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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三部分 冬 06

第三部分  冬

06

姑娘生产完虚弱得不行,麻药劲儿还没过,抱了会儿儿子,迷迷糊糊的。儿子很乖,不哭不闹,因为早产很瘦小,浑身皱巴巴,看起来小小年纪又一把年纪的样子。姑娘有点犯愁,对这孩子无从下手,最后娘俩头碰头地睡着了。麻药劲都还没过,护士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了,把医生拉到一边,嘀咕半天,边嘀咕还边看着姑娘。最后是医生告诉姑娘的,就在她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她老公也被送进了单位附近的另一所医院。

她老公那天遇到了想抢银行的坏蛋,那家伙没得手就跑了,她老公一直追出去两条街,坏蛋被逼急了,掏出刀来捅了他一刀。

就是那一刀,血怎么都止不住,其实扎得不是很深,送进医院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包扎也止不住血,紧急验血。她老公也不知道自己有病,可能是走运,他当兵已经是和平年代,那年月还没这么仔细的征兵体检,训练也没受过外伤,后来给首长开车,没机会受伤。医生拿到检查报告,确认是血友病患者时,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没法抢救了。

姑娘觉得天突然就黑了,好一会儿才被医生掐人中掐醒,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很爱丈夫,那么年轻,那么好的单位,哭得那么响亮的儿子,一切才刚刚开始,他怎么能死了呢?留下一个她,连工作也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路都还没认全,普通话也说不利索,将来怎么办?

容不得继续伤心,医生又跟姑娘讲了件顶要紧的事:血友病跟基因有关,有遗传,这个病大概率传男不传女,女的基本上只是隐形携带者,很少会发病。

姑娘才22岁,抱着刚出生的小病猫似的儿子,问医生这病能治疗吗?医生说很难,而且每个人体质不一样,病情也分轻症和重症,轻症可能不会自发性出血,比如姑娘的老公,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大概是这类型。重症的话就不一样,会有出血部位的疼痛、活动障碍、功能障碍,如果反复出血还可能引发关节病变甚至关节残疾,需要长期治疗。

姑娘惊呆了,孤儿寡母加上这么个病,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护士让喂奶,姑娘完全没奶,儿子吸不出来饿得嗷嗷哭,哭得整层楼都能听见,姑娘也跟着哭。这娘俩哭得把隔壁床的姐姐也弄哭了。

姑娘问隔壁床的姐姐,她哭什么。姐姐说,她老公家中三代单传,一定要个儿子,前些年工作太忙,结婚也晚,好不容易怀上这一胎,她时年36,国家已经全面推行计划生育,没法要二胎。想着这女儿以后回了家也得不到爸爸的疼爱,明明恩爱的老公,为了家族血脉,以后也未必能留住。

两个女人痛哭,为造化弄人,为奶水不足,为女人的命比黄连苦。

姐姐也没有家属陪护,预产期还有十天,据说公婆去国外出差,老公正好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她。那年月,能出国的人凤毛麟角,姑娘简直不敢想姐姐家的背景有多大,但姐姐吃穿用度都是姑娘没见过的,医生护士都跟她熟。姑娘沾了光,护士们每天都要多来看顾几趟。姐姐托护士去了趟王府井,买回一箱箱的奶粉奶瓶尿片,还有十套宝宝衣服袜子,女儿吃穿一半,另一半送给小病猫。姐姐又托护工回家取了些鸡鸭鱼肉,还有那时候外边买不着的新鲜鲫鱼,姐姐单位能发。这好鲫鱼每日炖出滋补汤水,或饮汤或下面条,都跟姑娘分享。起初姑娘不好意思欠人情,姐姐告诉她,不喝汤没奶水,坐着月子饿了孩子。姑娘要给姐姐算钱,以后还给她。姐姐说不用还,这些都是单位发的,她在卫生系统工作,单位福利好,要谢得感谢国家。

亏得姐姐的鲫鱼汤,姑娘才终于发出一点奶水,一听儿子哭奶水就自动分泌,儿子看起来病恹恹,一吮到乳汁却格外有力。那是种奇怪的触觉,生命与生命的延续与连接如此简单又浑然天成。原本想死的她,突然意识到活的意义。做了母亲,从此事关人命,再不是对这个世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了。她开始努力吃东西喝汤,不管有没有胃口,也不管饿不饿,努力分泌出更充分的乳汁喂饱这不足月的儿子。

姑娘身上只带了买菜钱,住院费也交不上,护士已经催了好几次,正不知如何是好。隔壁床的姐姐等孩子们睡着,小声跟她打商量:“妹妹,你丈夫不在了,往后的日子不好过,没准要吃几十年的苦。你可以受苦,可你这儿子有病,受不了苦。眼下,我家里人还在回来的路上,不知我生的是儿是女。我有个想法,你可愿意听听?”

