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更安全
“这次试验星的方案你来汇报。”前往北京的飞机上，傅晚明对孟星高说道。“傅师，这合适吗？”孟星高说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傅晚明说道。
“你在哪有我说话的份。”孟星高说道。
“你不能总躲在我的身后。”傅晚明说道。
每一个总设计师都是从基层做起，先了解部件，再到分系统负责人，然后才能负责整个卫星系统。孟星高知道傅晚明对自己有意栽培，以前在让他负责分系统的同时，不停地提点其他分系统的运作逻辑。现在的功能链更是把卫星的十多个分系统合并为四个，孟星高负责载荷功能链时，已经能够从全局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在以往的研发模式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试验星的方案孟星高实际上很熟悉，只要不涉及零部件的参数细节，孟星高完全可以讲清楚的，只是他不太明白，这么多领导在场，傅晚明偏偏让他上台汇报。
会议时间一到，孟星高还是站在了台上。
“各位领导，未来卫星研究院的试验星目前进展顺利，我们已经完成了核心元器件的选型，全面实现了国产化，完全自主可控„„”
全面国产化是北斗三号重要的项目目标，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国的航天元器件水平长期低于西方发达国家。长此以往，在卫星研制领域就形成了用进口元器件保险的观念，能进口的尽量进口，尤其是关键元器件，宁愿降低性能指标也要进口。这个问题在孟星高进行原子钟和芯片的谈判过程中也受到了影响，逼不得已的时候也把降低性能指标获得进口许可列为其中的一个选项，好在有了傅晚明的支持才让他勇敢地选择了国产元器件。
九天工业集团项目负责人李庆祝在未来卫星研究院前面汇报，国产化的项目目标李庆祝怎会不清楚，为此他也是使出浑身解数，最终，除了20%左右的重要的核心元器件外，全部使用国产元器件。在他看来，只要关键部件质量保障，其他非关键部件，品控略有问题也可以通过海量筛选来解决问题。正扬扬得意做完成了以往不可能的任务时，未来卫星研究院上来个毛头小子，李庆祝还心里嘲笑了一番未来卫星研究院没人了。结果，人一上来就说实现了全面国产化，甩出一个核心元器件100%的国产率指标，让李庆祝80%的国产率成了一个笑话，直接丢了老牌科研单位的面子。
“按照你们现在的设计，70%以上的元器件都没上过天，卫星安全如何保障？国产化的目标需要举各方力量完成，不能为完成目标而僵化执行，把责任往供应商身上一丢就算了。”
这个问题说得有些尖锐，但从道理上来说，航天科技求稳，才会有新技术采用比例不应高于30%的传统，所以李庆祝的观点还是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孟星高看向傅晚明，傅晚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感谢您提出安全保障这个未来卫星研究院非常重视的因素，我们在坚持国产化的道路上不敢把责任往供应商身上一丢了事，而是在信任国产元器件的同时，从系统上设置了一系列的保障。以星载原子钟为例，我们大胆地与无线电计量测试研究院合作研制星载氢原子钟，但是我们在实际应用中，设置了主钟和备钟，并首创原子钟时频无缝切换技术，切实地保障了卫星安全运行。”
“就算星载原子钟有冗余配置，但是芯片呢？要知道面对空间中的辐射，这样的精密元器件可是很脆弱的。”李庆祝说道。
