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一疏
按照议程，会议交流结束就到参观环节了。到了车间门口，孟星高给所有人提前准备了大小合适的防尘服，依次分发到手上。人群中，孟星高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九天工业集团的方卫东，上次拦住傅晚明进入车间的正是他，他紧紧地跟在陈家鸿教授身后，目光看向傅晚明。
孟星高拿着一叠衣服走过去，一套放在陈家鸿教授手上，一套放在方卫东手上。
“小孟吗？一会我跟着陈教授一起进去可以吗？”
方卫东这话乍一听问得颇为奇怪，孟星高衣服都放你手上了，不让进去难道让你试衣服吗？可孟星高心里清楚，方卫东之前在九天工业集团把傅晚明和自己拦下，现在开始担心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这话是故意说给陈家鸿教授听的，看孟星高敢不敢当着老泰山北斗的面耍脾气。
“人有点多，可能要分两批进入。”
正当方卫东以为孟星高故意使坏，孟星高已经将出入证放在他手上，方卫东这才露出得逞的笑容。一旁的陈家鸿教授莫名其妙，方卫东今天跟着自己干吗。
小插曲过后，一行人已经进到了车间，一个北斗三号试验星的模型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般航天器的研制步骤和阶段大致可分为方案、模样、初样、试样、应用发射几个。经过近两年的方案论证和研制，未来卫星研究院已经正式进入到试验验证阶段了，模样、初样、正样、试样这几个阶段都是在从粗到细、从浅到深地论证方案的可行性，并不断地修改。如果用钱宇最熟悉的汽车研制做比喻，“模样”相当于绘制出了一辆概念车的图纸，试着快速用基础框架搭建出这个车。“初样”则是把这辆概念车基本结构发动机都装配上，进行匹配。“试样”相当于将这辆车进一步完整地生产出来，并不断进行实地驾驶试验并改进。
现在看到这个北斗三号试验星的模型就是“模样”了，整体看像个长方形的盒子，帆板折叠在两侧没有打开，一侧的相控阵天线整整齐齐。
“不错不错，有模有样了，长方形倒是好看，貌美如仙，你们还真是让卫星横着飞啊？”陈家鸿教授说道。
“陈教授您看，这块面积最大对着地面，可以比以前装载更多的导航天线，卫星信号发送和接收效率不就高了。”孟星高介绍道。
“刚度怎么样？”陈家鸿教授问道。
“我们这个框架面板式结构以轻质铝框架和蜂窝面板组成，铝蜂窝板围绕框架梁设计，由底板、顶板以及四周蜂窝板与框架通过多个螺钉链接，形成一个整体。铝框架构成主结构，承载集中力，承受并传递了主要的拉压载荷，使得轻薄的蜂窝板不用承担拉压载荷。蜂窝面一方面为设备提供安装面，一方面为框架提供面内剪切刚度。两者相互配合，相互加强，结构效率最大化，所以能够实现整体质量轻、效率高、安全可靠。此外，这种结构的开畅性好，便于系统拆装、批量生产、批量测试。”
“之前你们运用了氢原子钟，氢原子钟对环境要求很高，每二十四小时温度变化不能超过一摄氏度，你们热控设计做得到吗？”陈家鸿教授又问。
“可以达到的„„”
孟星高和陈家鸿一老一少一问一答，其他人基本插不上话，只能边看边听两人讨论。方卫东心里觉得孟星高不是主角，表现得会不会太显眼了，未来卫星研究院的领导难道不会有意见吗？可当方卫东看向彭海和傅晚明的时候，居然只看到两人一脸欣慰的表情，越发觉得未来卫星研究院难以理喻了。
“之前听闻未来卫星研究院有四到四不到原则，小孟也展示过计算机仿真数据。一直以来，我们国家航空领域在仿真验证系统方面是空白。今天来都来了，让我们看看未来卫星研究院自研的仿真验证系统吧。”九天工业集团的北斗三号项目负责人李庆祝说道。
“当然。”
说着孟星高就把众人带到一台电脑前，余行健打开系统界面给大家进行展示，从厂房真星到地面段到用户段都有数据在滚动，也可以对纯软件模式、硬件模式或者协同模式进行选择。
“这些数据从哪里输入？”李庆祝问道。
“目前我们对接的是控制系统，北斗三号其中一个重大技术创新就是采用远征一号上面级直接入轨方式发射，我们的系统可以模拟运载火箭将上面级和卫星送到大椭圆轨道后，由上面级将卫星运载至工作轨道的全过程。”
余行健说着一敲键盘，整个入轨过程就在屏幕上开始呈现。
“还挺逼真的。”
许凤祥赞许后，其他人也紧跟着表达了褒扬的看法。只有李庆祝目光紧紧追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及数据，这个发射方式当初他是坚决反对的，就好比坐地铁不直接到目的地，而是到了某个地铁站，再坐一趟摆渡车到达，虽然殊途同归，但中间的中转可能发生的问题是无法预知的。但因为这个方案卫星可以少带很多燃料，不到一吨的卫星乘上“太空摆渡车”就可以实现原来三吨卫星的能力，能够实现快速部署，于是最终评审通过了。
