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秋
20
魏嘉顶着熬夜做方案收获的黑眼圈和眼袋，经过商业街拐角的大商场一楼橱窗时，望着里边新款的云朵包出神，柔软细腻的小羊皮，粉嫩似奶油的色泽，大胆出挑的金属链条肩带，至少能跟衣柜里的十套衣服完美搭配出春夏秋冬不同风格。家里衣柜太小，非本季的衣服只能全都叠好塞床底下的收纳箱，因为衣服太多，压得满是折痕。
但凡觉得价格贵了，就说明这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至少不是为此刻的自己准备的。
魏嘉知道这个包得不吃不喝两个多月的工资才够，啃了口手里刚从便利店买的金枪鱼三明治，能迅速填饱肚子并不留异味，没有闹肚子的风险，再喝一杯豆浆，算是日常补充雌激素的保养。就餐完毕，再从帆布包里掏出纸巾擦擦嘴，对着橱窗反光补一点唇膏，就仓促结束了午休。
魏嘉得赶去商场内的活动现场，二楼的一家书店里，是她费了许多口舌借来的临时场地。筹备了半个多月的活动终于要开始了，为了好好在领导面前表现工作能力，魏嘉还鼓起勇气刷脸，让袁不凡帮忙联系了两位记者朋友来做采访，并约好在新闻页面上留个小小版面。其中一位专家嘉宾也是她让杨东升请来的大学教授，也因此，杨东升知道了魏嘉的工作地点，并主动提出带几个同学来帮忙撑撑人气。另外几名专家则多亏了“老娘不死必有后福”群里的朋友们。这样的阵容和规模在公司还是第一次，梅娘娘特别满意，连着夸了两次魏嘉。魏嘉只是谦虚地笑笑，能把工作做好，也算对得起胡畔的推荐了。
琐碎的执行过程中，魏嘉并不完全是疲惫，也亲眼看到想法落地的成就感。这一丁点成就感对许多年轻人来说可能无甚体感，谁在公司没参与过几次活动呢。可对魏嘉来说不一样，这是她职场生涯中难得的一次成功，可以说总策划总执行加美术道具外联文案都是她一个人。夜以继日的连续加班中，莫名有种重回青春的感觉，年轻人才这么干活儿，才这么拼，其他同龄人不分男女，已经开始计划养老生活了。奢侈品包和这种青春感与成就感的收获，后者对魏嘉来说更有分量。
站在候场区，魏嘉看到杨东升和几位同学已经落座，冲着她挥手，她有点脸红。这段隐秘的感情她总觉得不好意思跟任何人提起，倒不是杨东升拿不出手，今天的杨东升还特意穿了她买的衬衣和裤子，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普通白领。只是他真的太年轻了，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一个只想用青春肉体来填补空虚欲望的中年女性吗？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没人了解自己的真实需求。像现在这样，他真能给自己帮点忙，能偶尔提供一点精神慰藉，能稍微刺激一点荷尔蒙，让自己还像个女人，不是很好吗？魏嘉走了会儿神，马上又把自己拉回到现场，今天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梅娘娘得知魏嘉邀请了电视台的记者，特意去商场买了专为上镜准备的衣服，知性风格的黄色套裙，搭配一条黑色大牌腰封，一大早出门去做头发造型。花费了整个上午之后，她顶着刚染烫好的大波浪披肩发和浓妆出现了，令魏嘉同时想到雄狮和女皇蜂。
与梅娘娘相映生辉的是晚到片刻的张部长，她反其道行之，穿了一身显腰身的绛紫天鹅绒旗袍，搭配油润的中式圆发髻和胸前醒目的蜜蜡坠子，油腻中带着一缕风情，恰如她左手草莓晶手串上坠着的狐狸。
两位嬢嬢一左一右地坐在第一排座位，隔着中间的几位候场专家遥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在魏嘉的建议下，在书店门口让同事们帮忙派发几家网红店铺的优惠券，陆续有了一些客人进入旁听，几十个座位渐渐满当起来。
魏嘉开始各种接待和准备，已经再三确认的流程，还是出了纰漏。原定的主持人是在这条街开网红咖啡馆的老板，曾在电台当过主持人，结果活动开始前三分钟发信息告诉魏嘉，他的车被人撞了，得先等交警来处理，来不了了。
嘉宾和摄像机都就位了，魏嘉没法瞒着，只能如实禀报梅娘娘。梅娘娘一听就皱眉头：“这是帮张部长的忙，你去问她。”魏嘉没办法只好从后排绕过几位专家又跑到张部长那边汇报，张部长正偏头跟专家打招呼，听到魏嘉这么说，有点不悦，回头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人，最后目光落在魏嘉身上。