“我们未来卫星研究院有一项‘四到四不到’的原则。任何一项卫星技术，都必须在地面测试到；如果测试不到，必须验证到；若验证不到，必须计算机仿真到；如果计算机仿真不到，必须人员保证到。芯片也是一样的，我们与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合作的航天级芯片，虽然没有上过天，但大家请看这些仿真数据，是具备了安全运行的条件。此外，我们在系统及软件层面，也有后悔药吃，我们的国产芯片加上flash架构，首次实现了在轨赋能的功能。软件是我们在轨卫星出现问题最多的环节，在以往的卫星设计中，软件发生故障后不可修复，出问题后不受控，在备份还来不及使用的情况下，可能整星已经失效了。尽管大部分软件问题可以通过软件复位或让设备断电再加以消除，但会影响到卫星运行的连续性，如果是导航卫星就是信号终端。现在有了在轨赋能功能，如果出现严重故障，设计了安全模式，保持信号不中断。二是卫星进入轨道后，依旧可以修改软件错误或者满足新的需求而修改软件„„”
孟星高的一个回答，往往能带来更多的问题。无论是国产芯片还是国产原子钟的供应商，九天工业集团都联系过，最终却和未来卫星研究院做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目的居然殊途同归，为了实现卫星的安全运行。到底孰对孰错，评审的专家一时之间也难作判断，只能暂时休会，各自回去再想想。
出了会议室的门，陈家鸿教授对傅晚明说：“要不今天到家里一起吃顿饭，你师母想你了，你带过来的小伙子也一起吧。”
陈家鸿教授是早期的航天技术奠基人，桃李满天下，傅晚明就是被陈家鸿领进门，从大学起开始接触到卫星。那个年代的学生穷，又在长身体，各个饭量惊人，每月学校发的那点饭票根本不够吃。陈家鸿教授的太太刘桂芳是苏州人，做得一手好菜，傅晚明和几个小伙子尝过一次后就惦记上了，每次上门求教，非要磨蹭到饭点。陈家鸿夫妇对待学生就像对待自己孩子，眼瞅着蹭饭军团越来越大，但左看右看都是好学的孩子，竭尽全力也要让人吃得扶墙回去。
这些都是傅晚明学生时代最美的记忆，只是现在两人有了上下级关系，为了避嫌傅晚明很少到陈家鸿家中走动，若不是陈家鸿教授的太太刘贵芳主动提起，恐怕傅晚明不太敢像以前那样招呼不打就跑到陈家鸿教授家蹭饭。
陈家鸿教授一直住在大学老宿舍楼，20世纪70年代的筒子楼，仿照苏联时代的赫鲁晓夫楼建造，红墙水泥柱，长长的走廊串联多户人家，走廊的门窗正对着各家厨房，一路走过去，都是从里面飘出的香味，鼻子好的吃什么菜都猜出来了。傅晚明熟门熟路，直接爬上三楼，楼梯左转第五间就是陈家鸿教授的家。
这个国宝级的科学家，平时出门工作打理得挺讲究，一身中山装，一双软底皮鞋，头发顺顺地全部梳向后脑勺，上面抹上点水，整个人精神抖擞。等回到家，他便换上毛衣秋裤棉拖鞋，和其他这个岁数的老头并无二致。
陈家鸿依旧耳聪目明，听脚步声知道傅晚明来了，于是从厨房小窗伸出个头张望，看人走近了，赶紧开门招呼进来。陈家鸿的家不算大，约莫六七十平方米，两室一厅。全部铺着旧木地板，踩起来咯吱作响。进门就是客厅，一目了然，没有什么现代家电，一整面墙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书柜旁靠窗的位置有一个摇椅，陈家鸿常在这里看书，地板都磨出不少痕迹。一旁的桌子上铺着块蕾丝桌布，上面的花瓶里应该是师母买的一束鲜花，所有一切都和傅晚明记忆里一模一样。
“晚明，小孟，饭还没好，快来杀一盘。”
陈家鸿说话的瞬间，已经在客厅的茶几上摆好了一副棋盘，朝两人挥手。陈家鸿教授专注工作，唯一的业余爱好是下象棋，路过公园有人下棋都要忍不住多看两眼。今天好不容易傅晚明带着孟星高来到家里，陈家鸿可算抓到机会，一定要跟两人来几盘。
十横九纵列九宫，粮草未动兵马行，技法手段没有陈家鸿不懂的，只可惜平日工作忙，真正和人楚河汉界，两军对垒的机会不多，这棋局一开，立刻吃了疏于练习的亏。傅晚明还知道让陈家鸿几步，孟星高就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很快杀得陈家鸿片甲不留。
“不下了，不下了。”处理过无数多大场面的陈家鸿，才四五盘就输急了眼，把棋盘一推自己生闷气。
孟星高一看老人家生气，心中有点懊恼，怎么就不知道让一让老人家。这时候，师母刘桂芳端着菜出来安慰道：“别理他，臭棋篓子，脾气还大，先吃饭吧。”
