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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16

第一部分  夏

16

胡阳明从出租车上下来,哼着歌,步履轻快地往家里走,小区楼下,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喊了声:“畔畔!”

走近女儿时,胡阳明还在笑:“怎么不上去?”

胡畔没好气地把手机举起来给爸爸看,屏幕上是胡阳明拎着两大袋子垃圾,笑眯眯地离开那栋别墅的照片。

胡阳明讪讪解释:“去朋友家吃饭了,还有好些人。”

“胡阳明同志,今天下午,我在公司楼下停车场看到你搂着某人的腰。说吧,什么关系?”胡畔冷冷地审问。

胡阳明不悦:“你就不要问了,我都这岁数了,不能有点隐私吗?”

“如果你不是我爸,我会关心这种破事?老胡,你好歹是个学者,你这辈子引以为傲的就是读过那么多书,你的书都读到哪去了?”胡畔气到声音发抖。

“这是我的个人选择,跟我读过什么书无关!也与你无关!”胡阳明更生气了,声音比胡畔还大。

“如果妈妈知道了跟你离婚,我的家就没了!你说这与我无关?”胡畔用了比爸爸更大的声音,激动得无法自控,“我上高中的时候,那个吴阿姨,你以为她为什么会突然跟你分手?是我!是我用妈妈的名义给她发了短信!是我,高三每天搞学习搞得头晕脑胀,还要想办法拯救这个家!这是我最宝贵的家,是我守护多年的家,你说与我无关?”

胡阳明惊讶地看着胡畔:“你……这是我的人生!你凭什么干涉?生了你就没权利按自己的意愿活吗?”

“你这么多年忙出差,忙评奖,忙调研,忙开会,是妈妈辛辛苦苦照顾这个家,还照顾你的家人。爷爷奶奶哪次生病不是她忙前忙后?他俩去世也是妈妈在管,你管过多少?只有你的事业重要吗?妈妈本来可以当总编当社长的,是为了照顾你,照顾你的家人,一次次放弃了晋升的机会。”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之间只是像亲人,早就没有爱情了!”

“爱情?”胡畔像是听了个笑话,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荷尔蒙是爱?一见钟情是爱?满足自己是爱还是无私奉献是爱?你以为她真不知道你出轨吗?你以为她乳腺癌怎么得的?三次手术呀!割一次复发一次,每次都是剔骨割肉,你知道有多痛吗?三次放疗化疗她到现在都胖不起来,头发也长不出来,只能一年四季戴着假发,这都不算爱?你知道这病怎么得的吗?是太郁闷太难受,活活憋出来的癌细胞!她为了你,青春事业健康全都搭进去了,你说这不是爱?请你去问问尼采康德黑格尔叔本华,什么才是爱?”

胡畔说得胸前的硬块隐隐作痛,几百根看不见的针,扎着心脏,那锋利的针尖,触达神经,以至于整个左边胳膊和手指都被牵连着痛,痛到眼中噙满泪水。

胡阳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重新打量着女儿:“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是,我病了,我现在可能也是乳腺癌了!我也可能要离婚了!爸爸,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情会遭报应?”胡畔带着愤怒的哭腔。

“胡说,你的事情怎么会扯到我头上?”

“我能理解你的老年危机,死亡焦虑嘛。谁不焦虑,我也死亡焦虑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也会造成伤害?你研究的是西方哲学,应该也懂中国最传统的东方哲学,因果报应。你造的因,现在要结一个恶果报在我身上。你在外边乱搞背叛家庭背叛妻子,身为你亲生女儿的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幸福吗?”

