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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三部分 冬 07

第三部分  冬

07

魏嘉过上了自从成年后,最能全心投入工作的日子。母亲不在同一套房里,女儿远在千里之外上学,交流全都通过网络,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远也就是走到小区门口买点菜。居家办公后,菜都不用买,龚慈芸买好洗好切好做好,叫她下楼吃。

外卖哪比得上自家菜,龚慈芸经常念叨油是家里的好,菜得自己挑,工作了几个月的魏嘉曾因奔波劳顿瘦掉的四五斤,这阵子又养回来了。这个年龄的女人,稍微有点肉就能明显看出脸上细纹都淡了,虽然肚子上多了一小层脂肪,可魏嘉最近已经不再对外形那么焦虑了,舒服和健康最重要。

桌子底下还有来不及丢掉的保鲜用泡沫箱,魏嘉不用猜都知道这些是黎鸣送的。蔬菜水果都是有机的,浓郁的天然香味入口便知,魏嘉当过餐饮店老板娘,平时不讲究,但真要分辨起来比谁都懂。这些小菜看起来不起眼,但放在超市里大多比肉贵,母亲不舍得买贵价菜。

“龚女士,您一辈子做人体体面面,怎么这个岁数了,好意思收非亲非故的人送的菜了?”魏嘉有点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非亲非故,万一以后成了一家人呢?”龚慈芸话里垫着话。

“老话果然有道理,吃人嘴软,这么点菜就能把我给卖了。”魏嘉一边吃菜,一边嘟囔。

“就你,都过季了能卖出去就不错了。”龚慈芸半开着玩笑。

“个人价值与年龄和性别无关,您知道吗,我必须给你讲清楚这个道理……”

魏嘉话还没说完,就被龚慈芸用一筷子梅菜扣肉堵住嘴了,刚嚼两口,准备又说话,手机震动。最近魏嘉像在公司工作一样,时刻关注手机信息,所有跟工作相关的信息都是秒回。

是胡畔发来的信息:“我把傻大个给推销出去了,你得请我吃饭。”

魏嘉知道傻大个指的就是杨东升,不方便当着母亲的面打电话问,迅速结束午餐,回了自己家,才给胡畔打电话。

“什么叫推销出去了?”魏嘉问。

“就是给他找到下家了,一家待遇不错的民企,他先去当管培生,从销售基层做起。”胡畔那边有音乐声,不知人在哪里。

“你还真是帮他考虑了。”魏嘉心里有点不甘。

“我是为他考虑吗?我是为你和我考虑。我还特意给他找了业绩最好的姐姐带他,这小子就不会再缠着你和我了。”胡畔声音有点飘忽不定。

“你是他的贵人,从此他要转运了,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结果。”魏嘉忘不了那晚在酒吧,杨东升如何挣脱她,嫌恶的眼神。

“这话就不对了,你们毕竟交往过,你也真的从他身上得到过快乐,得到过灵感,给他点好处是应该的。人该为得到的东西买单,这事不分男女,我是在替你买单!”

这话如当头一棒,把魏嘉敲得头疼,她又欠胡畔大人情了,这种体感很不好,但胡畔的话的确是有道理,她不得不郑重其事地解释:“可我觉得男女之间是男女有别的,女的在社会上就是劣势,要面临的竞争太多,机会又太少,这个世界天然对他们更友好,试错机会也更高。所以我觉得,我并不欠他的。”

胡畔的音调整个提高了一度,语速也加快了:“你这是典型的弱者思维,先把自己放在一个假定的弱势地位,好像是个男的就一定欠了你的,就得给你付出。”

“你这么说我不同意,首先女性的确是弱者。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造黄谣泼脏水,泼在男的身上他们是无所谓的,可泼在女的身上轻则毁名声重可要了命,所以我从没觉得男的跟女的一样。另外我不如你拥有的资源多,不论是物质资源还是社会资源。如果要我用我没有的东西去买单,这不现实。其次我也付出过金钱和时间,难道他跟我交往的时候不开心吗?他没有收获吗?是我逼着他跟我在一起的吗?恰恰相反,是他主动找我的,他给自己画了个饼,这饼不是我画的,他发现饼里没馅儿也是我的错?要说精神损失,我也有精神损失。请问普通中年妇女和年轻男子谁的精神损失更惨重?谁的试错成本更高?谁的时间更宝贵?你如何衡量和判断,你的标准就是ISO质量认证过的吗?”

一连串问题抛出后,魏嘉感觉自己血压心跳都提升了,她很生气,气为什么胡畔居然站杨东升而不是自己:“你这么说只是想让我意识到自己多无能多渺小,而你又多伟大多有能耐,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你害怕我稍微过得好一点,你太敏感了!”

“谁敏感,你才敏感!我只想告诉你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没少操心,合着到头来我还做错了?魏嘉,你还有没有良心?”

胡畔显然真动气了,声音震得手机微微颤抖,魏嘉的耳朵因此有点耳鸣。但不得不承认,胡畔说得对,这件事她是完美受害人。

魏嘉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你说得对,人是应该为自己得到的买单。我又欠你的了,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为此买单,需要多少价钱,随时说。对了,最近叔叔和阿姨的事情怎么样,需要我再做点什么吗?”

