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
北斗三号试验星正式宣布发射成功后，刘建设请了一周假期，傅晚明问也没问，大笔一挥批了。老人家不比年轻人，老胳膊老腿，容易疲累，经过这么一场折腾，怎么也得恢复一段时间。
刘建设走出未来卫星研究院打车朝郊区公墓走去，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湿润的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味。刘建设撑起了一把黑色的大伞，沿着楼梯缓步向上走，在一个小小的坟茔前停下。墓碑照片上的女人音容笑貌有些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出比刘建设年轻许多，长发乌黑，脸蛋圆润，样子健康，对刘建设展现出灿烂的笑容。
刘建设蹲下，将大伞朝墓碑挪了挪，为女人的照片遮风挡雨，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喃喃说道：“老太婆，你爱吃甜食，每顿晚饭还要加个甜点，说要像外国人一样有个happyending。你看，英语单词你就会这两个，没想到居然会得了该死的糖尿病，这不是造化弄人吗？我觉得肯定是上天觉得你太开心了，嫉妒了。如今好了，你在天上，想吃多少都行，只要我有空，就给你送过来。什么饼干、蛋糕、巧克力，别人有的，你必须有。
“我以前就说，你要多操心操心自己，别一辈子只知道为别人操心，没结婚操心父母，结婚了操心我，生孩子后操心小孩，有了孙子操心孙子。你看现在你啥也不操心，不也没事嘛，人人都很好。上次跟你说了我又出来做项目了，这回跟你说，咱的项目做成了。你眼里只有家务，航天的事有些复杂，我跟你解释下，一做得好几年，现在只是试验星成了，后面还有很多组网星，像农村放礼炮，一枚枚打到天上去。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在，怎么样也会成。
“你说人发誓是不是反而做不得数，结婚的时候我发誓一辈子对你好，结果没做到。那次项目出事故，卫星没有进入预定轨道，火箭推进器第4次点火后就和地球失去了联系。所有人都怪我，为什么要改方案，我也怪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好几天，那时候我也发誓说永远不再碰卫星了。
“计划就是没有变化快，小傅叫我帮那个孩子的时候，我本来一下子就回绝了。可他和我说，这个孩子一直被梦魇所困，他有亲人在大地震丧生，他被北斗所救，就想要做好北斗三号告慰逝者。我失去了你，听不得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我想想就答应了，一开始只是在背后出出主意就好了，可是这人一旦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我还是喜欢这个事，现在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想开呢，荒废了那么多年？
“老太婆，你说你怎么走这么早，不然我还能问问你？结婚的时候有人说你配不上我，说我是大学生，而你初中没毕业，说我是科学家，你是家庭主妇。我呸，你才是那个有大智慧的人，不然为啥你什么问题都知道答案呢。你以前不是说，饿着肚子也要让我看书，咋就有这么高的觉悟呢，现在不饿肚子，你还是会继续支持我对吧，后面还有好几年忙呢。
“对了，下次来我给你换张照片，风吹日晒人容易老，记忆中你很清晰，宛如昨日，在这也必须清晰。”
雨停了，刘建设用衣角擦干照片上的水珠，收起伞慢慢离去。
吃完早餐，傅晚明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孟星高，头版头条赫然是《狂人马斯克宣布星链计划》。
近日，全球首富马斯克宣布旗下的SpaceX公司五年内将约1.2万颗通信卫星发射到轨道，其中1584颗将部署在地球上空550千米处的近地轨道，组成星链计划，预计从2020年开始工作。这些卫星之间通过激光光束或微波通信实现互联互通，同时向地球上的用户提供高速互联网服务。相较于传统卫星的互联网服务，星链拥有更广阔的覆盖范围、更低的延迟以及更高的数据传输速度。
“真可怕。1.2万颗卫星，好像下饺子般挤满近地轨道。要知道，从1957年到现在，各个国家发射的卫星总量不过5000颗而已。”孟星高说道。
“是啊，我们的北斗将3吨的卫星降到1吨，发射成本也大幅下降。但是我们完全不能沾沾自喜，我们在创新，别人可能在颠覆。”傅晚明说道。
“傅师，我把报纸拿回去。”
“嗯，去吧，好好看看。”
回去后孟星高把报纸复印了数十份，分发给团队成员，用无比严肃的语气交代一定要好好研究，任何时候都不可放弃创新，然后转身请了一个十四天的长假。
航天事业的创新非一日之功，试验星的成功发射意味着接下来要进入组网卫星的研制与密集发射期，更加挑战的日子即将到来。但在此之前，孟星高的这个假期十分迫在眉睫，因为这是一个答应了叶筱悠无数次，又无数次推迟，再不执行会埋下隐患的假期。
