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秋
04
如果一天的时间是一部电影，上午的欢乐时光都是第一幕的各种铺垫，下午的家长会就是成绩单修罗场，以及魏嘉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黎晓雅的爸爸黎鸣。
每个家长都坐在自家孩子的座位上，黎晓雅正好坐在芙语后边，避也避不开。
老师还没来，黎鸣拍了拍魏嘉的肩膀，很高兴地跟她打招呼，他的笑容根本不像个普通中年人。普通中年人，脸上都是被生活摩擦的痕迹，皮肤因胶原蛋白缺失而松弛，眼角嘴角衍生出细纹，眼睛失去光泽，还有时光的注脚色斑。这一切黎鸣脸上完全没有，近距离地望着这个同龄人，魏嘉都快自卑了。
“芙语跑步真不错，比晓雅强多了，以后能让她带晓雅一起运动吗？”黎鸣很热情。
魏嘉回以一笑，没答应也没拒绝，算是成年人的体面。仅仅是一双进口帆布鞋就能给魏嘉和芙语那么大的压力，真要去运动还要面临一系列的运动着装，晓雅穿着LULU八百多一条的瑜伽裤芙语只能穿一百一条的仿单。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魏嘉会替芙语尴尬，不是一个消费水平的人何必非要拧到一起，跨消费水平的好友只适合当网友。黎鸣看不到也理解不了这种压力，他认为花到了夏天会开，树叶到了秋天会黄，好朋友跟好朋友玩耍理所当然。
班主任像救星一样进入教室，魏嘉赶紧把头放正，不再跟黎鸣说话。可整个家长会开下来，她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虽然后脑勺没长眼睛，可她能感受到黎鸣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她怀疑这人为什么会盯着自己看。上大学那会儿年轻，每个年轻人都好看，被盯着看很正常，可现在自己不年轻了，有什么是他看上的？不纯粹是自卑，是心里有数的成年人的自省。
芙语的成绩还行，但有点偏科，家长会结束后，老师特意叫魏嘉留下，给她讲芙语的数学成绩拉胯。魏嘉听得很不好意思，她也是文科生，没法给芙语补课，一对一家教又太贵，目前收入只够稍微改善生活和房贷的，没有这笔一小时三四百时薪的名校生家教预算。班主任说这笔钱不能省，距离高考不到一年，学校是有点年头的老公立，师资没优势，考上清北的孩子都靠课外下功夫，高考差几分就是北大和北工大的区别。
魏嘉心里很不是滋味，离开办公室时心事重重，没想到黎鸣居然在走廊等自己。黎鸣不仅关心芙语的成绩，还热心地介绍晓雅校外辅导课的各种安排。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平日里活泼大方的晓雅，有着比芙语还严格的日常时间管理，理科文科还有英语家教是按照单双数和周末轮着排的，此外她已经参加过GRE考试。这是针对国外研究生留学的考试，考核内容包括语文数学和作文，晓雅不仅通过了考试还拿到了不错的成绩。
魏嘉只知道芙语和晓雅从高一就很要好，芙语说晓雅常参加漫展活动，有很多漂亮的罗裙和JK制服，化妆是专业级别，在短视频平台上有几十万粉丝。魏嘉一直以为晓雅是爱美爱玩不爱学习的孩子，听了黎鸣的介绍才知道这孩子不是一般的优秀。虽然晓雅在班里只是永远第五到第十名之间，但她在国外杂志上发表过英文写的艺术评论和书籍评论的文章，还把稿费和打赏钱捐建了一家留守儿童图书馆。魏嘉大为震撼，晓雅论成绩论爱心论格局论能力，已远超大部分成年人。
人与人之间可以不比财富，不比地位，也不比出身背景，但一定会忍不住比一比孩子。很多家长都说自己不比，不给孩子压力，但那也一定是在心里掂量过的。魏嘉开始为芙语的未来担心，如果投胎可以选择，谁不想当黎鸣的孩子呢？曾经她只是羡慕黎鸣有那么漂亮的家，现在还羡慕他有个那么优秀的女儿，这一切，如果仅靠自己努力就能得到该有多好。
黎鸣热情地邀请魏嘉要送她回家，魏嘉也想更多些了解关于孩子们在学校里的情况，生活那么优越的人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一路上黎鸣想找话题，但总找不准切入点，多说晓雅的好怕给魏嘉压力，说最近读的书她又不接话，快到小区时，她像是掐准了时间突然开口了。
“我要跟您道个歉。”魏嘉突然郑重其事起来。
“跟我道歉？”黎鸣摸不着头脑。
“我做了个公众号，其中有几篇文章用到了你在播客里讲到的内容和观点，另外还用了胡畔的一些朋友圈照片。我已经跟胡畔道过歉了，现在我也该跟您道个歉。”魏嘉注视着黎鸣的反应。
“原来是你呀！”黎鸣笑了，不经意地看了眼魏嘉，“写得挺好，你文笔比我好，同样的意思你写出来就是比我讲出来要生动有趣，不像我，干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所以粉丝也没几个。不要紧的，互联网嘛肯定有人借鉴转发的，更何况是你，没关系，以后你要是想用，随便用，要是想找我聊聊思路，我也欢迎。”