这种话一说出口就生分了,魏嘉感觉自己跟胡畔之间虽然来往更密切,但的确是生分了,胡畔每次都占着理,简直就是伟光正的化身,照耀得魏嘉抬不起头。

“算了,我也不是真的生你的气,我在气我自己。我这两天梦到了任壹欣,她说她冷,过几天就是送寒衣的日子,我们一起给她烧点东西吧。”

等到魏嘉答应,胡畔挂断了电话,喝了一大口酒。

这几天,每天晚上下班之后,胡畔就把自己送入酒乡,要么在家独自喝,要么去酒吧喝,说来也有点可悲,酒吧里居然没有人搭讪。不论是弟弟还是大哥,都能看出她实打实地求醉,他们围绕在美得花样百出的年轻姑娘身边,即便姑娘看他们就像看苍蝇,也不会去嗅真正的醉鬼。

半瓶威士忌就能彻底忘记蒋证,进入暗无天日的睡眠,如果是清酒,得至少一瓶。这段日子胡畔无心工作,宿醉的晕眩和浑身乏力令她无法坚如磐石。每天人在办公室,心在酒杯里,不是在下单买酒和下酒菜,就是在等待下班的焦虑中度过。

公司里人心惶惶,大裁员后公司全面升级了办公系统,使用AI辅助软件不论做数据做表格做PPT都速度极快,按说工作效率大幅提升后大家都可以减少工作量,可所有人都变得更拼了。全司除业务部门外没人准点下班,就算刷手机上厕所看八卦也要做出加班姿态。失业率居高不下,网上每天都有人吐槽刷遍求职APP找不到工作,就连快递行业也本科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胡畔以往最关心这类行业信息,可如今的她像一把被用狠了的闸刀,暂时闲置无人打磨。

农历十月初一,是北方给故人送寒衣的日子。胡畔叫上魏嘉和袁不凡,去温榆河边给任壹欣送寒衣。她提前在网上买了四季冥衣大礼包,有内衣套装,还有西装、大衣、羽绒服,裤子不同颜色款式数条,另外还特意订制了漂亮连衣裙和四季搭配用的鞋包,以及化妆品和首饰。胡畔把这些东西一一掏出来的时候,魏嘉和袁不凡都看傻了,五颜六色的一大堆。

“不烧个衣帽间过去,任壹欣都没地方搁,都够在那边开家服装店的了。”

袁不凡忍不住啧啧,他和魏嘉准备了一些纸钱,有传统黄裱纸,也有天地银行的大额人民币,还有美金和金条。

“不知道那边需不需要熨烫,干洗机是不是也得弄一个?那就还得跟上扫地机器人,厨房料理机,各种智能家电来全套。这样的话,好像还得弄个别墅才能全都放下。”魏嘉接着说。

“要是我以后走在你俩前头,给我弄全套吧,对了,多给我配几台车,就不怕那边限号了。”袁不凡一边帮忙画圈,一边说。

“呸呸呸,大吉大利,胡说八道。”胡畔很认真地啐了一口。

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圈画好,袁不凡还留了个口,这是留给任壹欣来取东西的路径。此地距离河水还有四五米远,干燥的土地草已枯黄,空气里散发着北京难得的水汽和常绿灌木的清新。附近隔着几十米的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烧,一个个的小火堆,火花火星在夜晚河畔渲染出几分哥特美感,映衬着已经落叶张牙舞爪的杨树和叶片金黄的银杏,在袅袅青烟中影影绰绰。远处还有几个年轻人在这种天气野外烧烤,支了个烤炉,不知烤的什么,已经烧糊了冒出青烟却没人在意,他们有人在弹吉他有人在唱歌。魏嘉注意到,那是三男两女,他们大声唱大声笑,百无禁忌。

袁不凡点燃打火机,胡畔和魏嘉帮着递纸衣服,火焰默默地旺盛起来,照亮了三个人的眼。

“任壹欣,你在那边也要美美的,好吃好喝。”魏嘉一边烧着,一边说。

“任壹欣,你收到新衣服,别忘了保佑我们,帮我找到真爱吧。”袁不凡小声嘟囔。

“你可真功利呀。”魏嘉吐槽。

“都是自己人,她不会介意的。”袁不凡充满自信。

胡畔一言不发,快烧完的时候,从托特包里又掏出一包水果一瓶清酒,打开瓶盖,把酒,慢慢浇在地上,接着把水果包装拆开,那是一袋迷你菠萝。魏嘉看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任壹欣临死前手里就拿着这个,但她一口都没来得及吃。时隔近二十年了,胡畔依然记得关于任壹欣的一切,魏嘉发现胡畔眼中有莹莹泪光,菠萝浓郁的芳香弥漫开来,夜不再像个沉默的男人。

这个小小仪式完毕之后,胡畔破天荒地邀请两位老友去自己家喝酒。

魏嘉跟袁不凡碰了一下眼神,认识二十多年,胡畔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去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