飞机是晚上7点起飞，上午孟星高在市中心有一个交流会，发言完大概十一点半，就和叶筱悠约好一起吃午饭，然后直接去机场。
叶筱悠早早就来到餐厅等孟星高，对于盼望已久的旅行，叶筱悠心情有些激动。两人在一起的三年里，孟星高没有一点假期，于是两个人只能纸上谈兵般旅行。孟星高有一次和叶筱悠提到，自己最想和叶筱悠一起去的地方是南美的阿塔卡马沙漠，这个世界上最干旱的地方，五百年没有下过一滴雨，几乎没有云层，也没有光污染。夜幕降临时，星空在阿塔卡马沙漠中绽放出绚丽的光芒，成千上万的星星点缀在天穹上，犹如闪烁的钻石。叶筱悠记得孟星高当时的神情，仿佛已经沉浸在浩瀚宇宙之中，不懂浪漫的孟星高突然说，要从银河里捞一颗最亮的钻石给叶筱悠。想到这，叶筱悠突然脸红了，该不会是要求婚吧。
“叶筱悠，你怎么在这？”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叶筱悠的思绪，回头看到一身西装革履的马飞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在等男朋友下班，然后一起去旅行。”叶筱悠指了指身边的旅行箱。
“听说你和孟星高在一起了？”马飞将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旁边，盯着叶筱悠有些吃惊，他以前只看得到沈暮秋，完全没有注意到美女身边的假小子，没想到现在居然变得这么好看，比已经变成富太太的沈暮秋还要多几分姿色。之前马飞听说叶筱悠总护着孟星高，还有种破锅配破锅盖的错觉，如今一见，白高兴一场，这比以前知道沈暮秋和孟星高的绯闻更让人不爽了，孟星高到底凭什么？
“挺好的。”叶筱悠敷衍着，连个“你呢”都懒得问。
只是马飞自己都不需要别人问，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说道：“我不太好，刚跳槽到一家投行做总经理，干这行挺累的，我刚在市区又买了房，只好看在薪水翻番的分上。”
“优秀。”
马飞刚端起咖啡杯的手忽然停下，又把咖啡杯放回原处。
“我想问个问题，从你们女人的眼光看，我到底比孟星高差在哪里？”
马飞并不习惯这样处理问题，他向来善假于物，作为管理者，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动手，他下面有很多人会尽力领会他的意图，然后分毫不差地执行。可唯独这个问题，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却没有办法假手于人。
“你很优秀，但不是优秀就要喜欢。”
在叶筱悠看来，选择的前提是喜欢，而不是优秀。可马飞就是完全不能理解，念书的时候他是学生会主席，工作后他是名企最年轻的高管，身边莺莺燕燕，为什么还是有女生连正眼都不看他。
“会有女人不喜欢优秀的男人吗？”马飞把一个疑问说出肯定的语气。
“嗯？”叶筱悠不甚明白。
“还是你和沈暮秋这类女人，只喜欢容易拿捏的男人，跟太过优秀的男人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卑，没有安全感？”马飞抬眸看向叶筱悠，用洞悉一切的语气问道。
叶筱悠端起咖啡浅浅一抿，露出一个疏离的笑容，说道：“马飞，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身上有个毛病？”
“什么？”马飞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无时无刻不像站着舞台的聚光灯下，理所应当地认为，台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在你身上，喜怒哀乐都应该跟随你。所以，只要有人没有注意到你，你就认为别人没有品位，不是一个合格的观众。马飞，你是很优秀，可孟星高也很优秀。”
“孟星高，优秀？不会还是因为他大学发论文了，拜托，什么陈谷子烂芝麻。我现在分分钟操作上亿的资金，你跟我讲这个？”马飞说道。
“你以为你所拥有的财富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你在资本市场分分钟操作的天文数字依赖的是对时间的精准把控，一旦时间记录出现误差，交易就会失败，甚至造成金融系统的崩溃。你肯定不知道，我国的卫星导航系统北斗就是孟星高所在的团队研制的，要不是他们提供的精准授时技术，你哪有机会在金融市场叱咤风云？”叶筱悠说道。
“走了，叶子。”
孟星高走过来，微笑算是和马飞打了个招呼，然后拉着箱子和叶筱悠走出咖啡厅。
“了不起，叶老师现在对北斗的应用场景了如指掌。”
“你都听到了，这有什么，不是小学生都应该懂的吗？”
“我看他不懂。”
此刻的马飞看着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开，目光中带着迷茫，看起来确实不懂。
