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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10

第一部分  夏

10

门里闪出一张披头散发憔悴不堪带着泪痕的脸,是苏瑞瑞。整容过度的脸全素颜,肤色黯淡透着黄气,眼眶里布满红血丝。这张脸突然杵在面前,魏嘉吓了一跳。

“魏……姐?”苏瑞瑞眨巴着掉了一半假睫毛的大眼睛,面露苦色。

“周默呢?”魏嘉不想跟她说话,来也不是见她的。

苏瑞瑞把门彻底敞开,哇的一声哭了,魏嘉被这番阵仗搞怕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苏瑞瑞拉着进屋,站在这间她曾亲手装修的,已经过时的地中海风格客厅里。次卧里走出烫着鸡窝头的苏瑞瑞妈,警惕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没做声,端走一杯水又回房了。

苏瑞瑞红着眼眶,一把把魏嘉拉到卫生间门口:“姐,你见过活人能被自己呛死的不?”

魏嘉摇头,不知道苏瑞瑞什么意思。

“他喝大了,醉倒了,死这了!”苏瑞瑞指了指马桶旁边的一小块空地,然后动手解脖子上的珍珠项链,“120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医生说是让自己吐的东西呛死的。”

魏嘉以为听错了,怕不是开玩笑吧!回头朝地上看去,那浅蓝色的瓷砖还是当年她挑选的,可惜苏瑞瑞对于生活卫生的标准不怎么样,瓷砖缝隙和马桶底座的胶圈都已经返黑发霉,旁边还有一些水渍和泡沫,地上湿哒哒的。

魏嘉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周默就死在卫生间里,而且是那么荒谬的死亡方式。

“你说的是周默?他死了?”

“就前几天晚上,我们娘俩刚从医院回来,死亡证明都办了。往后可怎么办呀……”苏瑞瑞的项链怎么都解不开,情绪一激动,劲儿使大了,项链断了,黄豆大的珠子蹦跳着脱离了束缚,滚得到处都是,像一地隔夜饭粒。

“妈!妈!”苏瑞瑞突然爆发出尖叫,像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小孩。

“别哭了,还有好多事儿等着你呐。”鸡窝头妈妈喊着,再次冲出房间。

魏嘉不想跟这对母女俩待在并不宽敞的卫生间里,转身走开。

前后也就几秒的工夫,魏嘉刚错身出来,苏瑞瑞一脚踩在珍珠上,爆发出一声更新鲜激烈的尖叫,然后就是鸡窝头妈妈刺耳的惊呼。

魏嘉再回头去看时,苏瑞瑞仰面躺在地上,后脑勺耷在马桶边,眼珠子直往上翻。

风凉得很,掠过之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寒毛都竖了起来。

魏嘉站在地铁站里,月台上没有一个人,这在北京是少见的事情。更诧异的是居然没有防护栏,这是哪一站?她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此刻头重脚轻还有些恶心,心情糟透了,看什么都像蒙了层灰,鼻腔充满冷空气和霉菌的味道,像冬天没来暖气的卫生间,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远处传来地铁轮毂跟铁轨触碰的声音,是快进站了。魏嘉明知危险,却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探头去看,头特别重,重到无法被颈椎支撑,下一秒,眼前顿时黑屏,身体失去平衡,她听到身体跌落的声音。倒是不怎么痛,太害怕了,神经都反应不过来。地铁像是嗅到血腥而兴奋极速飞奔的野兽,睁着一对黄晶晶的大眼志在必得地扑来。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头,黏稠的恐惧令她无法呼吸。地铁并未减速,车头灯刺眼地晃着,眼睛如扎入钢针般刺痛。

魏嘉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却没能喊出声来,连呼吸也艰难,地铁越靠越近,车头灯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喉咙深处终于发出一声惊呼。

再次睁开眼,魏嘉猛地从陪护床上坐起,周遭一切还是黑的,窗外隐隐渗入的夜光能看出病房里家具的轮廓,还有骨科病房每夜痛苦的呻吟。是噩梦,她深呼吸一口,心脏还是怦怦直跳。再看一眼手机,半夜三点四十五分。

周默死了。

苏瑞瑞被送进了ICU。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么无情,魏嘉亲眼看到苏瑞瑞妈妈,使劲摁人中,甚至扇耳光,苏瑞瑞翻了一阵白眼后就合上眼了,许久没能睁开。慌乱时刻,她用颤抖的手拨打了120,然后一直等到救护车来,帮着已经慌到六神无主的鸡窝头妈妈,把苏瑞瑞送上了救护车。看着救护车闪烁着灯,鸣叫着离开小区,她心里居然没有一丝幸灾乐祸,反而觉得苏瑞瑞有点与她同病相怜,曾经步入同一条男人河的女人,以后的命运会如何呢?