李庆祝是从热控分系统升上来的，很快他发现了一些疑点：“卫星随上面级的飞行时间长达6个小时，面对太空当中冷黑的环境，星上的设备将很快降至零下六七十度。如果这个温度得不到有效控制的话，卫星上的电子学设备将无法正常工作，未来卫星研究院是怎么考虑的？”
这个模块是刘建设负责，方案设计可以由傅晚明代为介绍，但具体到细节还是自己清楚，于是不喜欢与生人交流的刘建设还是站出来回答道：“由于飞行中卫星的太阳能帆板还未展开，不能靠太阳能发电，而如果单纯依靠卫星蓄电池携带的能量进行加热的话，卫星的负担就会太重，所以我们用太阳来给卫星温度过低的一面加热，这一面加热好了，再转个方向给另外一面加热，以此来保证整个飞行过程中卫星的温度。”
李庆祝听了觉得其中问题更大了，指着屏幕问道：“也就是说，上面级组合体要不停地调整姿态，起旋、消旋，你不觉得整个组合体的姿态控制变得特别复杂吗？”
刘建设回答不上来，因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专家，他从李庆祝的第一个问题就已经意识到不太对劲了。诚然，复杂并不是问题，姿态控制复杂并不是否定整个方案的理由，但这意味着其中可能存在不可知的风险，这对航天领域这样的非赢即输的游戏是不可接受的。想到这里，刘建设已经愣在当场。
“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我们要着重改进这里，感谢李师的指点。”傅晚明说道。
“陈教授，我觉得需要慎重，这个发射方案还是要再论证一下。”李庆祝对陈家鸿教授说道。
“嗯，发射方案的创新确实益处多多，不过正因为益处多多，论证再怎么严谨都不过分。晚明，组织力量好好看看。”
陈家鸿教授既不像李庆祝那样全面否定新的发射方式，又没有放过对潜在风险的改进，一句话对问题的范围进行了界定。
之后一行人又参观了试验环境区，未来卫星研究院完整的配备和严格的流程令人无可挑剔，圆满地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可正是所有环节都很完美，唯独刘建设的姿态控制和钱宇的热控环节出现了问题，像一块美玉上有个瑕疵，美中不足叫人浑身难受。
晚上九点，办公室人走得七七八八，孟星高看到刘建设和钱宇两人既不敲键盘，也不看材料，只是单纯在大眼瞪小眼，但孟星高不知道的是两人都在为自己的年龄而苦恼。
刘建设从外面漆黑的窗户上看到了自己溃不成军的头发和步步后退的发际线，皱纹在面无表情的脸上也能自成沟壑。可能是因为太老了，精力不济，经验已经无法覆盖复杂的航天工程的方方面面，再用力也还是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而钱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突然想起钟欣戏谑自己年纪太小的一句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自己实在太年轻了，初生牛犊觉得自己什么都厉害，实际上只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盲目自信，这下随便一个问题就不知所措了。
如果，还能更年轻一点就好了。
如果，还能更成熟一点就好了。
两人同时在想。
“傅总师让九天工业集团过来参观真是一步好棋。”孟星高知道此刻安慰两人不会有什么效果，还不如说点别的分散下注意力。
“为什么？”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你们玩过扫雷没有？”孟星高问道。
“不玩游戏。”刘建设说道。
“不玩太简单的游戏。”钱宇说道。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己看久了眼睛会花，别人帮忙看看反而快。”孟星高说道，“这个问题并不简单，你们俩坐在这里发呆也不能解决问题，快过年了，借机休息休息脑子，节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现在就想找到办法，我等不到过完年。我决定了，放我妈鸽子，不跟她去欧洲购物了。”钱宇说道。
“我家在这，本来哪都不去，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想想。”刘建设说道。
“我也加入。”孟星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