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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二部分 秋 28

第二部分  秋

28

“再过一个月我就四十了,为公司服务十五年,兢兢业业,每一份周报都没忘记交过,产假只休了三个月,还经常加班,也从没要过加班费。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公司尽心尽力。论绩效、论资历、论贡献,我哪样比年轻人差?公司的江山里有我的血和汗,为了陪客户我还喝到胃出血进了ICU,命都差点搭进去,你们居然要把我开了?”

怒不可解的人是公司销售部副总监,资深职场女强人,比胡畔在这家公司年头还久。

“安娜姐,我知道,我特别能理解。我打第一天进来公司就听说了您的战绩,哪年年会不都是您拿全国销冠?实话实说,我也觉得这个一刀切过分,怎么能以年龄来切呢?太不合理了。但也请您理解我,这不是我做的决定,这么大的公司,我说了不算,是老板们定的。”胡畔耐着性子,小心解释。

安总监依然横眉冷对,只是眼神稍微有点变化,柔和了些。

“因为您这个事情,我还跟大老板们吵了一架,我觉得不能这么干,可他们坚持降本增效必须执行。人力成本是公司目前最看重的部分,如果计划执行成功,年底公司的股东大会上成本和利润数字会好看很多。你知道,他们只看钱不看情的。”胡畔说的是真事,她的确想留下安总监,女性员工做到这级别这业绩太不容易,她打心眼里想帮忙,尤其是跟自己年龄相当的姐妹。

“卸磨杀驴,这个年纪让我走,我还能去哪儿?”安总监叹了口气,话茬依然硬,口气已经软了许多。

胡畔迅速捕捉到了里边微妙的情绪,把笔记本屏幕转向安总监,给她看离职协议书的内容:“姐,我虽然没能吵赢老板,但争取到了N+3的赔偿,这是公司有史以来最高标准。”

安总监果然不再说话,只是快速浏览文字,眉头稍微舒缓了一点点。

“累了这么多年,我记得姐已经两年没休过年假了,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放松放松。你还有大平层,还有积蓄和孩子,未来可期,值得拥有一个像样的长假,让身体和灵魂都休息休息。”胡畔说到孩子的时候,心里莫名地羡慕了一秒。

“哪里敢休息,大平层每个月三万八的房贷还要还十五年,孩子每年的学费,以后出国念书的钱也得备着,积蓄就别提了,都在股市里为市场经济的繁荣作贡献赔着呢,割又不舍得割,看着还添堵。也就是你懂,这年纪哪有那么容易,可老板们怎么不明白,偏偏是我们这年纪,才肯死心塌地地卖命,你换那些00后是工资低,可谁能安心干这么多年?”

安总监的语调已经完全降了下来,胡畔能看出来她其实已经接受了现实,只是还有点不甘心。

“姐,你说到重点了。年轻人压力一大就请假,跟男朋友吵架就能辞职,嫌开会太多也辞职,我都不记得经手过多少次了。真正踏实干活儿帮老板打江山的就只有咱们这些老人。”胡畔耐心地附和着。

安总监特意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之后压低声音:“畔畔,你看能不能跟老板商量商量降薪?我舍不得你们这些老同事,也舍不得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经销商们,只要能继续干,我自愿降薪一半,只要能拿出好业绩,奖金也能解决每年房贷的大问题。这件事咱们对外保密就好了,我跟谁也不说。”

胡畔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好在她经验丰富,马上想到了应对办法:“姐,这样吧,你先在协议上签字,我保证今天下班前就给老板打电话商量,如果真是按您说的办法,走降薪的路子来,那也得重新做份合同,回头我们重新签就好。”胡畔安抚道。

“真的吗?”

“真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现在的政策是今天签就能N+3,过几天就不是这个价了,老板跟我交代过,过了这个周末,就变成N+2,您要是不同意,就转岗到永远没机会的部门,连N+1都难了。”

“行,那我就指着你了,先谢谢你了。”安总监意味深长地看了胡畔一眼,拿起了笔,在协议上签了字。

合同交给胡畔的时候,安总监还有些犹豫,不肯撒手,胡畔又补了一句:“我忙完这轮裁员,就第一时间去找老板谈跟您重签合同,放心!”

送走安总监之后,胡畔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她经手的公司最高级的解雇高层,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有人敲了一下门,是欧琳娜,她闪身进屋,关上门冲胡畔挤挤眼:“怎么样,签了吗?”