周默在无人知晓的午夜,被自己酸臭的呕吐物呛到窒息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苏瑞瑞如果早一分钟去卫生间看看他,拍拍他的背,或许他就不会死。苏瑞瑞如果不是魔怔般一定要摘下那条项链,珍珠就不会滚落一地,她就不会踩上去滑倒,把后脑磕在马桶上。

睿智的龚慈芸对此事只有一个态度:我的女儿好命,有福气。

无常是宇宙的常态。

如果周默的死是他这几年来持续性酗酒的必然结果,苏瑞瑞的重伤就是纯属偶然。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仗着怀孕逼周默离婚的那个孩子,号称是儿子的孩子,不到五个月就流产了,之后她的肚子就再没动静。

人生在世,只有此时此刻可以确定,下一个小时,甚至下一秒,谁都没法保证。面对无限未知的恐惧感淹没魏嘉,她浑身冰凉,孤独地坐到天亮。

尽管自己还有情绪要消化,但魏嘉还得用最合适的方式把这件事告诉芙语,她即将成年,却未曾面对过人生风雨,如何接受亲生父亲的死亡。如何开口是个难题。

望着像春笋般的女儿,魏嘉怀疑她能否承受这么大的打击:“芙语,有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

“爸爸去世了吗?我听到你跟奶奶说的话了。”

魏嘉关注着芙语的表情,她比预想的沉静。

“我哪天请假?要去葬礼吧。”

芙语的反应令魏嘉吃惊:“你不难过吗?”

“当然难过,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可难过他也不会活过来。如果每天见面,他突然去世,可能会更没法接受吧。”芙语眼中带着一丝惆怅,若有所思,“就像看电影的进度条,迟早要到最后的,只是他的生命被直接拖到结束了。”

芙语的冷静与理智远超同龄人,多聪明的孩子,可惜周默再也不会知道了。魏嘉突生感慨,眼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芙语张开双臂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魏嘉情绪缓解些之后,芙语又说:“我爸是不是能有点遗产?”

啊,芙语比自己还能想到重点,魏嘉有些惊叹:“应该有点吧,毕竟他做生意。”

“那我们一定要去参加葬礼。”芙语说。

魏嘉望着芙语,认真地点了点头:“以后我们就要自己还房贷了,还有十五年呢。”

芙语说:“要是能分到遗产,就用来还房贷吧。”

葬礼的日子很快就定了,正好是龚慈芸出院的第二天,龚慈芸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挪到卫生间里去上厕所了,不用贴身照顾,准备好留给龚慈芸的午餐娘俩就出门了。

魏嘉一起床就心神不宁,左眼皮老跳。她强打起精神精心挑选了黑色两件套,黑色高跟鞋和黑色香奈儿2.55,胸前还别了白色香奈儿山茶花胸针,这些都是山寨货,乍一看像模像样,但也已经是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衣服了。芙语是白色连衣裙,黑色短外套,黑色娃娃鞋,母女俩都是庄重清雅的搭配。

母女二人步入殡仪馆,比约定时间还早了半个小时,此时殡仪馆接待厅里,周默父母和苏瑞瑞父亲都在,苏瑞瑞的亲妈也来了,还顶着鸡窝头,上次见她头发花白,今天居然全染黑了。亲戚曾说,苏瑞瑞的爸妈离婚多年,从未见过她爸。今天她爸不仅来了,还带来一个看起来比苏瑞瑞大不了几岁的女人,不知是情人还是夫妻。周苏两家的亲戚们远远看着,有人交头接耳,参加葬礼还抹那么艳的口红,不像话。还有人说,别看那女的胖得没样,以前做过小姐,霍霍钱,也不给老头好脸色,在家啥也不干,老头活该找了个冤家。

苏家的亲戚,得知魏嘉是周默前妻后,也对她肃然起敬,只是眼中更疑惑了。这么像样的老婆还要离?周默要么脑子进水了,要么中降头了。

魏嘉不关心这些,只是挺直腰杆,走向她必须要问候的人。亲戚们几乎都来了,周家的人大多都认识她,见面也一样打招呼,夸她把芙语养得好,可爱又聪明。魏嘉牵着芙语,走到周默父母面前。二老哭肿了眼,紧紧搂着芙语,说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二老越说越难过,哭得难以自持,魏嘉轻声安慰:“爸妈,你们别担心,芙语还有我,我会把她照顾好。”

