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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22

第一部分  夏

22

胡畔上午还在开会,忙完两个面试,安排好新一轮员工内训计划,中午在路上吃了个三明治,匆忙赶到医院换上了病号服。自己办完入院手续,躺在病床上,还得回复各种工作邮件,突然看到魏嘉给自己发来一条信息,那是她推荐来的离婚律师。

“所有律师都有执照,都懂同样的法律条文,这是我认识的心最好的律师,这是推荐他的原因。”魏嘉这么说。

两天前,胡畔在家宴上听母亲决定要离婚后,本想拖一拖,没想到母亲一天催问八遍,逼得她不得不去打听靠谱律师。胡畔看着离婚律师头像有点惊讶,这位男律师,跟猎头朋友推荐的竟是同一个人。北京那么大,律师这么多,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竟然都推荐了他,看来这位黄皓律师不仅有点本事,可能也有点缘分。

胡畔没立刻加律师的微信,虽然母亲言之凿凿要离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能晚一天是一天。万一,晚一天就会发生变数呢?虽然在积极行动,但胡畔骨子里却开始消极,婚姻到底有多难?结婚近四十年的老两口也有走不下去的时候。男女之间爱不爱,般不般配,能不能谈恋爱,能不能结婚,能不能生孩子,能不能白头到老,看起来先后顺序逻辑严密,其实没有前因后果的必然关系。

护士来问了,马上要进手术室,家属什么时候能来签字。胡畔正想打电话,黎鸣就拎着果篮和牛奶进入病房,东西有点沉,他走得满头汗。

“我签,我是她哥。”黎鸣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护士出去签字。

等到黎鸣再回来,胡畔舒了口气:“幸好有你在。”

“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人是我,我也只能请你来签字。”

黎鸣微笑着,表情释然,胡畔听着却带着几分心酸,表哥打小身体不好,全家族所有人像守护人参娃娃般顾着他,等到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也离去,怕是只能兄妹俩给对方签字了。

半小时后,胡畔躺在了手术室里,麻醉医生已经给她打过麻药,手术医生打开一个包装,取出一支一尺多长的微创手术专用刀,外边是透明的圆形柱状玻璃,里边有精密的金属构件,主刀医生介绍这把刀是进口的一次性用品,单价五千多。

胡畔头顶上亮着无影灯,大脑在麻药作用下开始昏沉,隐约听见自己说“好的,开始吧”,之后就闭上了眼睛。身体晃悠着,像躺在一艘海上的船。医生跟护士的对话,在耳朵里被无限放慢,如海风呼呼吹着,能听见手术器皿在盘子上发出碰撞的金属声,意识渐渐涣散。心却慢慢安定,只要做完手术,没准事情都会好起来,如果自己得了癌,告诉父母,他们还会离婚吗?胡畔感觉眼角一热,但马上她就意识到这么想太自私了,凭什么要用自己来捆绑父母的幸福。真过不下去,早一天离早一天自由,人都该为自己而活。可自己错了吗?高三那年她不该破坏父亲的婚外恋,而是默默地等着,等有一天爸爸提出离婚,扔下自己和妈妈,去和那个阿姨过全新的生活。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吵架,也会厌倦,也会相对无言,但就算是这样,那也是他们的选择,彼此都不会留有遗憾。

胡畔还没来得及想出个结果,手术就结束了。

护士将她唤醒,医生给她看手术切除的纤维组织,几条像软骨又像塑料的灰白色肉条躺在不锈钢盘子上。医生说接下来这些纤维要送去做检查。

伤口不到两厘米,已经被医生缝合,又贴上纱布,送到病房后,护士说输液观察两三天就能出院。胡畔回到病房时,黎鸣已经准备好了保温杯,里边盛了温水,还准备了吸管。其实只要见到表哥,她的心就踏实了,有这么个哥哥,真是好福气。

“疼吗?”黎鸣问。

“还好,麻药劲儿还没过去。”胡畔说话轻飘飘的。

“你好好睡,我不走。”黎鸣帮胡畔盖好被子,姑父已经租房的事像颗石头在嘴里膈应着,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哥,我跟你说个事儿,蒋证要跟我离婚。”胡畔睁着眼睛。

“他为什么要离,我记得你俩从没吵过架。”黎鸣一边说,一边把插着吸管的温水递到胡畔嘴边。

胡畔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我问了,可他根本不回我话。能吵架倒好了,至少我知道哪有问题,可他从来不说,我想跟他聊聊,他也不听,总是只讲他自己的事情。我这几年过得,憋得慌。”

“你觉得他爱你吗?”黎鸣问。

胡畔想了想,摇摇头:“爱应该有偏爱和例外吧,他对我太冷漠了。”

“那你怎么想,你愿意离吗?”

“我不想离,可我决定不了他。就像我不想让爸妈离,我也决定不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看过那么多书,可还是想不明白!”胡畔积攒多年的委屈突然落地,放声哭起来。

“参加爸妈的葬礼那天,我就知道没有什么是长久的,相聚不是,分别也不是,快乐不是,悲伤也不是,所以离婚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黎鸣怜惜地看着胡畔,“我也离过婚,最近,你前嫂子回国了。看她的意思是想复婚,但我一直不见她,她在家我就住酒店去。”

“她怎么想的?”

