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草
这天过后，钱宇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却更加努力工作，仿佛要把悲伤深埋在成堆的文件之下。
变化太过明显，连对情感麻木的孟星高都感觉到钱宇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每天一到办公室就埋进电脑里，头也不抬地干到深夜。这样一来，习惯了钱宇咋咋呼呼的同伴很不适应，只觉办公室过于安静。
周五晚上9点，孟星高临走前要关灯，发现钱宇还在，走过去看到他在整理一份学习资料，正是自己以前给钱宇的历史卫星的资料。
“怎么还不走？”孟星高问道。
“好多东西不懂，抓紧时间学习下。”钱宇说道。
“那也得注意休息，明天再弄吧，走，我请你去我家喝一杯。”孟星高劝道。“周五你不约会吗？”钱宇说道。
“筱悠今天和她爸妈去参加她表姐的婚宴，我一个人没事。”孟星高说道。“算了，不喝了。”
“确定？”
最终，钱宇还是跟孟星高回了家。
孟星高的家离研究院不算太远，钱宇一脚油门就到了，21层的单身公寓，不到50平方米，一个人住正好。原本的一室一厅被孟星高打通，入了玄关，正对前方一张矮床，柔软厚实的床垫上铺着浅灰色条纹的床单，靠窗是一盏吊灯，暖黄色的灯光在微风中摇摇晃晃，左侧靠着一面顶天立地大书柜，在这里孟星高尽情展现出他严重的强迫症，按照封面颜色放置的书本，直接把书柜变成一幅色谱图。
孟星高从柜子里拿出两瓶啤酒，递过去一瓶给钱宇，两人一起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坐下，郊区没有多少光污染，窗外被黑暗牢牢统治，银河流淌过夜晚的浅滩，依稀可见星光影影绰绰。
“你最近怎么了？”孟星高呷了一口啤酒说道。
“有点自卑。”钱宇问道。
“自卑？你要钱有钱，要颜有颜，有什么地方需要自卑？不会是失恋了吧？”孟星高觉得这个词和钱宇显而易见得不搭。
钱宇自嘲地想，要是失恋就好了，至少还得到过，“钱和颜都是父母给的，和我本人有什么关系，你说我要怎么才能马上变得更厉害呢？”
孟星高看了钱宇一会，确认他是认真地求教，科研领域想要变得厉害，唯有勤奋二字，板凳要坐十年冷，十年不够再来十年，怎么样都配得上厉害二字了。可马上变得厉害，哪有这么快的马，于是孟星高想想指着窗外说道：“你看，那是天蝎座，在古代叫作青龙，古人们幻想青龙现身天河之上，降落凡间，就会赐福给虔诚敬奉的凡人。要不你对它许个愿吧？”
“我就知道不可能，我不可能变得厉害，我不可能配得上她。”钱宇喃喃自语道。
“不然还是喝酒吧。”这种事，孟星高哪有经验。
钱宇喝光几瓶啤酒，把酒瓶灌上不同分量的水，拿根筷子教孟星高敲击节奏，竟敲出一整首的《沧海一声笑》，两人边敲边唱，一曲作罢又来一曲。孟星高也奇怪，每次和钱宇推心置腹，都有这杯中物的身影。孟星高第一次跟钱宇去酒吧，认清了钱宇的真性情。钱宇和孟星高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喝酒，认清了孟星高的志向。
可能成年男人总是将自己包裹起来，不敢轻易吐露真心，而酒精就像情绪的放大器，让一些平时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释放出来，才完成一次交心的仪式。
当晚，钱宇倒头就宿在孟星高家的沙发上。孟星高在家比较放松，一不小心喝多了，但依旧记得洗澡刷牙换睡衣，该有的睡前仪式一样不少，只是怎么去洗澡刷牙，怎么换的衣服一概想不起来，权当作不需要思考的肌肉记忆。
早上醒来，孟星高看到钱宇睡得歪七扭八，衣服丢了一地，自己居然容忍了这么不整齐的一幕，孟星高知道他彻底地接受钱宇这个朋友了。
周一，孟星高照例踏着严谨的时间点来上班，看到门卫处，有三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填访问申请，看样子似乎是第一次到访，流程不熟，手舞足蹈地在与语言不通的门卫解释访问原因。
孟星高过去帮忙翻译，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几人来自美国的芯片产商PowerSemi，从太平洋对岸远道而来。孟星高教他们填写完申请，又打电话通知了到访联络人，安排妥当后才进去上班。
没想到1小时后，孟星高又在会议室里见到这几人了。
采购部主任肖德运介绍道：“傅总师，这几位是PowerSemi的大客户经理詹姆斯、高级商务经理罗伯特、法务代表盖比。三位，这是我们的总设计师傅晚明，以及分系统负责人孟星高和解杰。”
詹姆斯一一和大家握手，看到孟星高的时候显得十分高兴，“感谢帮忙，我们又见面了。”
寒暄结束，詹姆斯说道：“这些年感谢未来卫星研究院对PowerSemi的信任，我们这次上门拜访，是带着诚意来的。首先，基于双方长期的合作关系，我们将未来卫星研究院升级为PowerSemi的最高等级客户，以后将有我的专业团队进行服务。其次，我们将在质量不打折扣的前提下，为未来卫星研究院提供更具性价比的产品价格。最后，我们还提议深化互信，共同进行芯片的研制。”