“嘉嘉,要不是周默猪油蒙了心,也不至于有今天……都怪那个狐狸精,她就是个克夫的命!”周默的妈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您别这么说,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周默,她现在还在ICU呢。”魏嘉说的心里话,对苏瑞瑞她已不再记恨。

“周默就是被她给害了,自从他俩结婚,日子就没好过,家里乱七八糟,生意也乱七八糟,连累我的好孙女,一个月才见爸爸一面。嘉嘉,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好媳妇儿,我永远把你当亲女儿。我到现在都记得住院时,你守在病床前捧本书安安静静陪我一宿。”周默妈握住魏嘉的手,拍了拍。

魏嘉的眼皮又跳了一下,“当亲女儿”这种话,相当于老板说从今往后公司同事都是兄弟姐妹,大家都是一家人。老板死了员工也不可能继承公司,正如前任婆婆死了也不会把遗产留给自己,这种话听听得了。她不想再跟二老待下去,毕竟是前妻,多说都尴尬,问了冰棺的陈列方向,让前公婆带着她和芙语先去看周默。

偌大的告别厅正中摆着冰棺,远远看去,周默穿着黑色的套装,毫无生气地躺着。

化过妆的周默面色安详地躺在上边,化妆师技术不错,看起来面色如常,还修了须发,鬓角和胡茬都干干净净,看起来整个人比印象中还要虚胖一圈,因为没笑,脸上也没一丝皱纹,反倒比平时的样子更年轻些。

魏嘉带着芙语近距离地望着安详的周默,泪水烫热了眼眶。正掏纸巾,却发现芙语已经开始抽泣。面对至亲的永别,她此前的沉着冷静只是因为还没感受到真正的痛苦,魏嘉想给芙语先擦擦眼泪,结果她扑进了魏嘉怀里,哭了起来。魏嘉轻声安慰芙语,轻抚她的头发,自己的眼泪也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没想到,一道黑影冲了过来。

“你一进门我瑞瑞就摔坏了,你揍是个扫把星!”苏瑞瑞妈用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一下子就怼到了魏嘉面前。

“婶婶,今天什么日子,咱别失了体面。”苏家的另一个年轻亲戚,赶紧过来拦住。

“体面?我呸!我就是要当着周默的面说出来,你知道我都憋了多久吗?这半年周默经常夜不归宿,你说,是不是都跟你在一起?离都离了,还纠缠不清,我看咱们还得好好说道说道。”苏瑞瑞妈胡搅蛮缠,气势汹汹地说。

眼皮跳的事儿怕是应了,就这?想找麻烦,那可找不着。

魏嘉觉得好笑,不想回应,就在争执时宾客陆续进来了,大家都在看热闹。芙语气鼓鼓地瞪着苏瑞瑞的妈,仰起一脸的泪嚷了出来:“我爸爸跟我妈妈先结婚的,你不讲道理!”

芙语声音清亮,此言一出,不仅宾客们都看了过来,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看了过来。魏嘉赶紧把芙语拉到身后,示意她不要再说。

魏嘉替周默不堪,前夫的葬礼她并不想变成闹剧,带着芙语走远些。

宾客陆续到齐,葬礼终于开始,魏嘉精神有些恍惚,整个灵堂是深灰色,主持人的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一句也听不进去。

“家属致礼——”

所有人做好了鞠躬的准备,魏嘉还在出神,芙语拉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一并鞠躬。

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炸了:“周默在哪?”

魏嘉的眼皮又跳了一下,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所有人齐齐望去,一个小腹隆起的女人,披着染成绿色的长发,穿着超短牛仔夹克,里边是条宽松长裙。此言一出,效果比此前苏瑞瑞妈还响亮炸裂,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姑娘也就二十出头。在她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着正装的高大男士,魏嘉觉得有点眼熟。

“我肚子里是周默的种。”女人的声音和她的年纪一样青涩无畏,目光更像是一把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落在距离冰棺最近的周默父母身上,随后又转而把视线定格在周默父母身后的魏嘉母女身上。

所有人都诧异,女人竟然踩着高跟鞋朝魏嘉走了过去,所过之处有人自觉闪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灵堂内所有目光通过这个女人,逐渐聚集到魏嘉身上,她突然脊背发热,今天可能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