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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08

第一部分  夏

08

距离北京1500公里的长沙,手机静静地躺在言真的枕边,她经历了整晚的腹痛心更痛,虚弱地陷入半昏迷的睡眠中,完全不知此刻表姐的焦灼等待。

事情还得从傍晚说起,这晚的餐桌上有清蒸鲈鱼、酸豆角炒肉、酸萝卜排骨汤,全都是弟妹爱吃的。还有一个菜没下锅,弟妹就先动了筷子,弟弟还把言真最爱吃的鱼腩肉全夹到她碗里。没吃上两口,弟妹就说肚子痛,爸妈和弟弟马上扔下饭碗,像伺候老佛爷一样前呼后拥地送她去医院了。

当然,这个家现在弟妹最大,该去先照顾她。

两个月前她嫁入家门,就揣着三个月的肚子。谁让弟弟没钱呢,结婚就买了辆车,小两口只能住家里,原本宽敞的三室两厅住一家四口,突然多出一个孕妇,顿时就逼仄了。

为方便让弟妹上厕所,爸妈把带卫生间的主卧让了出来,言真又不可能让他俩住客卧,只好把次卧让出来,自己住到客卧,房间小了五平米不说,还没了阳台,也没了大衣柜,床也从一米五的大床变成一米二的小床。躺在这样的床上,很难做出美梦。

弟妹挺着肚子越来越趾高气昂,她啥也不用干,困了随时睡,睡醒就吃,只吃顺口的,不顺口的看一眼都犯恶心。吃完饭看电视,得紧着弟妹坐在沙发最舒服的贵妃位上,好让她能放平腿,这样才不会浮肿。那个位置曾经专属言真,为了这个最佳电视屏幕观赏角度和位置,弟弟没少跟她打架,结果现在弟妹一句话也不用说,就归了她。言真是不会去争的,大不了自己在房间里刷IPAD。

弟妹进家门的瞬间,就从爸妈那抢走了属于她的所有待遇,她再也做不回长公主了。待在家里,怎么看自己都像是来碍事的。可这明明是自己的家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房子不是她的错,对于端端正正的重点小学未婚编制教师来说,走出去得有几套像样的衣服,几个体面的包吧,这过分吗?大学同学人人这样,自己凭什么不能?反正结了婚就能搬出去,她想过一定要有衣帽间,哼,没衣帽间,宁可不婚。

肚子痛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是传说中阑尾的位置,但也可能不是,以前喝水运动也有过这样的痛法。先忍着刷刷通讯录,看看能找谁陪自己去医院。

女同事差不多都结婚了,没结婚的也都有男朋友。天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找对象,言真不是不急,她比谁都想先搬出这个家。相亲无数,已经出现过两次又相到同一个人的情况了,这说明她几乎见过全市所有可能适合她条件的未婚男青年了。

这真的很不科学,年轻好看又有好工作,怎么就找不到对象呢?联系人名单里的一串相亲男,没一个交往下来的,并不是没有“高帅富”,只是这些“高”“帅”“富”,两样能凑齐的都不多,三样凑齐的一个也没有。感觉不对劲,疼到有点犯恶心了,像是有人拿把刀在肚里搅,不带停顿的。言真坐不住了,不甘又无奈地拨打了120。

等待的时间,言真几乎是半蹲着挪到房间的,明天准备上班用的普拉达新款腋下包,不舍得带去医院弄脏,换成便宜许多的三宅一生菱格包,把医保卡和身份证再准备好,出门前还没忘咬着牙补了个口红,失去血色的脸愈发惨白,快要在地板上打滚了。

救护车还没来,言真全身缩成了一团,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要不是放弃了章波,现在可能也结婚了。

章波是言真同校的体育老师,北京体育学院毕业,国家一级运动员,跟言真一样都在北京念的大学,虽然话题不多,但能聊到一块儿去。言真教语文,同事们都说他俩一文一武天生一对。章波比言真大两岁,身高185,家境也凑合,父母开了家生意不错的农家乐,随时能买带衣帽间的婚房,亲舅舅是教育系统的领导,各方面条件来看都不算最好但也算可以。

要说谈恋爱是真的可以,但言真已经28岁,没时间再浪费在纯粹的情感关系上,她要的是结婚对象,不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想浪费别人的时间。说到底,还是看不上章波。但这话没法跟同事们说,人家会怎么看她呢,觉得她眼高于顶?野心勃勃?可大学同学们,嫁的不是外企高管就是央企干部,最差的也嫁了拆迁户。北京的拆迁户,家里四五套回迁安置房的价值也过千万。如果真跟章波结婚,给同学们介绍丈夫是农家乐二代吗?