“她想什么不重要,是我早就明白没可能了,男人就是这样,想明白就不会回头的。”

“哥,你讲得我更想哭了,凭什么是我,是我哪里没做好吗?”胡畔一边哭一边说,手术中没流的泪此刻奔涌而出。

“畔畔,站在男人的角度,我想跟你分享一下婚姻的真相。财产和孩子才是婚姻的标配,爱情和专一都不是。你能理解吗?”

“不能!”

“有钱有孩子,日子总能过下去,没有共同的钱也没有共同的孩子,这是个弱绑定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就很难专一,继续维持下去。我不了解蒋证,但我多少了解男人的本质,这也是为什么早几年我一直劝你要孩子的原因。”

“利益绑定也不代表爱呀,男人能接受没有爱的婚姻吗?”

“婚姻只是关系的一种而已,能利益绑定一定是互相信任的,对于蒋证这样的男人来说,信任比爱情更高级。”

“这么说他不仅不爱我,也不信任我。”胡畔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黎鸣后悔了,不该把话说这么透,只好安慰道:“他不值得你哭,别崩了伤口。”

护士闻声赶紧进来查看,不明内情的她说:“麻药失效之后会有点疼,是正常的,忍一忍,这几天不能喝酒,别吃辣,也别吃重口味的和发物哦。”

胡畔的泪硬生生被说回去了,护士走后黎鸣禁不住笑:“你从小最怕护士,记得你五岁我们出去玩,你踩到锈钉子,姑姑带你去打破伤风预防针,本来你哭得稀里哗啦,结果护士说了两句,马上就不哭了。没想到现在还这样,护士一来比什么都好使。”

胡畔被黎鸣给说得还红着眼眶却笑了。

“你从小好强,生怕被人看轻。”

“你不好强?从小到大,我也没见你在人前哭过,我怀疑过你是不是泪腺有问题。”

“眼泪除了抒发感情,还有清洗眼睛的作用。聚散离合很正常,世上的一切都没对错,能好好活着就很不错了。只有你好好活着,世界才与你有关,一定要爱惜保护好身体。”

胡畔看着表哥,若有所思:“哥,你怎么这么深沉,我这点事儿不算什么,你别因为我受刺激。对了,手术和离婚你都别跟我爸妈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放心。”

黎鸣说完伸出小手指,胡畔也伸出小手指,中年兄妹像小时候那样勾了手指,盖个章,胡畔的心踏实了。

接连两天,黎鸣每天来给胡畔送饭,晚上还带小雅过来陪胡畔聊天。在孩子面前,也不适合流露脆弱,或许人都需要角色扮演,扮着扮着就入戏了。这个坚强人设一直演到手术后的第三天,胡畔接到蒋证发来的信息,问她在哪。

胡畔把医院地址发给了他,十一点,蒋证出现了。

蒋证坐在病床边的客椅上,像探望普通朋友那样,礼节性地看了看胡畔,又询问了病情及手术情况,确定只是小手术后,甚至没问胡畔是否还疼。胡畔默默地观察着他,这个男人虽然还是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但很显然,寒暄流于客套,他已经不再关心她了。心一寒,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电子版你不回复,我只好带纸质版来了。”蒋证拿出离婚协议书。

胡畔不接,冷笑:“探病礼物还能带离婚协议,真是拓展了我的人生阅历。”

蒋证有些尴尬,两人沉默片刻,胡畔看出蒋证心里并非无话。

“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以你的条件,可以选择的人一定很多。”胡畔拧着眉头,严肃地发问,她还是更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

“我爸妈迷信,所有相亲对象都得算八字,你跟我最合,也最旺我。”蒋证说完,忍不住笑了,“结婚后,我的事业的确越来越好,你的确旺我。”

胡畔诧异不已,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蒋证不得不再次强调是真的。可这个答案真是荒谬,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两个节拍不一的心跳。

“我可以离婚,但你得告诉我一个能接受的理由,为什么你突然非离不可了呢?外边有人了?不需要我旺你了?”

“我接受你的不理解,你要是想骂我跟我吵架,甚至打我,都成,我不怪你。”蒋证又沉默了片刻,但看得出来在整理思绪,他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我曾以为婚姻是成年人的标配,有个像样的太太,对男人的事业发展很重要。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是个很像样的太太,我们互不干涉各自发展,挺好。”

蒋证没敢直视胡畔,把视线看向悬挂着的药瓶:“这几年我们都很忙,都没时间沉下心来思考人生。疫情期间的几次隔离,我突然发现其实有你没你没区别,有没有这个家完全不影响生活。四十岁生日那天,我突然想到如果能活到八十岁,那现在已经过完了半辈子,就觉得不甘心了,想换个活法。”

“你想要什么活法?”胡畔认真地看着蒋证,他看起来跟七年前没变化,却陌生得很。

“还不知道,但一定不是现在的生活。畔畔,你说我们的结合就像有限合伙责任制的公司,既然这家公司成立七年没有任何产出,注销也很合理。夫妻一场总有点感情,我希望好聚好散。”

蒋证说完终于敢看向胡畔,他的眼睛像滢滢湖水清澈坦然,一眼见底。胡畔看到那河床上有浑圆的鹅卵石,安静而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