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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 第一部分 夏 02

第一部分  夏

02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脏话的?

魏嘉心里咯噔了一下,打小她明明不说呀,上大学也没说过,结婚后跟婆家住不可能说,后来有了芙语更不能说。

嫁给周默是大学毕业后一年的事,当时有点焦虑,全国取消毕业包分配四五年了,都得自己找工作,要么考公,要么找个有编制的单位,最好是国企,在北京才好弄到户口。有个北京户口,是魏嘉打小的梦想。

魏嘉是南方小县城人,这地方虽然也紧挨着省城,但毕竟是县城,人文气象城市面貌都没法跟省城比。魏嘉打小爱听北京话,透着体面和自信,讲道理就像讲真理。不像家乡话别别扭扭的尾音,就算占着理,一开口就变成讨好型人格的弱势群体。

当时魏嘉家在龚慈芸单位家属房,院子不大,人人都说家乡话。魏嘉从小最爱看新闻联播,跟着央视主持人学标准普通话,她模仿能力极强,在幼儿园说,在家也说,没人教也说得字正腔圆。龚慈芸听得直皱眉头,问她到底想干嘛?难道要在小县城说一辈子普通话?

三岁的魏嘉昂着头,说:“我长大了要去北京,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广场,有故宫,还有全国最好最大的公园,北京最好了,我要当北京人!”

居委会会计龚慈芸气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给小魏嘉做思想工作,劝她踏踏实实做人。

魏嘉出生那天,父亲魏兴国就因公意外去世,小寡妇龚慈芸没再嫁,带着女儿安分守己上班,没有野心只想平安。小魏嘉无法理解妈妈的心意,犟得很,龚慈芸为逼她说家乡话,只能威胁说普通话就不给饭吃。龚慈芸当爹又当妈,还得工作,生活节奏容不得她和风细雨,湖南人骨子里也没有和风细雨,也会上手打屁股。三岁的魏嘉倒不怕疼,为混口饭吃从此在家说家乡话,出门再改普通话。

为此,魏嘉几乎没有童年的朋友,小伙伴都不爱跟她玩。

为此,魏嘉也得到了老师表扬,语文老师夸她的发音全校最标准。得了表扬,魏嘉的语文成绩就特别好,也更爱看书。小学五年级,魏嘉大着胆子给《少年文艺》投稿,把她对北京真挚的向往都写了进去,这篇作文居然发表了。校长知道后都兴奋了,在全校大会上点名表扬魏嘉,说她是全县第一个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小学生,是全校同学学习的榜样,还让她上台给全校的孩子朗读了这篇文章。

那是魏嘉人生中第一个高光时刻,她觉得自己有天赋,以后准能靠这个吃上饭。她开始严于律己,想当北京人先得像个北京人,讲话做事都得有规矩。她喝汤不出声吃饭不吧唧嘴,还提醒龚慈芸别吧唧嘴。她也绝不随地吐痰,正确方式应该吐在纸巾里,然后包好扔到垃圾箱。每次龚慈芸吐痰,吐完了还用鞋底蹭蹭,魏嘉就皱眉头,就要给妈妈做思想工作。好在龚慈芸虽然随地吐痰,但从不讲脏话。

世上有许多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表达情绪的途径,为什么要说脏话?其他孩子说些不合年龄的脏话时,不论是冲着她还是冲着谁,她都会报以鄙视。小学就懂的道理,怎么会这岁数还破了自己的规矩?

魏嘉想起来了,是离婚之后开始说脏话的。

周默是同级不同系的校友,在文学社活动上认识的,没毕业就跟魏嘉表白过。那时候的魏嘉是文学社副社长,刚从师姐师兄手里接过来的班,她和胡畔、任壹欣、袁不凡悉心经营,每周开读书会讨论文学巨匠,讨论各种文学奖,有时候还吟诗,排练小话剧。那时候的魏嘉,看不上周默这个连诗都不会写的郊区男孩。

毕业是道青春分水岭,走出校门的魏嘉公务员没考上,研究生也没考上,有编制的国企岗位面试都没进。她慌了,在她的计划里大学毕业就该是北京人了,不知接下来怎么办。周默就在这时趁虚而入,他说昌平家里房子快拆迁了,要是能结婚,户口本多个人能多分些面积,或者钱。

周默后来在生意场上表现出的狡黠,在情场上早早体现。魏嘉还没看清前路,就被周默哄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交往了两个月,哭过笑过睡过,在最后一次国企应聘失败后,跟他领了证。魏嘉想,至少嫁给北京人了。婚后才知道满十年才能转成北京户口,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有点后悔,但肚子里已经揣上了芙语。魏嘉又想,都北京人的妈了,户口迟早的事。

为了这户口,魏嘉忍了许多年许多事,说好的拆迁迟迟没兑现,婆家对她诸多挑剔,嫌弃她没工作没收入,娘家也没助力,她忍了近十年,从不回嘴,更不说脏话。好在周默做的饭店生意不错,一直在赚钱,没短过家用,后来还买了一大一小两套房,虽然都在五环外,至少不用再跟婆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终归是好的。

