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图书

四合如意 第二部分 秋 22

第二部分  秋

22

胡畔一大早起床,准备按时参加周一的高管例会。刚停好车,从停车场去电梯间的途中就感觉小腹一热,心道不妙,上了公司就直奔卫生间。是大姨妈驾到,距离上一次大姨妈只有两周,显然是周期紊乱。

女性的身体总会客观反映出真实的健康状况,焦虑、压力大、睡不好、睡不够、吃不好、太累了、心情不好,哪条犯了大姨妈都会不高兴。而最近,胡畔每一条都犯了,大姨妈就不高兴了。她赶紧发微信让同事送个卫生巾过来,整理好之后赶到会议室时,人已经全都到了,三位大老板也都到了。平时三位大老板是很少齐聚一堂的,看今天的阵仗,胡畔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在集团各种CEO、COO、CFO云集一堂的会议桌上,胡畔幸好也来得晚,默默坐在了自己顶头老板欧琳娜旁边。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董事长格外严肃,环视在座各位,确定每个人都在认真听他讲话,“最近几年市场环境的变化大家也都感受到了,虽然我们公司还可以,但行业整体都比较艰难,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对公司长期发展的考虑,我们决定推行降本增效的一系列计划,接下来的计划内容,会涉及到集团每一个子公司,每一个部门。”

“降本增效”今年已经在各种行业会议里听了太多次,胡畔每一次听说都能捎带听到一大波裁员信息。从人力资源角度来看,主要是裁掉薪酬高司龄长绩效没那么突出的老员工,用更便宜更能适应压力的年轻员工顶上,为公司节省人力成本。另一个角度,就是在不违反合约的情况下增加业绩压力和工作量,无法胜任的员工可能自动辞职。如此一来,公司也省一笔遣散费,剩下的工作交给留下的员工,加量不加价继续干。

欧琳娜装作捋头发偏过头,对董事长翻了个白眼,然后看向胡畔。这意味着她跟胡畔一样对接下来的大裁员工作不满,胡畔知道,她只是不喜欢即将到来的巨大工作量,而对胡畔来说,有人宣布斩立决,她将要担任刽子手。

大会就这样在不愉快的氛围中开始了,董事长讲完,几个老板轮流发言。以往老板们输出各种战略、数据、计划,胡畔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今天却频频走神,不是发现欧琳娜脖子上冒出一圈汗,就是看到她竟然悄悄刷移民信息。

天已经凉了,欧琳娜只穿短袖居然热到额头冒汗。这令胡畔走神,想到高中时有一年的初夏,母亲坐着什么也不干脖子上也总是冒汗,背后的衬衣也经常被汗湿,脾气也变得暴躁,但又不跟爸爸吵架,也不跟自己说,除了剁肉下刀动静大,还睡不好。那个初夏在胡畔的记忆中,永远有叮叮咚咚的剁肉声和半夜卫生间关门开门声和冲水声。等胡畔上大学,才知道那是母亲的更年期。

欧琳娜也更年期了?欧琳娜比胡畔只大三岁,胡畔心里一惊,上次手术没检查激素水平,或许该再去趟医院。这个会,胡畔破天荒从头到尾走神,临到会议结束,欧琳娜合上电脑,她才如梦初醒。

午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解决,一人一份沙拉,明明已经深秋了,欧琳娜还要了大杯冰美式。胡畔看着杯子外壁凝聚的水珠,又正好看到欧琳娜脖子上依然冒出来的汗,瑟瑟发抖。

“最近身体还好吗?”胡畔试探着问。

“有什么好不好的,老车了,每年不都得出点小毛病,以前一年一次去4S店保养大修,现在半年就得去一次。有的修还算好的,医生说我激素不稳定,甲状腺不太好。”欧琳娜特意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一边,还把头发撩开,“这儿,比另一边粗吧,查出来有点甲亢,一出汗就跟洗了个澡一样,我都不敢跟人说,开个会热到内裤都汗湿了。”

“赶紧治吧。”胡畔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在吃西药,医生说,甲状腺的发病机制现在医学还没能完全搞清,要是不行,过阵子再换中药。”欧琳娜说完端起咖啡,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那冰水混合物接近零度,进入口腔,牙一定会连根都凉到发疼,再喝下去,所到之处心也凉胃也寒。胡畔看得直皱眉头,她听保健医生的话,已经很久不敢这样喝冷饮。

“接下来你先做个表,老板的话你也听到了,这轮至少要裁掉三分之一,才能达到降本增效的指标。”欧琳娜说完,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胡畔皱着眉头点点头,那咖啡仿佛喝到自己嘴里,整个下午,她都被苦涩包裹着,开始亲手拟定那个表格。每个员工都是她亲自看过档案做过背调精心挑选进公司的,每个人看到她都会打招呼,有时候还会给她送好吃的。人心肉长,不是没干过裁员的事,可从没一次性裁掉上百个人。