松鼠鳜鱼、蟹粉狮子头、酱鸭、东坡肉、鸡头米虾仁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三人马上搁置争议，全坐过来了。陈家鸿和傅晚明注意养生，不敢多吃大鱼大肉，多往青菜盘里夹菜。孟星高新陈代谢快，开会开了一整天，饿是真饿了，三下五除二，桌上的菜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吃完，刘桂芳下楼散步，让师生几个好好叙旧。陈家鸿一看老太太走了，门一关，偷摸拿出一瓶酒来。
“师娘不是不让您喝酒吗？”傅晚明说道。
“嘘，小声点，她还没走远。有学生在，她一般不会太早回来。”陈家鸿说道。
孟星高无奈，这老教授在哪都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谁承想在家里如此卑微，如果他没看错，酒瓶是从床底下掏出来的。说话间，陈家鸿已经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来美美地喝了一口。
“小孟，你今天讲得好。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当年晚明的样子，甭管什么权威，就认个死理。”年轻真好，陈家鸿看孟星高的冲闯劲又羡慕又欣慰，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已经退役的卫星，傅晚明是正在运行的卫星，而孟星高是即将起飞的备用星，一代更比一代强，航天事业就这样被推着往前走。
孟星高哪会想到国内首屈一指的航天专家还能羡慕自己，他就关心：“陈教授，您支持我们创新超过30%吗？”
“支持，为什么不支持。我问你们一颗卫星的寿命多少年？”陈家鸿问道。
“不同的卫星寿命不同，北斗三号卫星的话，我们希望使用寿命到10年左右。”孟星高说道。
“太阳的寿命推算百亿年，半人马座比邻星的寿命推算可达千亿年，你们拼死拼活研发的卫星也就十余年。这样一比，宇宙中星星就跟神灵似的，亘古不变，咱的卫星就是蜉蝣，朝生暮死。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包括人造的东西，放在无限的宇宙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足以忽略不计。但我要说，我们的卫星比任何一颗恒星都强，一颗恒星再漫长，也会经历诞生、成长、衰老、消亡，变成红巨星，最终在爆炸中耗尽生命。而咱的卫星，前一颗完成使命，就会有新的接替它的使命，前仆后继，那个位置永远有一颗卫星在坚守岗位，它永远不会陨落，只会更强。我们的卫星是有生命的，一直在进化，你说我为什么要反对创新呢？”陈家鸿教授说道。
“那您相信咱能超越欧美吗？”孟星高又问道。
“孟星高，你年纪轻，认得这个吗？”陈家鸿指向自家电视柜，上面有一台小尺寸的老式电视机。
“电视机？”孟星高不太确定地回答。
“是熊猫牌电视机，国产的，我90年代买的。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清楚，电视机可是个稀罕玩意，家里要是有台电视机，娶老婆都容易些。但其实80年代，市面上只有日本彩电，那个价格贵得要死，普通人不吃不喝得存一辈子才买得起。可到了90年代，国产彩电出现了，价格下去一大半，我们家凑钱也能买一台，不比外国的差，用了十几年啥事也没有。现在你再去市场上看看，短短的10年，国产电视靠更优越的性能更便宜的价格站住了市场。彩电都行，卫星怎么不行，你们全面国产化的方案，我怎么可能不支持。但话说来，大家接受需要一个过程，这颗卫星不是小事啊，几个亿几个亿的都是纳税人的钱，谁都怕出错。你们大胆假设，小心论证，把那试验星给我发漂亮了，其他地方不用再费口舌。”
“好。”
对于陈家鸿发自肺腑的表态，孟星高有很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没有比“好”更贴切的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