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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二部分 秋 18

第二部分  秋

18

魏嘉用鼠标摁下文件保存按钮,赶紧闭目揉捏太阳穴,一双眼睛痛得发胀,网上说是用眼过度眼压过高。

这短暂的片刻,她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活动流程:找嘉宾、确认嘉宾能不能到场、做访谈主题稿件、把稿件发放给嘉宾确认并修改、把定稿交给梅娘娘和张部长确认签字、确认场地、安排场地设置、场地背景板、活动宣传词、安排网络直播的设备、摄影及录像机位的摆放、发放车马费、在OA系统里提报相关费用、然后挨个给嘉宾道歉钱有点少……虽说是小公司,但好歹也是正经活动,该有的统统都得有。

每到中午,总有几个同事去附近餐厅吃,也有人一起叫外卖,还有几位老同事自带饭盒。不知是跟大家不够熟,还是此间职场高龄人士居多,魏嘉难以愉快地融入其中。同事不分男女,岁数大就爱八卦,问家庭问婚姻问孩子问魏嘉自己的公众号叫啥。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她愿意说的,不回答显得不给人面子,回答又很不舒服,左右为难。可能是生活太无聊也可能是工作太乏味,同事们都没什么边界感。

其他人的工作是真清闲,管宣传的大姐每周巡视一次街道,拍几张照写个报告就能交差,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工位上看小说追剧刷淘宝。管行政的妹子,每天除了给领导叫外卖发快递就是搞自己的点评网站账号,据说打卡超过一千家店,现已成为北京所有高档餐饮店铺VIP,跟她去热门店铺都不用排队,菜色不好还可以要求更换或退单。财务大姐每周才来一次,平时根本见不到人,业务能力没毛病,老板也不管她。人力资源的周小姐平时在工位上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刷房屋中介APP和装修APP,最近准备换房。梅娘娘从不说任何人,可能其他人的绩效无法量化考核,只要能对付就行,魏嘉一盘就明白,全部门只有自己工作量最大。

这家公司几乎能一眼望到老,只要能忍,可以混到前辈们的年纪带薪摸鱼等待退休。如胡畔所说,是份不错的工作,如果不是非要当大女主,当键盘女工能干到退休。

婚姻其实也差不多,能一眼望到老,也常有各种意料之外的工作必须完成。比如本以为嫁给这人就只是跟他生活,没想到嫁给这人其实等于入职了他家公司,对方的亲戚朋友还有各种麻烦事总会牵扯到自己,有些人不见还不行,有些事不做也不行。魏嘉终于从工作中又梳理出一点新的灵感。

其实要混还是能混,应付的话,只要在网上摘抄几段话,改巴改巴,再贴几张照片,一篇能糊弄的公号文就完成了。这玩意儿也就几百浏览量,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全公司也只有她还在试用期,不敢这么操作,再加上对文字有要求,改写也得逐字逐句思考,不如自己上手来得快。

职场生活完全是纯现实主义题材,没有任何浪漫色彩,普通中年女性想重回职场就是没有金手指。傲骨贤妻的剧本是别人的,麦瑟尔夫人的剧本也是别人的,魏嘉的剧本是中年悲催社畜,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没有任何公司是慈善机构。魏嘉决定把这个真切感受写篇新的公号文,最近她写的带有吐槽性质的系列文章,不仅收获了保健品和小电器广告,还收获了一批职场女性粉丝。通勤路上捧着手机码字的辛苦没有白费,深度体验职场的苦也没有白吃,互联网在给了魏嘉第一个笑脸后,开始对她敞开了怀抱。魏嘉浏览最近的文章,突然发现,她已经习惯使用工作情境进入叙述,很久没用过胡畔的人设和照片了。

一想到胡畔,就想到最近忙到连去看望胡伯父的时间都没有,她马上给胡畔发信息道歉,她给自己介绍了工作,结果因为工作没能去探望胡伯父。

“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叔叔。”

“没事,我自己去吧,我俩最近好些了,能见上面了,你先工作第一。”

回这句话时,胡畔的手机页面顶端跳出一个提醒,是蒋证发来信息:“咱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虽然跟别人都说早离早好,她比谁都懂这个道理,可真要办手续又忍不住先拖着。有时候中年人解决问题,拖着拖着就过去了,或许这一次也能拖过去呢。

胡畔下班后去见父亲,他今天十分憔悴,双眼无神,头发也乱糟糟,睡衣都扣错了一个扣子。家里陈设有点乱,茶几上和餐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酒瓶,有啤酒瓶也有红酒瓶,家里不像有女眷的样子,倒像住在这里的是年轻单身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烟草味。

“爸,你又抽雪茄了?”胡畔赶紧去开窗通风。

胡阳明又理智又固执,理智是知道肺不好,就不抽烟,固执是他改成了抽雪茄不过肺。他不接话茬,自顾自地倒水,能看出心烦,胡畔也憋着不说话。最终还是胡阳明咳嗽一声,先开口了:“女人啊,天底下最最烦人。”胡阳明发了句牢骚,瞟了胡畔一眼。

胡畔暗喜,知道他会憋不住:“谁烦你了?”

