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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19

第一部分  夏

19

言真的事儿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急性阑尾炎拆线后第二天就可以出院了,言真伤口隐隐作痛,捂着肚子弓着腰,像只大虾直立行走。幸好弟弟言锋开车来接她,不然住院的东西根本没法拿。不止这天,住院的第二天言锋就带着爸妈来医院送东西了,吃的喝的还有衣物,言真出门时都没拿,当时并不知道来医院就要手术。

那几天言锋表现都不错,每天开车来送饭,有一天还特意去言真最爱喝的奶茶店,排队买她最爱喝的那款。病中人最脆弱,也最容易被感动。有那么一个瞬间,言真开始自省家人是不会变的,是自己太矫情太计较。

“这次我谢谢你,回头请你吃饭。”言真坐在副驾驶上,发自内心地说。

“吃饭就不用啦,真想谢我,再借我点钱吧,姐。”

言真顿时忘了伤口疼,瞪大眼望着亲弟弟。

“莫这样看我,我没开玩笑。前几天你住院我还没敢跟你说,莉莉检查出妊高症,血糖很不稳定,现在有既能保妈妈又能保孩子的保险,要是买一份全家会安心很多。”言锋开着车,轻描淡写地说。

“是你养老婆,不是我养老婆。”言真不爱听了,愉快的氛围瞬间消失。

“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莉莉现在她是我们家的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亲侄子,长大了是要孝敬你的。”弟弟不高兴地看了言真一眼。

“我见外?你这辆车就是我出钱买的,我坐过几次?我晚上加班到11点,你也没来接过我。你岳母娘打麻将晚了,你都开十几公里去送她回家。我们俩谁见外?”

“你疯了吧?我是你亲弟,你怎么跟我计较这些?你上班那么近,十分钟三站公交,两块钱够来回的,何必为难我,我工作多辛苦,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我也有下大雨没带伞,大姨妈肚子痛的时候,你怎么不体谅体谅我?”

“你每年两个寒暑假的带薪假期,你们当老师的年底发的奖金顶我半年工资,你买个包够我跟莉莉吃半年,非要跟我分那么清吗?”

轻飘飘的话从亲弟弟的嘴里不断吐出来,像只满嘴堆满白沫的螃蟹,言真要气炸了,大吼一声:“停车。”

“你要干嘛?还没到家呢。”

“我让你停车!”

弟弟没办法,只好靠边停车。

言珍抓起自己的包,下了车,重重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往后走去。

弟弟不开车,停在路边回头看她:“你怎么了?”

“滚!”

言真喊完这句话,腹部的伤口生生作痛,但她强撑着不弯腰,也不再看弟弟,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就走。

不愉快的念头像野兽,出现过一次,就会闻着味儿再回来。不仅家庭会变,家人也会变。那个曾顶着鼻涕泡跟在她屁股后边哭着要糖吃的弟弟,曾因考不上公务员在她面前痛哭的弟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自私自利的陌生男人。爸妈在弟弟对自己索取的态度上,是默认和支持的,他们并没有站出来维护过她的利益。她付出越多,父母为之付出的就可以越少。言真并非不愿付出,可她的蛋糕只有一丁点大,自己都不够。

钱,多重要,几乎可以解决绝大部分困境。如果自己有足够的钱能买个房,就不用再挤在家里的客卧,舒服自在地生活。长沙的房价是全国省会城市里低到出名的,以目前的收入和开销,还得十年八年才能攒够首付。还有装修的钱呢?如何保证这十年内的生活质量呢?二三十年后,父母去世,自己跟弟弟一家三口依然住在一起,那别扭无法想象。从北京回到长沙是选择回到舒适区,让疲惫的身心得以舒展,现在她才明白舒适区对应的是有限的舒适姿势。

不婚不育保平安?屁!足够有钱足够健康,谁都可以保平安,但谁又能保证永远有足够的钱足够健康呢?从车窗内往外看去,商场、餐厅、电影院,十字路口,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说说笑笑亲昵搂抱,头碰头手拉手,互相拍照喂食,同撑一把雨伞,共饮一杯奶茶。南国的七月,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独自对抗高温与潮湿会轻松些吧。

司机问言真到底要去哪,她说不出来。今天是周末,不用上课,办公室没人,办公桌的柜子里囤有零食和饮料。正好车开到学校附近,言真就在这里下了车。

进校门时,大爷正吃饭,端着饭碗出来打招呼。

“言老师,没去吃喜酒呀?”