如此热络的合作意向，令未来卫星研究院的几人目瞪口呆。几人对PowerSemi这家公司可以说又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PowerSemi是未来卫星研究院稳定的芯片供应商，为未来卫星研究院提供工业级芯片已经有五六年之久，双方的合作从未间断。陌生是因为PowerSemi与未来卫星研究院合作期间，从未登门拜访过，合作方式是明码标价，合作态度是爱买不买。今天突然来个180度大转弯，几人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非常感谢PowerSemi的厚爱，冒昧地问一句，这些诚意的背后，未来卫星研究院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美式风格，一来就把好处全数摆桌上，傅晚明也没什么必要拐弯抹角。
“我们想要成为未来卫星研究院的独家供应商，价格和要求都可以商量，我们带着最大的诚意。”詹姆斯明白说道。
孟星高恍然大悟，原来是不久前，未来卫星研究院和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的战略合作新闻传到了大洋彼岸，让PowerSemi感到了危机，直接降价求生存。这段时间和钟欣交流很多，对中国芯片产业发展史也略知一二。
芯片的重要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有这个行业的人都会提摩尔定律，集成电路上可以容纳的晶体管数目在大约18个月就会增加一倍。换言之，处理器的性能每两年翻一倍。变化如此快速的产业，同时还具有投入金额高、投入周期长、风险巨大的特征，因此从事这个行业本身就不能单打独斗，需要国家及各种合作伙伴的大力扶植。
我国的芯片产业起步并不算晚，早在20世纪80年代，世界各国大力发展电子产业的思潮下，我国就从德国引入了一条即将淘汰的生产线，经过两年攻关部署，终于正常运转。就在这时，看到我国将在芯片领域突破的欧美日韩等国，一边打着友好合作的旗号，传播全球化合理分工的理念，诱导我国多发展轻工业等劳动密集型，赚取快钱；另一方面，对即将突破的芯片产品大幅降价，挤压我国企业的市场空间和利润收入，让企业管理层产生“自研不如购买”的经营思路。放弃自研后的结果就是任人拿捏，想涨价就涨价，想禁运就禁运。
孟星高以为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没想到才与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一合作，外国友人就拎着礼物远道而来了。孟星高望向傅晚明，傅晚明略一颔首，示意孟星高大胆提问，不必有顾虑。
“非常抱歉啊，你们的产品无法满足我们所有需求，独家的话恐怕不行。”
“明白，可以具体说说哪些部分不能满足，我们对大客户的需求都会尽力满足的。”詹姆斯说道。
“真正的航天级芯片，你们研制出来，恐怕也难以出口。”孟星高说道。
孟星高的话切中要害，詹姆斯对他早上帮忙的那点感激已经荡然无存，他看向更有决策权的傅晚明，说道：“确实如此，但傅总师，恕我直言，中国芯片厂商也没有现成的航天级芯片提供给未来卫星研究院。以我多年的经验，从0到1的研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各位当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吗？古语有云，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虽然PowerSemi无法出口航天级芯片给各位，但我们可以根据各位的需求，升级工业级芯片的性能，不耽误各位的进度。”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傅晚明的口头禅这时候出现得十分贴切。
接下来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双方脸上都挂着礼貌的微笑，会谈彻底进行不下去了。半晌，詹姆斯几人起身告辞。
会议室的门又关上了，采购部主任肖德运不无担忧地说道：“傅总师啊，你说咱把话说这么绝，万一他们一下子断供怎么办，咱这还一堆项目呢。”
“肖主任别怕，工业级芯片，我们的选择很多啊。”傅晚明说道。
“哎，选型、认证、测试、应用一堆事，重来一遍要脱层皮的。”肖德运摸着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说道。
“且不说他们现在知道自己是可替代的了，不敢漫天要价，就算他们不能审时度势，非要终止合作，可能你就麻烦一次，后面一劳永逸了呢。”傅晚明说道。
“但愿如此吧。”肖德运怀疑地起身离开。
两周后，一份新的报价单出现在肖德运的邮箱里，PowerSemi宣布降价。肖德运摸了摸头顶，感到一种蓬勃而出生长的力量，那些在与外国供应商谈判过程中愁掉的头发，好像又要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