“哼!”胡阳明没好气地说,“说好的谈情,结果变成非要结婚了。结婚有什么好,几十岁的人了,简直是活不明白。”

“那个阿姨催婚?”胡畔发现袁不凡演的戏,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她得好好把握今天的机会吹吹风,“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进展到这一步了。”

胡阳明不说话,不否认就是默认,但他也显然不想说二人之间的秘密。

胡畔亲手操刀了此前的匿名信和假小三事件,父亲没说过,她也不能主动表现出知道点啥,只能说些无关又正确的:“多新鲜呀,不然人家跟你好图什么?至少也得图个教授夫人的名头,以及您未来收入和遗产的分配权吧。有件事我要提醒你,胡先生,婚前财产离婚可以不分走,但您走在前头,您的配偶可是顺位第一继承人。多少阿姨找您这岁数的大爷结婚,不都得先提房子以后要留给她嘛,不都是为了钱吗?”

“庸俗至极!”胡阳明气得大吼一声。

“我妈不庸俗,您不还是盼着早点离婚吗?”胡畔说完心里十分痛快。

“你是特意来气我的?”胡阳明怒视胡畔,眼圈泛着红血丝。

“我来是履行一个上门告知的做女儿的义务,我妈已经找律师开始离婚诉讼了。”胡畔淡淡然地说着,并不在意父亲的怒气。

“找的好!”胡阳明怪笑着,看不出是喜是悲是怒,“我这辈子再也不结婚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一套枷锁,马上再换套枷锁简直是傻子!我就是个傻子!”

胡畔从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脏话。胡阳明像是突然找到了发泄方式,破口大骂起来,一开始只是骂女老师过分,这年纪结婚不但要彩礼,还要婚前房子加名字,不然就连朋友也不做了。接着骂女性太现实,太懂以退为进。最后骂婚姻制度,语速之快情绪之激动前所未有,胡畔都听傻了。

“爸,你逻辑不对,什么女性太现实。当年我结婚没要彩礼没要加名字,你还骂我,差点不让我结婚。怎么到别的女性身上就双标了?”胡畔觉得有点好笑,当初因为蒋证对出钱出房有点敏感,父亲劝她放弃过。

“你懂个屁,我是为你好,不让男人付出沉没成本,太轻易得到就不会珍惜。”胡阳明还在气头上,一股脑说出实话。

胡畔心里一沉,父亲说得没错,所以蒋证如今轻易就能说离就离,但心思一转,马上又觉得父亲又有别的想法:“那阿姨不让你太容易得到,你也不想珍惜呗?”

“拉倒吧,还珍惜,她不配。”胡阳明望着胡畔,像是在给她发布声明。

胡畔彻底松了口气,挂在心口上的弦终于松了:“既然都拉倒了,那您还离什么离,我让我妈撤诉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跟她拉倒跟离婚没关系,人不该被任何关系束缚。你比你妈聪明,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这辈子至少著作等身,算没白活。我也希望你能得到自我价值的最大实现,不要被那个商人限制住,更不要被家务孩子之类的限制住,你就是你自己,可以再去念个书,或者干点别的工作,尝试一下人生的其他可能,你现在这份工作也是浪费时间。”

胡阳明一直称蒋证那个商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他,在他眼里只有为人类文明留下注脚才算有点意义。

“我一个做人力资源的,能有什么学术建树?”胡畔反问。

“你就愿意为了那点薪水打一辈子工?就算打工,我女儿可以当发动机当方向盘,不能当门把手当挡泥板!你该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这点薪水而活!”胡阳明越说越生气。

“爸,你有当发动机的自由,我也有当门把手当挡泥板的自由。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人,也离不开我这样的人,我们同样不可或缺。”

“就你那破工作也配叫不可或缺?缺了你,明天公司就能找替换你的人。”

“你就是这么狭隘,才跟我妈吵了一辈子,你老想说服她,可你忘了她也是个独立的人。”

胡畔突然说不下去了,她发现父亲脸色越来越苍白,手也微微颤抖,马上从包里翻出硝酸甘油,取出一颗给父亲塞嘴里。

胡阳明反抗,倔强地闭着嘴不肯吃。

胡畔僵持片刻,挑衅地:“不吃拉倒,我妈直接变成丧偶,倒省事了,大房子小房子积蓄全归我妈,我妈正好去环游世界寻找真爱。”

胡阳明眼睛都瞪圆了,从胡畔手里抢过药片自己塞进嘴里。

片刻后,胡阳明的脸色转好,缓了过来,失望地看着胡畔:“我不想有人照顾吗?不想有个红颜知己陪伴吗?我不再婚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能多给你留套房子,让你下半辈子能有作选择的底气。”

胡畔心里突然涌出一汪温泉,暖洋洋的。

父女俩默契地没人再说一句,从窗户那边投射进来的夕阳笼罩着,胡畔望着地上父亲的身影,不复伟岸挺拔,不知从何时起已悄然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