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条款
回到宾馆大家怏怏的没精神,傅晚明叫大家先回房休整一下。
孟星高的脑子在时差作用下还有点阻塞,食物在胃里腻腻地不消化,就跟项目似的,都停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
他打开一上午没看的手机消息,发现叶筱悠问他一切顺利吗?外国人有没有欺负他?
有,当然有,但孟星高要不要实话实说呢?如果回复有,现在间歇性淑女的叶筱悠恐怕又要冲到自己前面亲自上场教训这群鬼佬,反正冲到自己面前这事,她以前又没少干。昔日的画面又浮现眼前,每天下晚自习后,孟星高抱个篮球到操场锻炼,他独来独往,没有球友,大多是有空位就一个人投投篮,跑动跑动,没空位就换成跑步。叶筱悠那时是个假小子,顶个爆炸头经常和男生一起打篮球,被男生叶子叶子地吼着。有一次两人球场遇上,孟星高正要走,叶筱悠叫住他说一起啊。其他男生反对说不要和孟星高一队,叶筱悠两手一叉腰,说我和他一队。虽然孟星高最后拒绝回宿舍去了,但他印象很深,记得说我和他一队这句话的时候,矮其他人半个头的叶筱悠高大得像个英雄。
消息是昨天发的,国内时间已经是凌晨,最终孟星高什么也没回。短暂的回忆让孟星高的脑子得以休息,他不擅长谈判,但他擅长反思自己,躺在床上开始反复咀嚼今天谈判的所有细节,想要找出自己做得不够恰当的地方。
最初定下的谈判策略就是孟星高主讲,展现足够的诚意让对方重视,而真正能决策的傅晚明则甚少发言,让对方摸不清我方态度,以免怠慢,另外还能在孟星高把话说绝,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傅晚明有挽回的余地。在今天的沟通中,孟星高感觉有些操之过急,对于合作的渴望表现得过于明显,可能已经让对方在谈判中处于优势地位,故意以慢打快,考验我方的耐心。结果现在被逼到死角,不做出让步,可能进度就此卡住,而时间恰恰是未来卫星研究院最拖不起的地方。
孟星高越想越懊恼,但事难办,饭还得吃。孟星高在餐厅关门前,拿了一些三明治过来给大家,几人坐在沙发上就着一瓶矿泉水吃起来。
“你们说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今天的谈判还在技术阶段就戛然而止,完全没有轮到商务杨光发挥,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使上劲。
“我分析啊,对方想要和我们签合同的意向是很强的,只是目前判断我们非他们不可,所以先设置一些障碍降低我们的预期,好在条款和价格上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孟星高猜道。
“可你不是说性能上我们不能再让步了,再让步就完不成北斗三号的项目目标了,回去没法交代。”翻译罗莉娅对于这家公司耍心眼心里有些窝火,狠狠地咬着三明治说道。
“而且,时间也不多了。”孟星高扼腕叹息。
“时间再紧,他们不急,我们也别急,现在还不到让步的阶段,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着急联系对方,否则就露出底牌了。”傅晚明说道。
“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杨光问道。
“睡觉。”
傅晚明说着,顺手把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咣当一声,几人都没听清,异口同声地问道:“睡觉?”
这不是幽默,除了睡觉,傅晚明确实想不到什么好办法。现在,什么都不做还有余地,乱行动恐怕就要坏事了,何况傅晚明身上不止一件事,现在养精蓄锐总比干着急好。
焦灼之中,没有一个人能休息好,这晚孟星高睡得很不安稳,梦境中天崩地裂的可怕场景又来了,它总在焦躁不安的白天后出现,白天黑夜轮班打配合,让孟星高无处遁形。
第二天,孟星高醒来心里好乱,他看傅晚明开会写报告一切如常,自己则完全静不下心来做事,不时盯着手机发呆。到了晚上,手机依旧没有任何一个电话进来,孟星高怀疑这趟会不会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杨光沉不住气了,过来问接下来怎么办,毕竟瑞士出差的费用比较高,多等几天不要紧,但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
傅晚明挂在一个线上会议上,孟星高越想越胸闷,打开窗眺望远处,心中问自己,真的只是一趟观光之旅吗?目光收回的瞬间,孟星高看到街道上停着一辆七座商务车,问道:“我们从机场到酒店的车,是不是卡斯公司安排的?”
