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矛盾的要求
饭堂里，钱宇咬着筷子问几人：“今年未来卫星研究院活色生香版投票，你们说我会不会是第一？”
未来卫星研究院是保密单位，所有信息都使用内网，不像外网有数不尽的在线娱乐平台。于是，唯一的论坛就成了年轻人平时工作之余的消遣所在。在这个名为“创新有为”的论坛里，除了不谈工作外，运动、旅行、相亲见面什么板块都有。所有活动中，最受人关注的便是一年一度的活色生香版年度帅哥美女的票选。
“切。”陈墨天天和钱宇待在一起，已经产生了视觉疲劳，就算他把巴黎时装周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溅不起半点水花。
“我又高又帅，人甜心美。”钱宇看向孟星高，“你说是吧，前辈。”
“解杰，除了他，谁都不可能是第一。”孟星高难得地对一个工作外的话题发表意见。
“好吧，我服。”钱宇两手一摊。
航天无绝对，但作为一个未来卫星研究院的老员工，孟星高实在太了解大家，颜值固然重要，实用才是关键。在投票者眼中，解杰荷尔蒙气息爆表的肌肉群组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看久了也不过一块良好的结构，而未来卫星研究院不缺好结构，最终能让解杰在未来卫星研究院一众年轻人中拔得头筹的是他手上负责的星务业务。
星务是整星数据的收集、分发和管理中心，用来实现卫星星务信息处理、监视、管理协调。同时，星务也是卫星控制中枢，大脑般控制着卫星各个部分的运行，为各部分提供能源、遥测、控制等各方面的保障条件。一个人，四肢再发达，如果没有大脑的精准控制，也很难做出协调的动作。当每个分系统有任何改进升级，都需要星务，尤其是星务核心部件CPU芯片的支持，否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成不了气候。
于是，负责大脑的解杰自然每日被负责四肢的同事惦记着，入选活色生香版第一名又算得了什么，按钱宇夸张的表述，只要解杰能支持，鞍前马后，端茶倒水都不在话下。可惜，对于这样的受欢迎，解杰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此刻，孟星高正挨着解杰讲他的原子钟时频切换技术，平稳的过渡，无缝的衔接，一下就解决了困扰许久的氢原子钟航天应用的难题。解杰惊呼，如果真的实现，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可惜现在自己看起来就是阻止这一切发生的罪人。
“我们的CPU芯片满足不了这么高性能的运算。”
“唔？”
这回答直接让孟星高词穷，但解杰现阶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卫星隐患绝大部分来自空间辐射，因此像芯片这些高精密、高敏感的元件，其他大国都是使用具备抗辐照功能的宇航级产品，否则极易导致卫星故障，大大折损卫星寿命。对抗辐照宇航级芯片，航天大国一律对发展中国家禁运，我国只能高价进口工业级芯片，通过人工反复筛选，再用到卫星上，并通过备份来确保卫星寿命。国产芯片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过去国产芯片产业发展严重滞后，国产原子钟过去还在北斗二号上使用过，但芯片这个北斗导航卫星关键核心元件，从未有过国产的影子，进口工业级芯片性能再差价格再高，至少有上天经验，大家也只能边骂边用。
“其实现在就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很难满足你这么高频计算的要求。”解杰对此也很发愁，他的模块对其他分系统都有影响，他着实也不想做那个拖后腿的人。
“既然是从国外的矮子个里拔的将军，为啥不从国内的高个里拔将军？过去是因为国产芯片产业没有发展起来，如今的形势已经大为改观，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咱得重新评估下。”孟星高问道。
“问题是国内的高个没上过天，你不怕一上去就报废。”解杰说道。
两人争论半天也没有结果，只好将战火烧到傅晚明办公室。
“要不，先从国内产品里拔将军，和国外产品的矮子计较计较再说。”傅晚明说道。
“我想要一起去找高个。”孟星高说道。
“产品相关的成员都一起参与吧。”傅晚明说道。
解杰立马对国内有实力的芯片科研单位展开地毯式搜索，最终通过严格的资质评估，目光锁定在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身上。解杰和对方几番邮件来回后约定当面沟通，地址发过来一看，好运了，都不用出差，对方芯片业务办公地居然是同城。
傅晚明带上解杰、孟星高和钱宇三人正好一辆车，时间差不多，汽车已经从大路转入仅容一辆小车通过的小路。在上海生活多年，孟星高竟不知这个城市还有这样一方世外桃源，两侧竹林森森，喧嚣在这里戛然而止，耳边尽是鸟语虫鸣，宛如世外桃源。
“到了。”司机在一个树荫掩映的大院门口停下，门口写着个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第七研究院，用名字暗示该企业雄厚的研发实力。傅晚明打开车窗向门卫出示证件和申明访问缘由，然后才见横杠缓缓抬起。红白相间的横杠和不苟言笑的守卫都让孟星高呼吸一滞，未来卫星研究院也是保密单位，但就守卫的气场，和这里比还是略逊一筹。
