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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二部分 秋 10

第二部分  秋

10

缺少了父亲的家里更干净了,只是玄关地板上少了永远乱放的父亲的皮鞋,茶几上不见随意摆放摊开的书籍,就连垃圾桶里也少了惯例出现的烟灰烟蒂,卫生间的马桶前方地板上,也不会再有几滴残留的污渍,干干净净,整个家的空气都因此变得更清新。胡畔坐在客厅里,脑子明明告诉她体感变得更好,心里却有个压抑不住的声音在提醒她,这个家有点不像自己家,像是某剧组片场拷贝出来的。

“妈,你真想好了,一定要离吗?”胡畔看向正对着镜子试用新口红的黎淑卿女士。

“离!必须离!他以为就他有想要的人生,我就没有了吗?我这辈子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他,谁又在意过我?你不要给他做说客,我把你养这么大,不图你给我什么回报,不拖我后腿不过分吧。”黎淑卿涂完口红转过头来,鲜艳的颜色在衰老的脸上十分突兀。

胡畔没见过母亲这样打扮,逆着光看起来很凶,定神看母亲是在瞪自己,赶紧提醒道:“这色号要配全妆的,不涂粉底不画眉毛不打腮红就没法看,不如换个豆沙色?或者薄涂。”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律师到底找没找?你不找,我就自己找。”黎淑卿说着就激动起来,口气也越发强硬。

“找找找,我已经找了,这不还没跟您谈好,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人说您的要求,我怎么跟人谈呢?”胡畔被母亲的态度吓到,多年未见过她这样发火。

沈女士站了起来,走到胡畔面前,非常认真地说:“要求很简单,家里的钱我都放在你名下的银行卡里,这归我,不许给他。这套大房子归我,海淀的小房子归他。”

“以前爸的工资都给你管,我不知道您到底存了多少钱,但全都归您是不是有点过了?海淀的小房子使用面积才三十多平,我爸的书都放不下。”胡畔没想到母亲已经把这些细节都考虑过了。

“胡畔!你还是不是我女儿?为了他,我的胸都割了三次,随时可能癌症复发,你还有没有良心?”黎淑卿几乎是在咆哮了,她激动得脸都红了。

胡畔被这样的母亲惊呆了,忍了三十多年的活火山终于爆发,吓得赶紧去搂住母亲的肩膀,想安慰她:“我知道,全都知道,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黎淑卿挣脱胡畔,跟她保持距离,眼神像刀子一样直往胡畔身上扎去:“他是过错方,是他对不起我们,没错吧?就算是三十多年的保姆,也该支付我三十多年的工资,我付出了我应得!天经地义!”

“妈,您先坐下,喝口水,我跟你慢慢解释。”胡畔终于把母亲在沙发前摁下,端了杯水给她,“是这样,新婚姻法的规定里边,就算是出轨方也不能判断财产的分割比例,现在都是按照谁赚钱谁负担多少来算的。爸爸这些年工资卡都交给您了,已经负担了家用,这两套房子,那套小的学区房是您单位分的,这套大的是爸爸单位集资分配的,整体来看,还是他的收入大于您。所以真打起官司来,除非婚前有约定,或者婚内有契约公证,谁出轨就放弃财产的主张没有法律依据。”

“所以要你找最好的离婚律师,收得贵,他总得有价值吧。”黎淑卿气得胸口起伏,大口呼吸,“你不帮我搞定,我就去透支信用卡,去银行借钱,把房子抵押贷款!共同负债好了!你去告诉胡阳明,他不答应,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胡畔被母亲坚决到剑走偏锋的思路给吓住了:“妈,千万别冲动,别干傻事。你要这么多钱去干吗呀?”

“呵,你是不是以为你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根本不会花钱?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赖?”黎淑卿冷笑。

“当然不是,妈您都差点当上副主编了,您这么有学问的人什么不知道呀。但您对钱从来没什么欲望,是不是遇到老年诈骗的了?有人给您推荐什么保险理财了?”

“在你眼里,我的智商就是被诈骗了才需要钱?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太像你爸爸,一样自私,只顾自己。我活了大半辈子,一辈子为你们,你们谁也没为我想过。就连你,想过我要什么样的生活吗?你关心的是你的工作你的家你的生活你的面子。”黎淑卿激动地说着,眼中闪着伤心的泪光,“我要去美国找我的初恋!”