“你顶上吧，稿子是你写的，你可以的。”
张部长轻松一句话，魏嘉惊呆了，此时距离活动开始还不到三分钟。
魏嘉迅速冲到后台，掏出化妆包，飞快地补了口红和粉底。然后把扎好的短马尾放下，一身简单的衬衣牛仔裤实在没啥看头，就在腰间系了个结，然后深呼吸，拿起包里准备好的备用稿件，走了出来。
虽然大学时也主持过文学社的活动，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魏嘉面对几十名场下观众还是有点紧张。拿起话筒，她开始了第一句开场白：“在座的各位朋友们，大家下午好，欢迎来到我们的名家对话历史传承底蕴——步行街旧闻分享会……”
说第一句话时，魏嘉声音微微发抖，但很快那种被关注被聆听的状态产生了满足感，她甚至能感觉到台下的杨东升也被自己的侃侃而谈所吸引，这令她自信起来，越说越自然，甚至找到一点当年大学校园里主持活动的潇洒状态。三分钟开场白，没有破绽地讲完，自己写的稿子就是熟悉。接下来在邀请专家讲话时，她稍许放松了神经，感恩自己熬夜修改的文案，要不是逐字逐句地推敲，改了那么多遍，背不下来。
专家们冗长枯燥的发言，在魏嘉的引导下变得有趣起来，观众席上甚至还发出过一些笑声，没人提前离席。为了不影响情绪，她故意不看杨东升的反应。这个策略是对的，她保持了镇定，顺利完成全部主持。
宣布完活动结束后，魏嘉请专家们留步，准备合影，这张照片很重要，将被放在工作报告中。几位专家站在中间，魏嘉准备去邀请梅娘娘和张部长上台一同合影，没想到二位嬢嬢居然各自领了一位领导上台，连魏嘉都没注意两位领导是什么时候入场的。
“这位是我们管委会的老大，得站中间。”梅娘娘小声地对魏嘉说，就动手塞人。
“这是市委文联的领导，没他的支持我们也不好开展工作。”张部长大声地说，像是说给其他专家听。
魏嘉左右为难，让专家们站在旁边有点不对劲，最后还是记者老同学有经验，分成两组，专家们跟魏嘉一起合影，然后让两位领导先跟两位嬢嬢单独合影，再到最后趁着专家们急于离去，拉回他们往两边站拍了一张。
终于完成所有任务，魏嘉准备等一句梅娘娘和张部长的肯定再下班。结果区政府的领导问，这个活动是谁策划的，张部长拍着胸脯说是自己，还说自己亲自把关了全部文案，活动虽小，每一个流程她都反复确认。临到最后，她们陪着领导离开，没一个人给魏嘉说句辛苦。
此前的兴奋一扫而空，魏嘉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记者朋友刚收拾完摄影器材，跟魏嘉道别，还给她看了几张现场拍摄的她的特写。有各种角度的，也有中景和大全景的，效果很好。同事也安慰魏嘉：“领导都这样，职场就这样，你表现很好，习惯就好。”
这样的安慰即便是真相，是真诚，也无法完全消除失望。
杨东升已经消失在观众席，给她留下一条留言：“同学们要去逛街，先陪他们去了。”
他会怎么看自己？一个普通中年社畜？跟公众号上看起来体面的精英中产女性根本不是一回事，会觉得自己在骗他吗？会对自己失望吗？
魏嘉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一脑袋问号上了拥挤的地铁，被人挤得差点摔跤，突然就悲从中来。欺骗只是一个开始，要想继续骗下去，需要耗费多少谎言和金钱，她一点信心也没有。虽然从未看好过这段感情，但如果突然失去，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回到小区，魏嘉去袁不凡家的小卖部取快递，袁不凡叫住魏嘉，说最近刚在网上看到有个风水师傅，发过类似魏嘉发给自己夕阳的照片，说这种夕阳投射到巨大镜面上再反射正对的情况叫“血盆照镜”，主凶，提醒魏嘉得注意点，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魏嘉没在意，过惯穷日子的人怕什么凶，只怕穷。
回到家，刚刷完一套卷子的芙语正好起身活动，立刻发现妈妈今天的口红好好看，龚慈芸却看出女儿的黑眼圈，一瘸一拐地去热了杯牛奶送到手上。
幸好有家人，虽然家里只有女人，但这份温馨与安心并不因此缺少半点。
魏嘉又打起精神来，帮母亲按摩腿，跟她道歉，最近工作太忙，没能陪她下楼复健。芙语有样学样，也帮忙按摩，一大一小两只手在老人家的腿上，龚慈芸也分不清是魏嘉用力太重还是芙语下手太轻，腿上痒痒，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