这些人中,有人家里有刚上高中的孩子,岁数也不年轻了,离开公司很难再找到同样收入的工作,上有老下有小房贷车贷孩子学费都是问题;有人前不久炒股爆仓了,还得靠每个月的工资还债;有人刚结婚,省吃俭用十来年刚交上首付。把这些人裁掉,等于直接给这些人的家庭都断顿了。胡畔没断过顿,她不想让这么多人在自己手里断顿。于是选择名单时,尽可能把这些人都绕开,选择家境更好一些,抗风险能力更强一些,也更容易找工作的职员。但这样下来,跟公司拟定目标的初衷就不一样了,年轻人才更容易找到新工作,老板要裁的是老员工。尽管如此,一遍名单做下来,远远达不到公司给出的硬指标。胡畔心情恶劣至极,天黑了也没弄完。

眼睛生疼,一定是眼压又高了,胡畔不得不闭上眼,休息片刻,起身揉一揉后脖子,稍微活动一下身子。咔的一声,她听到腰椎部位传来隐秘的响声,那是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

身体是座年久失修的大厦,虽然每年定期清洗外窗,给栏杆扶手刷防锈漆,但其实看不见的地方下水管也已经堵了,电梯间一运行也会发出咔咔声。以健康的代价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钱?不是的,自己原本也没那么缺钱。地位?也不是,说到底再高级别也只是打工的。梦想?更不是,只有老板实现了他们的梦想,所以自己辛苦卖命是为了老板实现梦想。

胡畔被这念头逗笑了,今晚不想加班了。

一个小时后,胡畔在蓝港一家露天酒吧喝到有些头晕。自打有大姨妈来,她多年来小心翼翼地呵护,不敢剧烈运动不敢吃太辣太凉也不敢喝酒,但今天她非常想喝到微醺。例假期间的肝解酒功能跟平时可能不太一样,区区两杯鸡尾酒,她就已经头晕目眩地靠在栏杆上才能保持坐姿了。世界柔顺起来,灯红酒绿带着水淋淋的梦幻滤镜,晚风也正清爽,烦恼似乎都可以丢到一边,老板和裁员通通不记得了。

“胡女士?”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响起,是黄皓。

胡畔懒得睁眼,举举酒杯,算是打过招呼。

“一个人喝酒,不怕遇到坏人吗?”黄皓在胡畔身边坐下。

“坏人?来啊,快让我见识见识。”胡畔睁开眼,一看是黄皓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我在旁边的酒吧刚见完客户。”黄皓看一眼已经瘫软得不成形,还努力攥紧酒杯的胡畔,想扶一把,她自己又坐稳了。

“我问你,你有理想吗?”胡畔望着水面上的倒影。

黄皓想了想:“有啊。我说过,想要帮天底下不幸福的夫妻好好分开。”

胡畔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歪着脑袋,已经口齿不太利索:“送我回家吧,我喝了酒不能开车,但我不想叫代驾。噢对了,你喝酒了吗?”

“我没喝酒。可你为什么不叫代驾?”黄皓发出拷问。

“女人要么清醒地自己把车开回家,要么交给信任的男人开。我不信任没有简历和背调的陌生人,我不能让代驾进我的车,更不能把命交给他们。”胡畔醉眼迷离,好不容易才在黄皓身上聚焦,“你是律师,有执照的,我们互相做过背调。”

十分钟后,黄皓坐在了胡畔沃尔沃的驾驶位上,胡畔把头靠在后排的车窗上,脱了高跟鞋,两条腿平放在后排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开到半路,胡畔突然睁开眼睛:“这台车好开吗?”

“挺顺手的。”

“这个型号号称史上最安全,全世界没一个司机死在驾驶位上,但我已经开了快十年了,外表看不出来,里程你看都六位数了。没准突然有一天,这台车就在大马路上趴窝了,不是坏掉了,是没油了,前后左右也没加油站,所有人都着急,滴滴我。交警也问我,我也想加油,可油在哪呢?”

胡畔稀里糊涂地说了这么一番没头脑的话,黄皓从后视镜里又看了她一眼,她蜷缩着像个大号的孩子。

“我好像从没年轻过,别人在谈恋爱,到处去玩,随心所欲的年纪,我拼命读书工作,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甘心也没用。最近好怕啊,我怕更年期要来了,可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怎么办呀。”胡畔自顾自地说完哭了起来,很大声,很理直气壮。

黄皓除了递纸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索性不安慰,就任凭她大哭,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正好开到小区。

胡畔擦干眼泪,用红红的眼望着黄皓,感激一笑,花了妆的脸笑得有点难看:“明天你再发一份合同给我,请你也当我的离婚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