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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07

第一部分  夏

07

袁不凡点了不少菜,魏嘉来的时候菜差不多上齐了,她还特意换了像样的裙子,不是平日里穿着的大T恤衫和大短裤。

“你知道吗?动物也有足三里,太有意思了,猫和狗有四个足三里。”袁不凡先找了笑话开场。

“少说这些没用的,快说跟HR聊得怎么样?”

袁不凡沉默片刻,干咽了一口唾沫,把情况交代了出来。基本问题也就是之前两人对过的,魏嘉以往工作中是不是个积极的人呀,工作是否负责呀,跟同事们关系如何。这些袁不凡都回答得很好,关键是最后HR提出,让袁不凡再给一个前同事的联系方式,到这里袁不凡就卡壳了。HR说公司以前遇到过有人简历造假,招来的人不仅耽误了许多工作,还造成了不小损失,所以他们对应聘者的诚信尤为重视,还因此调整了招聘细节,背调需要至少两名前同事。

“所以呢?”魏嘉盯着袁不凡的眼睛,他已经不敢看魏嘉了。

“我慌了神,一下子找不出可以说的人。你又不许我提胡畔,我就……就……”

魏嘉眼中的光瞬间熄灭,袁不凡搞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能撒谎的人。魏嘉开始大口吃菜,袁不凡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闷头吃,吃得袁不凡更心虚了。

“你别这样,骂我几句吧。”袁不凡说道。

“骂你管什么用。”魏嘉白了袁不凡一眼。

熟悉的白眼又回来了,袁不凡知道只要魏嘉还能这样看自己,就真没事:“真的不找找胡畔吗?她干人力资源那么多年,以前带的实习生和下属也有去别的公司当HRD的,打个招呼很容易,你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

魏嘉又不说话了,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狠狠地嚼着,像是嚼着命运。

虽然找工作不顺利,但她根据“黎明电台”的内容,写的几篇新公众号文浏览量从原先的几十上百,一下子变成了好几百,对做营销号又有了一点信心。但不论再怎么琢磨文本,始终无法突破一千的关口。

对比了许多个同类型账号后,魏嘉发现女性读者更愿意信任看起来生活更优越的同性的文章,不论是公众号、微博、小黑书,还是各种短视频,一身名牌形象出众的情感专家都更容易得到高赞和高浏览。

普女说的话和成功人士说的话,显然后者更有价值。甭管人家是拼事业赚的钱,还是拼男人赚的钱,那些名包名表豪宅名车都是结果,谁不想要这些?不想要的人根本不会去看情感专家写的东西,想要纯粹爱情的人都去看甜宠剧了,四海八荒的魔尊和帅气单身还专一的霸总们,总会给出新款工业糖精调制的甜品。

没人再看经典名著了,人人通过短视频了解新的知识点,没人再在意文字之美,对白的精妙,寓意的深远。这样也好,流量密码反而清晰简单,只看数据,谁数据高谁就是对的,甚至不需要考虑“的地得”的正确用法和标点符号。魏嘉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门道,但距离真正能执行,她还缺一个合适的人设。

魏嘉沉浸在工作思考中,没注意到这几天龚慈芸每天出门买菜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回家就洗手。

龚慈芸捡垃圾越干越起劲,摸到门路后越来越喜欢这件事,这玩意儿就跟庄稼地一样,只要愿意弯下腰,一滴汗砸地上也能摔出八瓣儿粮食。她认真地记载了每栋楼哪几户特别爱网购,门口永远有快递箱,也跟废品回收站老板娘熟了,在送给她自己腌制的泡菜后,对方答应以后每斤纸多算她五分钱。有一天赶上有人搬家处理打包的纸箱、鞋盒、旧书,还有能用的电饭煲和电风扇,只是款式旧一点,这家人就都不要了。她走了三趟才卖掉,当日收入达到了一百五。虽然累,但每天晚上都睡得更香了,能帮女儿减轻负担了。

一个人的好事,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坏事。

小区有三四个保洁,打扫的区域很大,平日工作很辛苦,收集废品就成了收入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会超过本职工作的收入。

黄阿姨盯上龚慈芸不是一两天了,第一次是她发现垃圾箱里的纸箱变少,当时以为是扔的人少了,这玩意儿就跟收成一样,靠天吃饭,就没当回事。第二次是她看到龚慈芸的侧影,当时隔着几十米,龚慈芸捧着个满当当的大纸箱,她还以为扔垃圾,当时没当回事,后来发现垃圾箱里没有纸箱,就起了疑心。再往后她就注意到龚慈芸了,连着有两次,看见她从不是自家的单元里走出来,手里都拎着废纸箱,就记上仇了。

龚慈芸这天下午刚从一个单元里捧着几个纸箱出来,就被黄阿姨堵在了楼道前,张口就骂:“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吗?业主还要跟我们抢饭吃,至于吗?”

