老先生一看就是去过发廊,修了面,头发也做了造型,穿雪花呢短大衣,甚至还搭配了一条暗花丝巾。心绞痛时面色发灰,痛苦到脸皱缩一团的父亲不见了,在她面前这个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老帅哥还喷了古龙水,见到胡畔笑盈盈,像是来参加盛大庆典。

男人离婚都这么快乐吧。胡畔讨厌自己又联想起了蒋证,甚至连带着讨厌父亲。

“畔畔,你请的这位黄律师真不错,我很喜欢他。”胡阳明熟络地拍拍黄皓的肩膀,跟女儿搭腔。

“我也很喜欢您,希望我们下次见面再也不会来这里了。”黄皓开起了玩笑,见到胡畔时,眼前一亮。

胡畔因为讨厌父亲,连带着对黄皓的好感也大打折扣,甚至往后退了两步,也不想跟他俩说话。眼看开庭时间快到了,胡畔忍不住又看了一下手机,发现已经超过了母亲所说的十五分钟。虽然并不想催母亲,但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她。

接听电话的竟然是个男人,胡畔第一反应是母亲手机丢了,但接下来对方的话却令她慌了神,母亲在中途突然不对劲了,最后交代师傅掉头把她送去医院。

一行三人,马上赶往医院,黎淑卿躺在急诊室里,睁着眼睛却无法说话,半张着的嘴边流出涎水,护士塞了块纱布在脖子旁边,她脖子扭向一边,连带着身体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牵引朝着同一个方向扭曲,同边的手像凭空抓了个什么,手指头伸不直。医生说这是中风,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胡阳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病床上扭曲的老伴儿,胡畔试图解读他的表情,震惊、沮丧、懊恼、失望,痛苦与同情。

反正今天是离不成婚了,胡畔松了口气,多拖一天,不太健康却还健全的家庭就还存在,定定神,要去办理住院手续,告诉黄皓自己没法送他了。

“别太担心,没准老天自有安排。”黄皓安慰道。

胡畔点点头,并没有听进去,心里乱糟糟的,又着急去办手续,转身就走。她甚至也没感觉到,黄皓在原地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消失在走廊拐角。

“我去雇个护工。爸,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傍晚时分,一切都已经搞定,黎淑卿也被安置到了住院部,以扭曲的姿态睡去。胡畔一边说话,一边拿起黎淑卿的包,查看里边的东西,正好看到年代久远的小红本本结婚证。那塑料外壳已经变得有些粘手,里边镶嵌的泛黄的小纸片上,贴着年轻的黎淑卿和胡阳明头碰头的黑白照,年轻时候的胡阳明比现在更帅气,黎淑卿自带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知性自信。多么登对的一对,他俩的笑是一样的,目光投射的方向也是一样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今天这样?

“你先看着你妈,我回趟家把你妈的日用品拿来。”胡阳明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胡畔发现雪花呢短大衣武装之下的父亲脊背竟有些佝偻,正面看还是英挺老人,侧面看简直是站立的大问号。躺在病床上的黎淑卿听到两人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她身体侧弯着,像平躺的大问号。

从进入医院起,黎淑卿就再没说话,歪斜咧开的嘴无法闭合,时刻渗漏涎水,晶莹的体液带着温度挂在嘴角。差点当上副主编的黎女士无法接受自己这模样,更不想让这模样被胡阳明看到,恨不能立刻死掉。人的一生有太多无法自控的事情,黎女士至此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渺小,在命运的摆布下毫无作为。她试图咬舌自尽,可半边脸是僵的,根本不听使唤。悲愤中,喉咙深处发出语焉不详的声音。

泪水打湿了枕头,在还没来暖气的冬夜迅速变凉,黎淑卿的半边脸都是冰的,她闭上眼,试图止住泪。一双手,用温柔的丝巾托起黎淑卿的头,丝巾被垫在脸下,熟悉的质感和气味。黎淑卿长舒一口气,女儿没白养。她重新睁开眼睛,想用眼神表达谢意,看到的却是无比熟悉又无比憎恨的身影,她诧异地望着这个该死的老头。

“这是你当枕巾的真丝方巾,放心睡吧,有我在呢。”胡阳明说完,又拿出两个大号的暖宝宝,撕开后贴在被子里边,一块在黎淑卿的脚边,一块在腹部,“我找不到你的充电热水袋了,明天我去买个电热毯,先将就将就吧。”

黎淑卿悲愤地望着胡阳明,这个相伴半生一心叛逃的男人,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理解,她还想骂他,要不是长年累月生他的气,气坏了身体,决不会变成这个鬼样子。她的骂变成了声量更大的呜咽,从嗓子里不断咕嘟出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要弄死我你趁早!

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别以为讨好我就能不离!

我一出院马上就跟你办手续,我什么都不要了也要跟你离!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演好人!没用!

你在这儿就是想看我的笑话,想让我变得更可悲!”

黎淑卿的一万句话混杂在一起,吐出来变成了混沌的号叫,且极其耗费体力,以她目前的状态发出一点声音都要竭尽全力。

“你想骂就骂吧,只要你能痛快,怎么骂我都成。我不走,我就在这儿挨你骂。”胡阳明耐心地说着,塞完暖宝宝,又开始掖被子。

黎淑卿终于骂累了,不再发出声音,她警醒地望着胡阳明,望着他倒开水铺陪床,那个小小的折叠床可能都容纳不了他高大的身子。胡阳明躺下,黎淑卿也不敢睡着,直到他发出久违的熟悉的呼噜声,她才彻底安下心,放松神经。

这呼噜声从此每晚在耳边响起,这个相处了四十年的敌人,如此了解黎淑卿。他知道她不喜欢喝甜粥,更愿意喝广式咸粥,每天换着口味买来,一口口喂进去;也知道她初冬会想吃新疆的小白杏,特意去找到买来;更知道她入睡困难,不能听一点响动,买来隔音耳塞每晚帮她戴上;还知道她怕冷,真的买来了电热毯,白天开低档,晚上开中档,但他绝不敢开高档,怕她说不出话烫伤自己。

胡阳明所做的一切,黎淑卿不理解,胡畔也不理解,他甚至不让请护工,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以及洗脸擦身全都身体力行。胡畔带黎鸣来探望,黎鸣说自己也可以帮忙照顾,可胡阳明拒绝了,他说只有自己知道怎么照顾最好。只让胡畔每日帮忙点外卖,有时候黎鸣也会送来自己做的饭,可他做的饭太难吃,连胡阳明都拒绝他再送饭。

胡阳明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守着,不嫌脏不嫌累,熬得黑眼圈也出来了。胡畔不放心每天都要来医院看看,母亲倒是被照料得很好,每天都有转好的迹象。父亲却日渐憔悴,她不得不送来速效救心丸,免得父亲累病,她一个人没法照顾两个老人。

“当年你妈嫁给我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要离婚了也得是好端端的一个人。你放心,我对你妈没有坏心眼儿,我欠她的,该还她。”胡阳明在走廊里,当着黎鸣的面对胡畔说。

黎鸣跟胡畔走出医院时,胡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黎鸣问她笑什么,她只是觉得很荒谬,还以为父亲是真心后悔,以后要对母亲好,做回真正的丈夫。甚至黄皓说老天爷的安排,她也以为真的老天爷回应了,结果真相是南辕北辙。

黎鸣若有所思,想了很久才说,或许可以再等等,只要人活着,总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胡畔并不知道黎鸣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想不到他所说的想不到能有多想不到,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觉得父亲既想要自由,又想要良好的社会形象,还想要所有人不恨自己。她现在一点也不贪婪,恰恰相反,她决定只要自己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