言真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是章波和刘子惠的喜宴,看来今天还是个黄道吉日。

“我病了,没去。”言真淡淡一笑,并不想谈他俩。

“章老师这个人呀,唉……”门卫大爷见言真脸色不佳,收住了话头。

言真径自走向教学楼,突然想起大爷不会以为自己是被章波的婚事气到住院吧。带着这个念头,心情就好不了了,坐在办公桌前,言真随手打开电脑,却不知道该看什么,一米宽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学生作业和试卷,还有备课本、考勤登记本、教研资料,以及教师节时学生们集资送的一个录音娃娃。

胀痛的腹部,除了伤口,还有一肚子不知能跟谁说的话,她趴在桌上,用手拨拉着那个娃娃,摁下开关,开始念叨起来:

“我来这个学校五年了,不算新老师了,可现在还不习惯这个工作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配当这个老师了。

“经常有家长抱怨,孩子就迟到三分钟,干嘛小题大做在家长群里点名?考试不及格就不及格好了,为什么要耽误他们的宝贵时间非得面谈?他们不知道这都是考核的硬指标,完不成就要扣奖金。还有每个学期的教研成绩排名,每次出去研学和校外活动要操的心,这些全加起来,真的很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七点半到校开始早自习,晚上回到家还要在家长群回答各种重复性问题,批改作业和试卷。咽炎是常犯的,扁桃体不是痒就是痛,最近一年例假都有点乱套了,医生说是压力太大。说我工作轻松?我存的那点钱是拿青春和健康换来的,言锋要借的不是钱,是我的青春和健康呀!要赚钱,只能离开学校,可学教育专业的又能去哪?黄金婚恋年龄底线是26岁,因为婚后还需要时间备孕,然后30岁之前生育,这是最理想的。可我都28了,距离30只有一年半了,一年半了呀。”

叮铃…….

雷打不动的下课铃声传来,像一根看不见的线锯开始切割脑神经,咯吱咯吱地痛。言真摁掉了录音娃娃的开关,拉开抽屉摸出止痛药,吞了一片。

这症状大约从一年前开始,那是她第一次相亲遇到曾经相亲过的人,两人都格外尴尬,最终不欢而散。第二天开始,她就听不得铃声响了,每一声似乎都在提醒她,时间又过去了,又过去了。后来这个症状加重了,开始失眠,经常困得不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会出现铃声的幻听。医生说这是神经衰弱,让她多休息,别焦虑。

要是可以多休息,不焦虑,谁还会神经衰弱呢?生活中太多必然了,现在的言真需要一点偶然,打破这死水一潭。幸福究竟是一种方法,还是一个目标?是一种才能,还是一样东西?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幸福?枉为人师而不自知。

手机突然响起,有人给她打语音电话,看了一眼头像,竟然是三年前相亲过的一个男生,在言真的联系人名单里,被她命名为“古驰哥”。古驰哥本人就姓古,他俩相亲后约出来吃过几次饭,其中有一次逛街,对方还送了个古驰的新款包。这是言真交往过的男生中,唯一一个送过值钱东西的人。后来他经常去外地出差,除了给言真的朋友圈偶尔点赞,也没有更多来往,言真是个比较保守的人,不敢主动,两人就这么没了联系。再后来,听介绍人说他已经有对象了。

言真对古驰哥印象不错,久未联系此刻有些激动,马上接听。

“是言真吗?我回来了,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你了。”

古驰哥的声音很好听,对面听起来还有音乐,是在做梦吗?言真难以置信地重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定的确是古驰哥的头像。那是一张滑雪照,身姿矫健极具动感,不笑,却比笑起来更吸引人。

“你在听吗?”

“在,我在听。”

“要不要见一面?我很想你。”

“现在吗?”言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半。

“那你现在来找我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言真恨不能马上百度,如何面对曾经很喜欢的男生,突如其来的重逢。

“我们很久没联络了,突然打给你有点唐突,如果你不想见我也不用勉强,没关系。”

“没事,我正好有空,你在哪?”言真心跳突然加速,能有个去见的人,总比一个人待着好。

“我在化龙池的一家清吧,我给你发定位吧。有些话,我可能要喝了酒才敢跟你说。”

言真挂断电话,头痛即时缓解,看来命运之神没有忘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