说话间，一个年轻的女子已经站在四人面前，乌黑的长发绑成利落的马尾，板正的身材将普通的牛仔裤白衬衣都穿出精明干练的味道，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清澈明亮，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英气。她颔首而立，和所有人一一握手，然后引着四人转身进了办公楼。
等四人在一间整洁明亮的办公室坐下，年轻女子也没有出去通知人，只是转身去倒茶。解杰知道傅晚明下午还有别的事，于是直接问道：“我们是在这里等钟欣博士吗？”
“我就是钟欣。”
解杰忍不住惊叹一声，“你就是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工业芯片模块负责人钟欣博士，你们集团的工业芯片全部都是出自你之手？”
“近两年的确实出自我之手，之前的是莫奇樊前辈。”钟欣不骄不躁地说道。
解杰整个人呆住了，就连傅晚明都有一瞬间吃惊。像芯片这样吃经验的行业，没个三五年不算入行，何况成为一个重点项目的牵头人，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工程师都算年轻。眼前的钟欣脸上没什么岁月的痕迹，竟然也负责得了如此重大工程。解杰回想过来，当初电话联系的时候，对方说集团负责芯片的女工程师很年轻，原来这个年轻不是相对傅晚明的年轻，是对整个芯片行业的优秀人才来说，都算年轻。
“好了，我们开门见山吧。你们需要芯片的技术规格要求我都仔细看过了，全部都可以做到。”
钟欣语不惊人死不休，目前提出的这版技术要求发给了不少国内知名芯片厂商，没有一家敢拍着胸脯马上应下，虽然其中可能有待价而沽的成分在，但考虑到巨大的经济利益，这些厂商也绝对不可能颠倒黑白，把能做到的事情非称做不到。
“钟欣博士，我们需要的芯片是要在航天科技中使用，和你们以往做的工业级芯片不一样，航天级芯片生产出来需要经历一系列非常严格的航天测试，其中就包括工业芯片不需要进行的高温、低温、抗辐射等极端试验。你对我们要求的技术指标有没有什么疑问，需不需要我们再详细地澄清一次。”解杰说道。
“即使略高于现在你们提的指标，我们也是有可能做到的，但我有其他方面的问题。”钟欣说道。
钟欣对现有团队的能力很清楚，经过这些年的人才培养和资金注入，国内的芯片研发能力已经初步完成了从0到1的构建，可以朝着更广泛的应用迈进。而技术的应用实际上是雁行模式，遵循一定的顺序，最好的技术首先在航天科技中运营，上后再军用，之后才是民用。经过航天严格考验的芯片，就像拿到了尚方宝剑，在民用领域的市场拓展就会一路绿灯。从始至终，钟欣对航天级芯片绝对有野心，但问题的关键恰恰不在产品技术。
“什么问题呢？”傅晚明问道。
“傅总师，其实你们未来卫星研究院不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航天科研机构，一个月前九天工业集团就已经有人来过了，然而最终却没有达成合作。原因就在于他们的芯片选型标准完全自相矛盾。一方面想要国产化，一方面又要求有过上天经验，我就问要求有过上天经验，那国产芯片永远没机会上天，永远没机会上天，怎么实现国产化？现在你们问我能不能实现你们要求的技术指标？我的回答能。如果我问你们敢不敢用没有上过天的芯片？你们的回答是什么呢？”钟欣一针见血地说道。
敢不敢呢？如果是发自内心的回答，几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敢，甚至之前来过的九天工业集团的专家的内心里也没什么不敢的，否则也不会找上门来。但为什么标准如此设置，为什么合作没有达成，很显然就是个人内心敢不敢是一回事，组织责任谁来担是另外一回事。大胆如傅晚明，在原子钟的问题上也是主张大胆启用氢原子钟，之后有在北斗二号成功经验的铷原子钟作为备份。那么芯片是没有备份的，所有的设备都在芯片的掌控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敢。”傅晚明说道。
钟欣笑了，旋即又问：“你能决策吗？”
“能，并且我们会去北京向中国卫星管理办公室和项目总体组说明，如果你们真的对我们所需要的航天级芯片有信心，就可以启动相应的研究了，我们的要求真不低。”傅晚明说道。
“我们的能力也真不低。”钟欣坚定地说道。
“不管行不行，总要试试。”傅晚明最后这句也不知是对自己的鼓励，还是对钟欣的承诺。
讨论暂告一个段落，钟欣带着四人参观了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的芯片实验室，整齐排列的仪器，全套的实验环境，和穿梭其间朝气蓬勃的面孔，都给国产芯片替代方案增加了一点底气。
从中华微电子科技集团出来，解杰呆在那里，胸中有股气上不去下不来，问题悬而未决，好像沙漠中快渴死的行客，远远看见一片绿洲，心中涌起希望，又生怕不过是海市蜃楼，终究是空欢喜。
孟星高在消化着一种憋屈，国外政客不是天天说加强合作，那合作共赢为什么这么难，明明有一条笔直的坦途，路上设下重重关卡的又是谁。
钱宇一脸痴迷，目光追随钟欣离去的背影，像一盏聚光灯，最后定格在背影消失的门口，炽热得恨不得烧出个窟窿来。
傅晚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家伙，出一趟门，傻了三个。年轻人啊，练出技术能力不难，心理素质还有待提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