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也很幽默，在世界上最干旱的地方阿塔卡马沙漠，叶筱悠正蹲下系鞋带，一个小男孩手中开了盖的矿泉水就准确命中了她，天降甘霖般将她的脑袋浇了个彻底。叶筱悠连忙用衣服包住脑袋冲回了不远处的住处。
孟星高尾随而至，就看到了叶筱悠满头的卷发如同揭开魔咒般蜷缩在了一起，她站在卫生间门口顶着一件衣服往外探头。叶筱悠进门时候慌里慌张，鞋子脱了没换，泛红的脚趾头圆乎乎，像五个小巧的花瓣，孟星高有点愣住了，耳垂微微泛着红。
“卫生间没有毛巾。”叶筱悠露出内疚的神色。
“我忘记毛巾都洗了拿去阳台晒了，马上去拿。”孟星高从阳台架子上拿了一块大浴巾回来，罩在叶筱悠的头上，轻轻地擦着。叶筱悠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柔软的云朵里，被太阳的清新味道拥抱着。
等到头发不滴水，揭开毛巾，孟星高让叶筱悠坐在沙发上，然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吹风机。
“我自己来吧。”叶筱悠伸手要接过吹风机，不料却落了个空。
“别动！”孟星高插上电，温度调整至中挡，风力开到最大，吹风机有规律地呼呼响起来，叶筱悠要想说什么，发现声音完全被盖住了，对方听不到。孟星高把叶筱悠的长发用手掌托住，然后吹风机从上往下一下一下地吹，等头发半干，他将风力调到中挡，呼呼声顿时小了很多。
“你知道吗，卷发要怎么吹才好看？”说着，孟星高将一撮头发顺着弯曲的方向一边用食指转着圈圈，一边用吹风机朝同一方向缓缓地吹着，表情专心致志地像在制作一个艺术品。
叶筱悠有点郁闷，以前她担心自己的头发不似爱情小说里长发披肩的女主角，费了好多时间去拉直头发，没想到兜兜转转，喜欢你的人怎么样都会喜欢你，自己傻乎乎地不说出口，错过了这么多年的时光。
“一圈一圈地吹，朝同一个方向吹，这样就不会狂魔乱舞了”孟星高看叶筱悠不说话，自顾自地解释起来，风很柔很暖，声音也不吵，叶筱悠眼皮打架，视线渐渐模糊，假装睡着的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孟星高和叶筱悠在大沙漠上你侬我侬，钟欣却要和钱宇说拜拜了。
“钱宇，我申请去国外学习两年。”
钱宇身体还躺在床上，睡意忽地被吹散了，那一瞬间，他觉得心突然被一块石头死死压住，闷闷地生疼。
“哦，什么时候走？”
钱宇故作平静地说道，他知道钟欣虽然喜欢看网剧，但依然是个极度理性的成年人，她虽然暂时接受了自己，可她不喜欢钱宇干涉她的人生，不问原因，不作建议，是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
“下月底。”钟欣回答道。
“好，我送你。”
钱宇觉得自己是遭了报应，以前自己习惯了和任何人萍水相逢后云淡风轻地各奔东西，然后再去其他角落和其他人萍水相逢。
可钟欣不一样，钱宇和钟欣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日子。无论是面对工作的困境，还是生活的情趣，自己是笨拙还是老练，钟欣都应对得游刃有余，像能预知未来一样，给他期待的一切。现在好了，历史重演的时候自己不舍得了，可是历史只教给他如何慰藉寂寞，没有教给他挽留爱人，只能眼睁睁把她送走。
钱宇不是不会做家务，相反在国外独立生活，让钱宇很擅长收拾行李。钱宇打电话向傅晚明请了假，然后在家里把钟欣的东西整理好，列出清单，蹲下认真地打包。钱宇感到，他的背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但他不敢回头，怕回头这道眼中只有自己的目光就消失了。
东西总会收完，人也总要离开。钱宇拉上最后一个包的拉链，坐在沙发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起身说道：“都好了。”
“钱宇。”钟欣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嗯。”钱宇身体微微颤抖，害怕这拥抱是一种更为果断的分手。
“钱宇，你能等我两年吗？”钟欣不太确定地问道。
钱宇转过身，用双手紧紧地箍住钟欣的肩膀，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问道：“两年？”
钟欣颓然地低下头，落寞地想要挣开钱宇的双手，说道：“那当我没说，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钱宇突然用力，猛地把钟欣拽到怀里，喃喃说道：“两年算什么，多少年都等。”
钟欣的眼睛湿润了，潋滟一片，她顺势把脸埋进钱宇身上，把眼睛里的泪水偷偷拭去。钟欣才走了不到两周，钱宇就打电话给他的亲哥钱进。
“哥，你说她是不是太招桃花了，她旁边的那个外国佬一看就不安好心，我在国外太久了，这些人一撅屁股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