“是啊,说是对中国客人的特殊礼遇。”杨光回答道。
“你有司机电话吗?”
“有啊,要干吗?”
杨光被孟星高搞得一头雾水,孟星高也没有解释,打开网页随便查了一下回国的航班,然后直接拨通了司机的电话,问能不能明天上午送他们几人去机场,航班号就在网页上随便选了一个念给司机听。
等孟星高挂了电话,杨光不解地问:“咱明天就回去吗?啥事都没办成。”
“不回去。”孟星高回答道,心想要是真回去,他哪敢不问傅晚明自作主张。
“那这是?”
“一会儿就知道了。”
过了不到半小时,孟星高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瑞士卡斯公司总经理托马斯的秘书打过来的,说想约明天上午见面再细谈,孟星高果断拒绝了,对方又说下午有空也行,孟星高才勉强同意。
“你诈他们?”杨光恍然大悟。
“是催。”孟星高说道。
“对对对,是催,是催,就像我妈买衣服,对价格不满意就说走了上别家,然后店主就会说给你啦给你啦。牛,刚才你拒绝的时候,我快吓死了。”杨光说道。
傅晚明结束会议,得知事情经过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催促着两人说道:“赶紧打理一下,这两天焦虑得没个人样了。”
“哦。”孟星高冲到洗手间,一手洗脸刮胡子,一手抖着裤子上的褶皱,左右开弓的能力让杨光都咂舌。毕竟几人都年轻,洗洗刷刷,简单几下又捯饬出个精神抖擞的样子来。
约定的时间刚过,孟星高几人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进会议室。
孟星高这两天仔细分析了卡斯公司历年的财报,按照销售额估算,北斗三号上所需的原子钟,可能是这家公司本年度最大的企业级订单。明确了自身价值后,孟星高生出几分底气,坐下便问道:“托马斯先生把我们叫过来,是改主意了吗?”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一个很大决定,说道:“我们接,满足你们所有技术指标和交付时间要求。”
孟星高知道自己的兵不厌诈奏效了,心中一丝得意,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我们国内还有事,要不就直接谈谈合同细节和价格吧。”
“可以。”
几番交手,托马斯大概也搞清楚中国人的耐心了,这次没有推三阻四,果断地让商务代表把报价呈现出来,这数字大得让孟星高叹为观止,前期那么多的铺垫,恐怕就是为了这个数字。杨光和采购的同事这时也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将项目的收费项目拆解到单一条目,逐一议价砍价。遇到硬手,瑞士人同样把漫天要价发挥到了极致,给出高指标与低成本非此即彼的选择,极力将这笔采购引入最有利于自己一方的位置。
为了钱,欧洲人完全可以加班的,这场拉锯战你来我往,足足持续了整整九个小时,终于在深夜十点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之前初步达成一致。孟星高几人几乎同时吐了一大口气,紧绷的后脊梁略微松弛下来,准备迎接最后的胜利。但托马斯从刚才就欲言又止,似乎还有话没说完,现在总算感觉时机差不多,于是试探性地说道:“尊贵的中国客人,相信你们已经看到我们的诚意满满。做跨国生意,地缘政治我们不得不考虑,我也不想做出一个产品,你们却没办法带走。这几天我把公司的骨干召集起来反复研讨,终于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办法。”
“请讲。”孟星高赌的就是卡斯公司为了挣钱会尽力解决出口的问题。
“放心,你们提出的指标我们全盘接受,并且会严格按照指标执行。但为了让欧盟和瑞士政府顺利放行,我们在双方签订合同时需要把产品指标写低些,这样既完美契合你们的产品需求,又能够顺利出口,简直两全其美。”
托马斯现在的神情无比配合,仿佛在脸上写着我是为你好几个大字。一下子把杨光给唬住了,这个主意听起来感觉好像可以,绕开了障碍,钱货两清,正想问合同如何操作,孟星高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等等。
经历长时间谈判的孟星高早已疲惫不堪,一紧张,他就容易出汗,此刻外套下的白衬衣涓滴成河,汗液正顺着背脊酥痒地往下流。要不是洇湿变得透明的衬衣外穿十分不雅,孟星高真想脱掉外套摔在托马斯头上。