姑娘茫然地望着姐姐。

“我在想,如果你生的是一个健康的女儿,我生的是一个有病的儿子,该有多好。我家里条件还可以,儿子的病要怎么养都没问题,真有必要,出国治疗也承担得起。”

“你的意思是?”姑娘诧异不已。

“你如果带走我的女儿,回到老家,这个秘密谁也不会知道。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回去好安家,你没了老公,没了钱日子没法过。以后我也会定期给你打钱,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女儿,这毕竟是亲生骨肉,我也盼着她好。从此,你不用太为生活发愁。”

姑娘听到这番话,陷入了沉思,看着两个睡着的宝宝,女孩儿明显足月,比儿子要胖一圈,头发乌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儿子穿着跟人家一样的衣服,却因为早产体重不足,脸上还有皱纹,还像个小病猫。

“我也是有条件的,从此之后,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包括女儿,这件事永远是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了,我在卫生系统工作,医院的人都认识,只要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姑娘不知要不要答应,这办法的确是眼下唯一的出路,她犹豫着抱起儿子,他闭着眼嘬着手指头,轻飘飘的,像抱着个棉花做的小枕头。

“这孩子如果跟我回家,这辈子衣食住行都不用愁了,从此他是根正苗红的北京人,有我和我老公两家可以当他的靠山,一生好日子。”

这句话戳中了姑娘的心,亲生的儿子如果跟了自己,真不知道哪天受伤,哪天发病,病了又要多少钱来医。医不好,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老公要泉下有知,也会骂自己不懂事。儿子跟了这姐姐,算是进了天堂,虽于自己相隔千里,却不必出生入死跌跌绊绊。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从此他丰衣足食置身坦途。她的爱,不以占有为目的,唯愿他一切都好,比自己好。做母亲的,只有做到这个份上,才算真正尽了心。爱真的能救世,只要舍得放手。

姑娘出院那天,心都快碎了,抱走了隔壁床的女儿,把那根红绳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隔壁床的姐姐一万个不舍,临别时,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看了又看,一遍遍叮嘱姑娘,一定要待女儿好,教她好好做人,以后别回北京。

话说到这里,黎鸣全听明白了,他热泪盈眶,表情复杂地重新望着龚慈芸。

“我要是那个姐姐,大概一出院就把红绳给扔了。但我记得我的小病猫,左边大腿根上有块胎记。”

黎鸣听到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

“说来也怪,魏嘉从小就不喜欢老家,天天跟着新闻联播学说普通话,学得还特别好,写作文也写最爱北京。你妈也很好,说话算数,每年给我打一笔钱。这些年,靠着我的那点死工资,还有你妈给的钱,把魏嘉给拉扯大了,没饿着她冻着她。我跟你妈,从那以后就没再联系过,这些年我不敢想,我的小病猫长成了什么样子。”

龚慈芸伸出颤巍巍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捧起了黎鸣的脸,仔仔细细地看。黎鸣也望着龚慈芸,像是从没打量过她,在她脸上细细分辨哪些部分留给了自己。黎鸣扑进生母的怀里,龚慈芸又哭又笑,无数次梦见儿子,在梦里,他始终还是刚出生时满脸皱纹的瘦小模样。一转眼,她早不是那二十出头的年轻母亲,他已是玉树昂藏的中年男子,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生怕再一次失去。

于黎鸣,这故事仿佛天方夜谭,可从第一次见面就亲近熟悉的感觉又如何解释?或许连同魏嘉的莫名熟悉,都是源自母亲,她身上有母亲的影子。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你跟嘉嘉在一起了吧。”龚慈芸拍了拍黎鸣的手背。

“不,我还是不理解,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不违反伦理。”黎鸣擦干眼泪,捋顺情绪。

“傻孩子,嘉嘉跟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从小就盼着自己是北京人,她要知道是我把她跟你换了,会恨死我,也恨死你。从此我会失去女儿,你家里人要是知道,你会失去什么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很多很多的东西。”

黎鸣陷入思考。

“你上次受了伤,医生说你血友病,我就开始怀疑。你生日跟嘉嘉同年同月同日,我就更怀疑,你其实长得像你爸爸。”

龚慈芸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老相册,翻开其中一页。泛黄的证件照,着军装的年轻男子肤色白皙英气逼人,眉目与脸型的确与黎鸣神似。黎鸣看得呆了,忍不住又翻看两页,有龚慈芸跟丈夫的结婚照,也有两人的生活照,两人都很年轻,笑得很单纯,眼里却都有光。生父去世时也不过二十五六,远比他年轻。

“我答应过你妈不让你知道这件事,你当了她儿子,就该好好当下去,当到底。生你没什么的,生谁都一样的痛。你投胎到我肚里是我的福气,你妈把你养这么好,我打心眼里感激她,她是你的大恩人,她不在了,你也要当她是你妈。我只要能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咱俩能有今天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至于嘉嘉,你还是先别想了。就算你喜欢她,咱们也得先想清楚怎么办。”

黎鸣放下相册,苦恼地抱着头:“我现在脑子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