章波追了言真一年,送过花,送过礼物,写过情书。就在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他还鼓动孩子们帮他搞了个表白仪式,整个三年级三班的小朋友被他排成心形队伍,人手一枝红玫瑰,冲着言真的办公室跳抖音的喵喵舞,最后还搞出一大串气球来。当天全校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围观了全程,言真尴尬极了,最终还是没答应。

结果就在前天,同事刘子惠给她发喜帖,新郎就是章波。

刘子惠跟言真同办公室,同年级组,每天中午都一起去食堂吃饭,居然把这件事瞒着自己!当初章波追求言真全校轰动,这才被拒两个多月,居然就跟刘子惠结婚!言真越想越生气,一生气,肚子就更痛了。再也不能信任刘子惠了,难道她怕自己反悔,回头找章波?一想到将来还得跟他俩天天在学校碰面,言真就不自在。

因为这件事,言真年都没有过好,亲戚们全都在问,真真妹子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呀?莫挑花了眼呀。同样的话年年说太烦人了,言真只好搬出网上那句“不婚不育保平安”来保命。救护车终于来了,言真被医生护士抬上担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血常规和超声波结果一出,急诊大夫就给出了诊断结果——急性阑尾炎。

这个病早不发晚不发,偏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发,真是要命。医生说手术虽小,但签字必须家属在场。言真眼眶红红地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真真呀,天大的好消息!男孩儿!怀的是男孩儿!我看清楚了!”

妈妈的声音因为过于兴奋而过于高亢,言真听得耳朵疼,挂断了,问医生能不能保守治疗。医生说必须手术,炎症严重,可能会穿孔,最好是明天手术,今晚必须先住院输液消炎,明天等家属来了签完字再安排手术。

原本就不舒心的夜晚,变得更加糟心。

言真被安排进急诊病房,病房里住了位老奶奶,家属多。大晚上的男男女女四五个人守着,有老有少,有人端茶,有人削苹果,还有人专门叫护士换药。老奶奶耳朵不太好,跟她说话得很大声,还得说好几遍才行。相比之下,形单影只的言真更加孤独,因此腹痛也加剧了。

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蜷着身子,言真背对着老奶奶的一大家子,这一夜大概率睡不着了。冷静下来也好,至少这里没有会让自己烦心的人和事。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待在只有陌生人的房间,度过漫长的夜晚。

麻醉剂过敏,或者医生失误,或者今晚就阑尾穿孔了……明天会死在手术台上吗?一切皆有可能。这不算长的人生如果是部电影,也是乏善可陈的烂片。言真想着这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在她快哭出来的时候,隔壁床的老奶奶被人搀扶着去上厕所了,亲属们的声音突然压低,一些议论的句子,透过床帘上方的空洞,飘到言真这边来。

“三娭毑还能活好久咧,医生到底怎么说?”

“哎呀,具体是好久,不还要看娭毑的体质呀。”

“关键看她心态,我们这么多人陪她,她没准一高兴,又多撑几个月呢。”

“那要不得,几个月哪挡得住。”

“要不从明天起,我们轮流来,一天一个人就可以了。”

“你么子意思咯,万一你来的那天三娭毑走了,你偷偷摸摸伪造个遗书,用她的手摁个印,她的屋就变成你的了。莫想独吞!”

“这就跟抽奖一样,哪个碰到了就是哪个的,有么子问题?很公平嘛。”

“哪个跟你碰运气,反正我天天来,直到她死。”

……

这些句子在言真头顶上空聚集成一小团乌云,乌云里的老奶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现在守着的亲戚晚辈们,都是她的侄女外甥。与其说是来照顾,不如说是来看着她什么时候死,死了就能分她的遗产,她一辈子的积蓄和唯一的房子。

鸡皮疙瘩起来了,言真浑身发冷。

以往疼爱自己的爸妈已经把关爱倾向弟妹,不出意外等到他们的孙子诞生,自己就变成这个家里多余的人了。更可怕的是,就算自己攒钱买了房,如果孤独终老,弟妹的孩子可能也会守在病床前盼自己早点死吗?

这事并非没有预兆,弟弟结婚前就跟自己借钱买车,这辆新车已然弟妹专用。弟妹婚后就不工作了,吃喝用度全靠弟弟那微薄的收入,日后还得养孩子养老婆养车,再次开口借钱也是迟早的事。原来结了婚的人会成为新的家人,而自己只是个能借钱的人。言真第一次知道,家也会变。言真从包里掏出耳机,不想再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点了个雨声白噪音,轻轻闭上眼睛。

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或夹杂几声闷雷,仿佛置身空无一人的山谷,整个世界清净了,黑暗中,只有输液管中不断下坠的药水,一滴一滴,融入言真的血里,冰凉。

真想有个树洞,能把这些事都说给树洞听,没有回应也没关系,言真只想要有个能吐吐槽,发泄一下的地方。

刷着手机,无意中,看到有人在介绍一款APP,没有头像,不能浏览他人主页,可以随意更改发布昵称,不必留下性别,相当于可以无数次发布微博的一次性小号,做什么都不会因为过往发言被人预设立场,也不会被曲解甚至产生莫名恶意。

言真下载了这款APP,注册登录后,留下了在这个网络树洞里的第一桶垃圾,竟然消了气,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