胡畔点点头,可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她提出可以降薪一半,我答应去跟老板谈的,真的要去谈谈看吗?没准还可以留下她。”

欧琳娜眉头一皱,在胡畔对面坐下:“你傻呀,这种话就是哄哄她的。老板要开她不是她薪水高,是她这套陪客户喝酒签单的手段过时了。也不看看现在的经销商都多大岁数,都95后好不好。她当年伺候的客户要么破产,要么肝癌走得早,要么退休,她倒是想喝呢,哪个年轻人愿意陪她伤肝。”

胡畔听到这些更难受了:“姐,你说我们这个岁数是不是真的快被淘汰了?”

“啊?”欧琳娜没想到胡畔会这么问,“我们不也年轻过吗?我们现在的岗位也是以前老人的岗位。”

“有时候看看这些新来的实习生,我都觉得压力好大。随便一个日薪一百的实习生,都是海归名校研究生,清华北大研究生,那学习能力太强了,有工作稍微交代一下就能办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还不用熬夜。我呢,才加班到九点就浑身酸痛头晕脑胀了,现在每个月不按摩两三次颈椎根本撑不下去。公司安排的学习,我比年轻时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才能记住,用起来还没那么快上手。”胡畔没心气地发着牢骚。

欧琳娜显然听进去了:“想那么多干嘛,别想了,想也没用。铁打的岗位流水的兵,我们都是兵,打仗就行了,这只是一份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快离婚了,以后工作真是我生活的全部了。”胡畔突然把离婚的事说出口,试探地望着欧琳娜。

欧琳娜并没有惊诧,只是安慰地冲她笑笑:“很正常,我不也离了快五年了嘛。离了好,离了自在,以后可以选择的空间更大。恭喜你,大好事,回头办完手续请我吃饭。”

胡畔了解欧琳娜的性格,她虽然做人力资源工作,却不爱打听隐私,甚至不关心她为什么要离婚。

“你记住安总监手底下的人,最后一轮快结束了再谈。我估计这轮你全部谈下来也得两三个月之后了。不然,她可能带走整个团队。”欧琳娜起身准备离开,又补了一句,“这是老板交代过的,你最好记在日程表里。”

胡畔马上就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望着欧琳娜匆匆离去的背影,又想到安总监离去时还回头冲她无奈一笑,胸口像是压了一吨石头。得赶紧动起来,工作起来就会忘记这些,但接下来她约了要谈的人是更硬的骨头,运营部赵姐,一个以爱哭能闹闻名全公司的中年少女。

赵姐跟魏嘉同岁,在运营部中是年纪最大的非管理层员工,从毕业后就来公司,司龄比安总监还长,大家都管她叫姐。没记错的话,她至今母胎单身,公司有人传她还是处女。胡畔记得有次团建去三亚,赵姐看到一条流浪猫奄奄一息,哭着放弃跟同事们游玩,捧着猫去找宠物医院。花了大几千之后,好像猫没抢救过来,她哭得更厉害了。

这样心地善良温柔的女同事,工作中从未出过差错,要开了她,胡畔觉得自己在造孽。做了好几分钟的心理建设之后,才鼓起勇气给赵姐发了个信息,让她来趟办公室。

等待赵姐到来的时候,胡畔想哭了,但望着那名单上长长的一叠名字,她也知道自己多拖延一分钟,就会影响一分钟的进度。既然早一刀晚一刀这刀迟早要砍下来,不如早点砍,也早点让安总监和赵姐这样的人早一天拿到赔偿金,早一天找到新工作。

上午十点半的阳光开始释放能量,胡畔却把大披肩盖在腿上,又给自己点了两杯意式浓缩咖啡外卖,这漫长的一天,需要超剂量的咖啡因才能撑下去。想了想,咖啡送到之前,她又吞了颗辅酶Q10胶囊。

胡畔静待着,如往常一般望着景色无敌的办公室,望着那永远冷静的空调出风口,望着自费买的带自动升降功能的电脑桌,望着桌上怒放的洋牡丹,这无比熟悉的一切突然心生厌倦。余生都在忐忑不安和焦虑中工作,等待着有一天被老板卸磨杀驴,然后回家继续所谓的自由生活,看书健身旅游美容,大概率都是一人独行,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孤独地等待着领退休金的年份到来,甚至为此倒计时?能领退休金又如何,同样孤独地去养老院住着,继续看书健身美容?

都市人的最大烦恼只有两个,一个是有工作,一个是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