“初恋?”胡畔惊呆了。

“你以为我就没有真爱过?当年我跟他是大学里最要好的一对,是你姥姥姥爷反对,他们眼里,条件合适比什么都重要,说他一个小县城出来的人,配不上我们家。我的爱人一气之下出了国,为了拿美国身份,跟老外结了婚。我是知道这个消息后,才决定嫁给你爸。”

胡畔这才知道父母并不是真心相爱走到一起,原来自己不是爱的结晶,原来母亲也有她的隐秘故事。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联系,前不久才辗转知道了他的电子邮箱,我们终于又恢复了联系。现在他也离婚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回失去的一切,谁都别想拦着我!”黎淑卿望着胡畔彻底震惊的样子,冷笑一声,重重地关上门。屋内许久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连门后悬挂的铜铃都差点震落,此刻铃铛作响,嘈杂不安。

胡畔觉得天旋地转,整个家变得恍惚,身体失重地坠入沙发,胸部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擅自形成一条战线,从胸前经过脖颈、下颚直抵太阳穴,随着血管的跳动,像一把看不见的凿子在里边发力,凿得半边头要裂开。胡畔闭上了眼睛,世界漆黑一片,时间失去轮廓,只剩她与痛楚独处。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响起,胡畔强撑着睁开眼,手机屏幕上闪着两个字“老胡”。胡畔叹了口气,接听。

“硝酸甘油你放哪了?”

胡阳明有气无力的一句话,把瘫在沙发上的胡畔给唤得惊坐起,父亲有心血管狭窄和心律不齐的老毛病,是这些年在外边应酬喝酒喝出来的。胡畔很是担心,立刻抓起手机和包就站了起来。

十五分钟后,她风驰电掣地开车见到了父亲。

胡阳明跟胡畔此前的姿势如出一辙,同样瘫在沙发上,不同的是一只手捂住胸口,脸色苍白。胡畔随身的化妆包里就常年带着一小瓶硝酸甘油,那是人到中年为自己预备的救命药,就怕哪天加班加到猝死,还从未真的打开过,今天算是派上了大用场,赶紧掏出来给老胡含在舌下。

“怎么搞的爸,谁气你了?”

老胡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不是妈妈给你打电话了?”

“你妈早把我拉黑了。”老胡稍微缓过来点,长舒一口气,“今天不该喝了两杯咖啡。”

胡畔这才松一口气:“活该,以前在家里,妈妈管着你不让你多喝,你还老发牢骚,现在好了吧?看你这样我都快打110了。”

“打什么110,我要真不行了,你就让我去死,反正我也活够了。”老胡虽然还没缓过来,嘴却依然很硬。

“那你干嘛给我打电话?干嘛吃药?来,吐了吧。”胡畔索性把手放到了老胡嘴边。

胡阳明气得一把拍开:“你这个不孝女,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再生个儿子。”

“没错,生个儿子早点把你气死,省得活受罪。”胡畔见父亲脸色转好,假装拍了他两下,几句玩笑之下,父女之间的矛盾暂时缓解了许多,“你跟妈,真的要一起把我给急死。”

胡阳明一听,追问怎么回事。胡畔就把母亲的态度转述了。

“我妈说的没错,她是应该得大头,三十年的家政服务费,加上她放弃事业追求机会成本的损失费,加上她的青春损失费,你净身出户都是应该的。她还是对你有感情,还打算给你留套小房子。”胡畔一边说,一边观察父亲的态度。

胡阳明简直拍案而起,气得上海话都标出来了:“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她对个屁!什么叫青春损失费,我的青春就不是青春了?我最好的年华也都给了她呀!我好歹也算个专家,我赚的钱跟家政收入能一样吗?侬脑子瓦特了!”

“你脑子才瓦特了,好端端一个家,是你自己七搞八搞妈妈才要离婚的,是你的错好不好!怎么,敢做不敢当?”胡畔也愤怒了,跟老胡硬刚起来。

“我搞什么了我?我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好伐,我是需要低级快乐的人吗?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没有肉体背叛过!”胡阳明脾气比胡畔还暴,吼完又伤了神,忍不住捂住胸口瘫回沙发上。

“你——怎么不早说?”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但胡畔心里略微有了点底,对父亲的态度也开始转变。

“早说有用伐?这日子我也不想过下去了,你以为就她苦闷压抑?我也很苦闷很压抑好伐。”老胡发起牢骚来不比黎淑卿差,上海话还多出一分老头儿特有的娇气。

“那我去帮你跟妈妈讲清楚,这个岁数就别离婚了,不高兴就分居好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搬回去,好不好?”胡畔耐着性子做工作,拿出了平时在公司里给员工的态度来。

“不好!我胡阳明一辈子没有由着性子胡来过,你妈要离正好,不能痛痛快快地活,老子要痛痛快快地死!”老胡舌下的硝酸甘油也化了,他用颤抖的手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结果放回去时手哆嗦不稳,杯子掉在大理石地上,爽快地砸了个稀碎。

胡畔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只好蹲在地上用餐巾纸隔着手收拾碎渣。老胡还在气头上看也不看她,爹妈其实气性一样大。可惜资深HR面对的并非员工,工作中的那一套根本不好使。收拾了一会儿才发现,玻璃碎片划伤了脚面,刚刚皮肤上有一丝丝痒,没曾想爬出一条温热赤红的血蚯蚓,这血蠕动到地上,在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格外刺眼。

胡畔看着自己的血,头痛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