黄阿姨嗓门高,一开腔马上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所有人都望着龚慈芸。

龚慈芸工作几十年,从没跟人红过脸,被这么多人盯着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物业请你们来是让你们打扫卫生,没让你们承包小区的废品,你跟我说不着。”

龚慈芸尽量控制住情绪,不卑不亢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黄阿姨正在气头上,见围观的人多,伸手要拉她,被龚慈芸用力甩脱,马上更用力地去拽她。这么一来,动作就有点变形,旁人看起来就像是推搡了,围观的人更多了。龚慈芸又气又恼,浑身的血液往头顶上轰,也更用力地挣脱黄阿姨。

这一下有点不甩脱不甘心的力道,结果黄阿姨撒起泼来,大声嚷起来:“你打我!你竟敢打我!”马上又去拽龚慈芸的衣服,怎么都不肯放她走。龚慈芸手里捧着纸箱子,不方便动手,也不想跟她纠缠,拼尽全力挣脱,结果衣服是从黄阿姨手里挣脱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小腿磕在路边花坛上。

大约有一两秒钟的工夫,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闻到花坛里泥土的气息,紧接着小腿传来钻心的疼痛,痛到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幸好摔倒的地方距离袁不凡家小卖部不远,刚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袁不凡的妈凑了过来,看到地上一动不动的龚慈芸,吓得声儿都变了,一溜小跑冲到魏嘉家猛敲门。

滴答,滴答,滴答……

药水一滴滴注入龚慈芸的静脉,那根淡青色微微凸起的血管,埋伏在因老化而变得半透明的褶皱皮肤之下,像老树根茎凸立地面,旁边几块浅浅的褐色板块,如同板结的土壤,形状不一地散布着。

魏嘉忘了上次这样认真看母亲的手是什么时候,怎么连老年斑都有了?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只是这些年没得过大病,所以在魏嘉眼中她一点没老。但事实上,已经到了衰老的岁数,不然怎会一摔就骨折。

医生来了,叫魏嘉出去说话,魏嘉让芙语在床边乖乖看书,跟医生去了走廊。

医生说老年人骨折很危险,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失血性休克,如果骨头折断的部位刺伤旁边血管,可能导致失血性休克。好在龚女士暂时没发现血管受损,但还需要后续观察血压变化。二是骨折后骨髓腔里的出血,会伴随脂肪的小颗粒进入静脉随着血液循环,甚至进入心脑和肺部,会造成血栓或心脏梗死。三是老年人骨折后需要长期卧床,容易引发心脑血管疾病,血栓形成或者脑出血。

“我还以为等石膏拆了,做做复健运动,我妈就会跟以前一样。”魏嘉完全没想到这么严重的后果。

“年轻人摔一跤,跟老年人摔一跤大不一样。老年人身体就像老房子,地震来了,新房子也就晃晃,老房子可能就塌了。”医生见魏嘉脸色都变了,安慰道,“我已经开了对症的药,现在的医疗水平比以前好,如果阿姨基础体质好,也可能不会有危险,就像你说的,拆石膏后慢慢就会恢复。”

“您说的这些情况,大概会有多久的过程?我是说,最可怕的最严重的结果。”

“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不一样,如果阿姨平时注意饮食健康和坚持锻炼,血压血糖血脂都没问题,血管状态心脏机能也好的话,很快就能恢复。”

魏嘉点了点头,但她知道龚慈芸有高血压和高血脂:“这些情况请不要跟我妈妈说,拜托您了。”

“放心,我不跟她说,但保不齐她早就知道。让她保持心情愉快,比什么都强。”

医生说完,跟魏嘉道了别。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是已然坠落的夕阳,漫天云朵被染得姹紫嫣红,与人间哀乐毫不相干,在被大半个黑夜笼罩的天空,斑斓着最后的余晖。强烈的孤独感从天而降,魏嘉失去了身体重心,整个人靠在墙上。大约独自待了半分钟,她深呼吸,调整好情绪,回到病房。