“真的吗？就这样原谅我了？”魏嘉有点难以置信，感觉还得补充点信息才行，“我写了很多年，都没写出点名堂来，公众号一直没起色，现在也没有其他工作，迫不得已才这么干的，很抱歉，我需要广告费生活。”
“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请我吃个饭吧，把你这些年的经历讲讲，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黎鸣大方地说。
“一言为定，我一定请你吃饭，不过今天不行，我还得回家给我妈和芙语做饭。”魏嘉真诚地说。
“有你这句话就妥了。”
黎鸣说完，已经把车开到了小区门口，魏嘉再次感谢黎鸣后逃也似的下了车。她在黎鸣面前是自卑的，就像在胡畔面前长期以来的自卑一样。没人喜欢自取其辱的感觉，仅仅待在一个空间，都如坐针毡。
普普通通的秋天，魏嘉走在熟悉的小区里，小路边还是一样的树木，花草已经感知到了季节的变化，一年生的艳丽草花开始枯败，菊花怒放，和四季常绿的灌木相映生辉，几株银杏也沉默地变成了灿烂的金色，高高地举着一把把小扇子，风一吹就得意地摇起来。小路上来往的居民还是这些人，魏嘉却觉得生活好像有点什么不一样了。
魏嘉刚回家，芙语就提醒说给她微信发了几本电子书的链接。
魏嘉点开手机一看，这些书居然是：《社交时代恋爱秘籍》《滚雪球——巴菲特的财富人生》《网感：在网络世界受人欢迎的基本能力》。
魏嘉走到卧室，问正在伸懒腰的芙语：“干嘛给我发这样的书？”
“我现在能力太小了，工作上帮不上你的忙。你看看呗，没准能给你当写作素材，要是你能多赚点钱，或者学到点真正找对象的技巧，能找个好对象再婚，也挺好的。”芙语歪着脑袋说。
“你这是在鸡我？”魏嘉坐在床边。
“互相鸡呗，我们东亚母女不都这样嘛，是不是很正能量？”
“正能量个屁，鸡就能提升生产力的话，世界早完蛋了。老实交代，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觉得你开完家长会，肯定要鸡我了，我数学那么差，你不可能一点想法没有。”
“你就先发制人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也想咱家尽快摆脱困境，可你才多大，你不该这样要求我。”
“你不是总说愿意听我的真实想法吗？希望你更有钱更强大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呀。”芙语眨巴着眼睛，认真地望着魏嘉。
魏嘉想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有个同学说，她希望自己不是家里亲生的，能有个明星爸爸，又帅又有钱还有名，有一天突然来找她，把她接回大别墅一起生活。我就没那么贪心啦，只希望你能赶紧找到份好工作，或者找个有钱又爱你的老公。这样你不用太辛苦，我和姥姥也不用太辛苦，从此进入人生轻松模式，我想想也不行吗？”
“你……”魏嘉哑口无言，这想法就像希望孩子能考上清华北大，这样家长也不用太辛苦一样自然合理，但她无法说出口，沉默良久，她轻声说，“不必把一切都跟钱放在一起谈。”
“小时候你教我背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跟钱一起谈不对吗？”
“重点不是这个，是你还小，你没这个权利。”
芙语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过，没有什么美德是女孩应该具备，但男孩不该具备的。男孩也是，没有什么美德是男孩应该具备，但女孩不该具备的。所以如果把男孩和女孩，换成大人和小孩，这道理就不成立了吗？”
魏嘉被芙语反问住了，反驳的缝隙都找不到，释然一笑，“你要不要考虑参加学校辩论队？”
“要不要让我回长沙念高三？”芙语板正了身子，认真起来。
“为什么？”魏嘉愣了。
“我现在的成绩冲击清北的热门专业，没有绝对优势，私教又太贵，也不是上一节课两节课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我需要至少到高考前都高强度的辅导。我知道长沙的四大名校每年都要承包清北相当比例的名额，咱家的老房子不是雅礼中学的学区房吗？你和奶奶的户口还在那里，能办个借读吗？我想着如果去长沙拼一年，再回来高考，可能更有希望一点。”
魏嘉没立刻给回答，这要求太突然，芙语从小到大也没离开过身边，怎么能放心呢。一晚上心烦意乱，内疚和焦虑混合着无奈，对着电脑屏幕的空白文档灵感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