“你住嘴!胡说八道。你妈是不容易,可哪个成年人容易?你也工作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家庭的维系绝不是靠一个人就可以的。我也付出了,我跟你妈妈已经……”胡阳明深呼吸,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了声音,“已经很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了,可我是个身心健康的男性,你能理解吗?我感激她,可感激并不等于爱,我这么多年不离婚,你以为我就没有牺牲?你现在还年轻,无法理解漫长的年月里同床异梦的感觉。”

这不是常见的父女之间的对话。漫长的岁月里同床异梦,胡畔像在听自己跟蒋证的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去堂堂正正地追求你的爱情,给妈妈一个解脱,让她别再惦记你,别再为你付出,别再侵占她的奉献。”

“以你妈妈的性格,离了婚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想这样,虽然我们没了爱情,但我们早就已经是家人。这也是我对她的情义,是我对这个家的责任心。你不常在家,现在你妈是需要我照顾的,你或许认为我做得不够好,可我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胡阳明的声音渐渐柔和,胡畔也重新打量着爸爸,他的眼中有着真诚:“我不想听这些,我只要你跟外边的女人断绝来往,你安安心心地陪着妈妈。”

胡阳明苦笑,想要伸手去摸胡畔的头发,胡畔躲开。

“听话,这件事让我自己解决,好不好?”

胡畔冷冷地看着爸爸,狠狠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楼道。她并不知道,楼上自家的阳台上,母亲黎淑卿此时也在,只是没有开灯,她整个人被夜色笼罩。

不久,响起了指纹锁解锁提示音,黎淑卿叹了口气,回到客厅。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黎淑卿帮忙接过胡畔的包,紧跟着,胡阳明也进了门,只是低头换鞋。

“妈,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胡畔拉着妈妈的手,在沙发上坐下。

“畔畔!”胡阳明想用眼神阻止。

胡畔根本没放在心上,转而继续认真地看着妈妈,拿出手机:“今晚爸爸没回家,去一个女人家吃饭了。”

黎淑卿从茶几上拿起老花镜,戴上,认真地看了一眼胡畔手机上的照片,把询问的目光转向胡阳明。

“朋友过生日,你可以打电话问老李,他也在。”胡阳明解释道。

黎淑卿把手机还给胡畔:“过生日么,很正常。怎么了?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胡畔认真地望着妈妈,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点内容,可她目光如水,温柔中还略显病态的疲惫,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健康。一时间,她满腹准备好的台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这几天感冒都没敢出门,吃了两天药,现在好多了。”黎淑卿微笑着。

胡畔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现在恐怕不是替妈妈说离婚的时机,气氛不对。只好解释说,自己担心妈妈生病,爸爸不在,特意回来看她。原本可能引发核弹爆炸的大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甚至比不上往水面上扔个石头,至少还能泛起几圈涟漪。

回家的路上,胡畔的心很乱,难道同床异梦多年后连醋都不吃了?

从任何角度,胡畔都不希望爸妈离婚,有个完整的家,对于即将离婚的她来说非常重要。可蒋证始终不回应,也拒绝沟通的态度,令她又无法不担心离婚会成为现实。与其说担心爸爸出轨,不如说担心离婚后没娘家可回。这三十多年来,她一直被妈妈宠爱着,是个十足的妈宝女。是爸爸的收入和妈妈的照顾,给她打造了一个玻璃温室,她舍不得这个温室。

高考前,她用妈妈的手机给当年的小三发了个小作文,结果触怒了对方,认为妈妈在恐吓她,索性找上门来,跟妈妈敲响了当面锣。结果爸爸当了缩头乌龟,这段恋情不了了之。没过多久,妈妈确诊了乳腺癌,经历了三次扩散三次切除手术后,妈妈这些年体质很弱,突然变得胆小了起来。回想起刚才妈妈那温柔的眼神,这或许是一种自保,她就算知道会有伤害,也会拒绝接受。

欲望就那么重要?比家庭还重要?胡畔不是男人,无法理解爸爸对于爱情和自由的追求。没有绝对的合理与公平,人生的本质,大概就是在不确定中维系短暂的确定,在变化中不可退回地一步步往前走。所以爱会消失,承诺会失效,人们会走散,合同也有时限。经手过几千份用人合同和解聘合同的胡畔全都知道,但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是例外,或者期望家人是例外。

胡畔深吸一口气,望着前方的道路,踩下油门加速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