这套一居室,就是他俩婚后买的第一套房。再后来周默生意越来越忙,就经常不回家了。那时芙语还小,身体也不好,魏嘉不是抱着她跑医院,就是牵着她去培训班,每天买汰烧一样不能少,夫妻俩各忙各的。

从那时候起,魏嘉就开始觉得累,一分钟时间都没有,就像进入无限流小说的女主角,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直到苏瑞瑞大着肚子来敲门,她才知道周默出轨。苏瑞瑞那一闹,日子真过不下去了,结婚九年半的时候,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等了十年的户口就这样没了。魏嘉想,老公都没了,户口算个屁。老娘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终于想起来了,就是从离婚那天魏嘉第一次说脏话。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脏话。黎晓雅妈妈那种住体面房子的太太不会说脏话,不需要也没必要,她可以去看心理医生,随时出国旅行,做昂贵医美,狠狠刷老公的卡。住安置小区的魏嘉发泄只能捡最便宜的,脏话不要钱,就像空气和时间人皆可得,真好。痛快痛快嘴增加肺活量还能少长几颗乳腺结节,四舍五入算养生保健。

这些年魏嘉在深夜阳台上狠狠地骂过周默,也在独自散步时对着护城河骂过周默,但回到家,在龚慈芸和芙语面前,她必须是像样的妈妈像样的女儿,不说脏话不吧唧嘴,也不随地吐痰。要不是今天受了刺激,也不会在袁不凡面前暴粗。魏嘉重重地拍了一下嘴,提醒自己别把脏话带回家。

魏嘉抱着从团购网站买的三个快递进门时,龚慈芸在厨房里忙活,火旺油热,滋啦啦爆出蒜香,然后是肉香,是辣椒炒肉。桌上已有两个菜,一道小炒上海青,一道牛肉芋头汤,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日常美食更能安抚身心了,魏嘉的心从硬邦邦的核桃渐渐松弛下来。芙语也放学回来了,17岁的少女已经比魏嘉高了,见魏嘉拆快递,放下书包还跟小孩似的过来凑热闹:“妈,买了什么好东西?”

“坚果,给你的。”魏嘉有点心虚。这坚果在团购网站上比淘宝便宜一半,进口的比国产的只是香一点大一点,营养成分差不多。芙语下学期就高三了,每天做题到深更半夜,她心疼,可能拿出来的营养费也就这么多。

芙语有点失望,对坚果半点兴趣没有:“妈,要是我这次分到重点班,能不能买双匡威奖励我?”

“你的回力不是挺好的嘛,国产潮牌知道吗?匡威也就是个进口回力。”

“我想要一双真正的匡威嘛,每个同学都有。”芙语撒着娇,试探地看向魏嘉,“我爸不是每个月给两千五吗?我们省省,我以后都不吃坚果了,我不爱吃,就给我买一双吧。”

“你又不缺鞋,人人都有就没必要随大流了。坚果补脑,你现在正是用脑子的时候。你算过两千五每天多少钱吗?一天才八十三。”魏嘉看到龚慈芸正好端着小炒肉上桌,要拉同盟,“妈,你告诉她现在青菜多少钱一斤。”

芙语不高兴了,大声地:“别说了,不买不买,我上大学打工自己买。”

魏嘉和龚慈芸对望一眼,魏嘉眼神里说的是这孩子真不懂事,龚慈芸却是心疼魏嘉的委屈:“进口回力多少钱?奶奶给你买。”

“妈——”魏嘉用眼神制止龚慈芸,母亲只要一妥协,她刚才的话就白说了。芙语从小管外婆叫奶奶,魏嘉知道母亲打心眼里疼芙语,但心疼归心疼,母亲退休金一个月不到四千,不能花她的养老钱。

“别生气,带着气吃饭不消化,乖啊。”

龚慈芸对孙女倒是和风细雨,从不给芙语做思想工作,但魏嘉不吃醋。龚慈芸曾经说过,她对芙语好,就是帮魏嘉减轻负担,主要是心疼魏嘉,不想她太累太苦太为难。所以魏嘉没说话,继续拆手里的快递盒,奇怪的是三个快递,除了一个团购的洗碗巾,竟然还有一盒坚果。魏嘉心里嘀咕,前两天有店家打电话来说因为物流延误,就补发了一个件,原件让快递公司原路退回了。八成是快递公司那边出了错,没退回去,两个件都发到家了。

芙语看到这多出来的坚果,马上打击报复:“谁乱花钱呢,你怎么买两盒?你说要算着过日子,怎么又不算了?”

“我当然算了!买两件减十块呢,全世界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价钱了。”魏嘉一天之内第二次编瞎话了。

“从今往后,快递箱别扔,我去卖。”龚慈芸一边摆碗筷,一边说。

“家里都快爆炸了,咱不攒垃圾行吗?”魏嘉对家里的囤积现状早就不满了。

“我每天卖,不占你地方。”龚慈芸笑眯眯地说。

魏嘉叹了口气,有妈在,这个家她也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