这个建议乍听起来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既满足出口要求,又满足产品要求。理想的条件下,合同以低标准签下,生产以高标准达成,顺利运到国内组装,北斗三号卫星顺利制成。但这仅仅是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合同一旦以低标准签订,产品指标即使没有按照高标准执行,欧盟和瑞士也只认合同上的标准条款,卡斯公司无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更不用退货或退款。
托马斯在谈判桌上态度表现得诚意满满,实则合同险象环生,如果按照他的方案,中方没有丝毫主动权,项目成功完全指望对方的诚信与良知,不出问题皆大欢喜,出了问题只能吞下巨额资金的损失和宝贵项目时间的延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变动太突然,我们需要离席考虑一下。”傅晚明比孟星高更快识破了托马斯,此刻彻底坐不住了,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孟星高连人前保持姿态都没做到,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会议室,走到楼下四下无人处再也压抑不住,狠狠地踢了路边的树两脚,力道大得树干为之一震,树叶瑟瑟发抖。
“王八蛋。”
“到底怎么了?”跟过来的杨光问道,他讲了九小时的话,嘴皮都开裂了,还以为今天能完成谈判,凯旋回国,没想到一瞬间大家翻了脸。
孟星高简单解释后,杨光反应过来,骂道:“实在是太阴险了,现在怎么办?咱来之前和国内的供应商沟通了,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北斗三号的指标确实很难做到。”
“给我支烟。”孟星高双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蹲下狠狠吸了一口,这个点办公楼几乎都熄灯了,他整个脸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只有烟头亮点在那里忽明忽暗。
几人默默伫立,情绪在愤怒与沮丧之间来回切换,不知过了多久,孟星高愤愤说道:“这事咱不能答应,没答应之前还有办法,答应了就直接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傅晚明一直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之中,看不清脸色,终于一声“走吧”算是同意了孟星高的观点。
“走。”
说完孟星高摇晃了几下起身,杨光赶紧过去扶住他的胳膊,问道:“被气晕了?”
“蹲得脚麻了。”
几人心情平复后回到会议室,十分抱歉地告知托马斯,这个条件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然后第二次没有收获地离开了。
回到酒店,傅晚明和孟星高在酒吧坐了一会。
傅晚明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差,一个人在喝一杯威士忌,给孟星高讲了一段多年前的往事。这已经不是欧洲第一次出尔反尔了,当年GALILEO计划为了解决资金问题,抛出谁投资谁优先使用的政策,向世界各国广泛融资。当时的中国对卫星导航技术求知若渴,抱着足够的诚意接触和资金加入,之后中欧两地的科研人员交流频繁,取长补短。然而合作的甜蜜期持续不到一年,就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尽管中国一再重申交流仅为民用,但一部分政客罔顾合作共赢的可能,以国家安全为由一意孤行,将中国科研人员排除在研究核心之外。眼见项目无以为继,中国果断退出了GALILEO计划,痛下决心发展自主卫星导航系统计划,才有了今天的北斗二号。
当年傅晚明本来被派往欧洲交流,临行前一夜忽然得知交流计划取消,傅晚明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想起白天还晴空万里,终于明白风云变色就是这般。今天的场景在傅晚明眼中何其相似,历史总是不停地重演,困难不会自己消失,你不解决它就会一直在那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循环不爽。
“星高,我知道你也很难受,但有些东西是不能让步的,我们先回去吧。”
“现在就回去吗?可是我们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天无绝人之路,不让步我们还能回去想办法,让步了就真的是把命根子交到别人手上,受制于人的事咱做不了。”
说来也巧,几人第二天还真是坐着孟星高随口一说的航班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