“妈,奶奶醒了。”芙语小声地提醒魏嘉。

病床上,龚慈芸挤出笑,脸有愧色,“我……我不该瞒着你去捡垃圾。”

魏嘉坐到床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这干嘛,别担心,医生说没大事,安心养着就行,家里有我呢。这些年都是你帮我撑着这个家,接下来轮到我来当一家之主了。”

龚慈芸苦涩一笑,拍拍魏嘉的手:“我好福气啊,养了个好女儿。”

“妈妈,你好福气吗?”芙语插了一句,想调节一下情绪。

“那要看你是不是好女儿了呀?”魏嘉和龚慈芸对望一眼,都笑了。

“你年纪大,你先当好女儿,打个样儿。”芙语也笑了。

魏嘉刮了一下芙语的小鼻子,龚慈芸笑得更自然些,望着芙语的目光中透着宠爱和欣赏。魏嘉背过身去悄悄拭泪,幸好有芙语在,不然眼眶中的眼泪,可能就要止不住了。

魏嘉叫了份口味清淡的外卖,点了骨头汤,一口口喂给龚慈芸。等她吃好后,饭已经凉了,魏嘉才开始吃。收拾停当后,芙语得回家睡觉,得送她回家,魏嘉只好拜托护士多照看。为了表示感谢,又买了两份水果,一份给母亲放床头,一份送到护士站,请她们明天帮忙雇个靠谱的护工。

小护士们对魏嘉表示感激之余,笑眯眯地拿出了今天手术费用和医药费住院费清单,让魏嘉签字付款。不看不知道,今天已经用了一万多。魏嘉才想起来,她实在没有现金周转了。

“骨折手术要这么多钱?”魏嘉以为自己看错了。

“阿姨这次还算小手术,如果是大手术,要打进口空心钉的话,还得看部位,便宜的也得两三千,贵的得一两万一颗呢。别担心,阿姨只要住院一阵子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回家静养了。”小护士笑眯眯地说。

魏嘉查了一下银行账户,还缺大几千。不查账不知道,这个月已经过了该打芙语生活费的日子了,周默还没转账。这让魏嘉心中酸楚更浓了几分,男人果然靠不住。但她还不想给周默打电话,现在她没心情跟他吵架,但钱的问题怎么解决?难道真要去开个网贷?

母亲有医保,但这些费用需要先行垫付,而且医保也不能完全覆盖全部费用,国产的钉子和进口的钉子是有区别的,有些药物在医保名单之外。

最终还是支付宝能救命,摁下花呗开通摁钮前,魏嘉有点犹豫,从未有过任何贷款的记录,她是不敢,负债的感觉她并不想尝试,今天真的要突破了吗?不由得退出这个页面,回到微信联系人名单,想找找有没有人能借钱。

她们自从在北京定居,多年来都疏于与亲戚们往来,逢年过节也就是微信问候而已,所有人都以为魏嘉过得很好,有两个亲戚都开口借过钱,魏嘉都没借,所以跟他们借钱是不可能的。

老同学,除了袁不凡都多年不联系了,不少人连朋友圈都屏蔽,原本交情就不深,开口借钱肯定不行。袁不凡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他和他父母都已经帮了自己太多太多忙,人情这东西可以欠一点,但没完没了谁受得了。

老朋友,跟老同学们差不多,那些功成名就的作家们跟自己完全两个圈子,凭什么借给自己。一个身处社会的人,本质就是社交圈的总和。魏嘉不免为自己感到难过,多么轻薄匮乏的底色。魏嘉能想到唯一能张口的人只剩表妹言真,她是亲戚中跟自己关系最好的,她要是借给自己,也不会跟亲戚们讲。

“真真,方便借我五千块吗?遇到点急事,过几天还你。”

魏嘉把这条信息发了出去,尴尬地告诉护士,先去上个洗手间,一会儿回来把钱交了。

其实是找了个借口,不继续尴尬地留在护士面前。魏嘉假装去洗手间,其实是去了走廊转角,等候言真的回复。

已经五分钟了,为什么言真还不回复自己?是不想借钱吗?拿不出这个钱?还是她已经睡了?

女人永远勇于自省,永远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可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