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问题
孟星高昨晚将叶筱悠交到叶母手上时，她紧闭着眼睛，昏昏睡去。孟星高一晚上没睡好，越想越不太放心，第二天一早过来找叶筱悠。
叶筱悠除了眼睛有点肿，反应有点慢外，一切如常，而且对昨天发生的事好像不记得，对孟星高恢复了小心翼翼的模样，师兄前，师兄后。
周日街心公园的高台上，两人找了个树荫吊着脚坐在边缘喝咖啡。
“师兄，你现在的工作内容是不是把握‘时间’？”
北京回来后，孟星高全面负责起载荷功能链模块，实打实导航卫星任务的核心。若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北斗三号的核心任务，那就是时间。时间是卫星导航的心脏，导航定位建立在时间的基准值上，天地间时间越同步，误差越小，导航定位的精度越高，这也是各国导航系统不断迭代的方向。
“你的这个描述很准确。”孟星高拨弄着手里的咖啡说道。
“时间是成就一切的土壤，给空想者痛苦，给创造者幸福。”叶筱悠说道。
孟星高以前只把时间当作是四维时空一个维度，自己的工作就是在孜孜不倦地靠近它的精度。乍听叶筱悠这么美好的一个描述，自己的工作对象不再是电脑里的一串串数字，而是在肥沃的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嫩芽，悉心灌溉后，会绽放出意想不到的花朵。航天有着最不可触摸的工作对象，那一声轰然巨响后，天地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孟星高深夜常常将手伸向天空，想着那些逝去的亲友们遇到危险之时，天空中如果有一双无形的手能被触摸，能将他们拉出就好了。什么是幸福，在时间之上耕耘开出花结出果，然后守护所有人就是幸福，孟星高当然算上了叶筱悠。
“师兄，因为你做北斗，我还特别去了解了一下这个星座。北斗七星属于大熊座，它背后还有个神话故事。美丽的卡利斯托原本是在山间漫步的女猎人，以在阿卡迪亚山中追寻凶猛野兽为乐趣。宙斯的妻子赫拉因嫉妒她丈夫宙斯对卡利斯托的痴迷，憎恨他的不忠，就把不幸的卡利斯托变成了一头熊。作为一头熊，卡利斯托只能蜷缩在森林中，惧怕人类也惧怕野兽。有一天，卡利斯托的儿子阿卡斯在森林中偶然遇见她。高兴坏了的卡利斯托忘乎所以，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想要拥抱她的儿子！面对突然袭来的大熊，阿卡斯吓了一跳，立刻搭弓上箭。千钧一发之际，宙斯从奥林匹斯山上遥望到了下面发生的一切。看到悲剧即将上演，他果断施展魔法，将阿卡斯变成了一头小熊。而后，宙斯把母子二人一起升到高空，让他们永远以两头熊的形象留驻在那里，成为如今的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叶筱悠说道，语气像给小朋友上课。
“嗯，很有趣。”孟星高摸了摸手上的文身，心中腹诽希腊神话荒唐，北斗七星明明像农民手中的犁，向夜空肥沃的黑土地深深挥去，再怎么想象，也看不出是只熊。
“我一直觉得北斗很厉害。”叶筱悠若有所思地说道。
孟星高不太明白她说的是北斗导航系统厉害，还是真实的北斗七星厉害，于是问道：“哪里厉害了？”
“宇宙太浩瀚了，无数的星星，可没有一颗星星能像北斗七星一样，即使是一个完全不懂天文的人也能轻松辨别出。你说人会不会像鸟一样，天生就有辨别星星确定迁徙路径的能力？”叶筱悠说道。
“有可能呢。说是叫北斗七星，像个组合，其实离挺远的。北斗七星有五颗属于同一个星团，距离我们大约80光年。天枢，就是勺子尖尖，比这个星团更远，距离我们105光年。蓝白色的巨星摇光，就是那个勺柄最后一颗，比其他几颗都要更远，距离我们210光年。和你说这个会不会无聊？”孟星高说道。
“不会不会，聊什么都比发信息强，中间不会间隔很久。”
“抱歉，下周我又要出差了，去瑞士。”正常的安排，孟星高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点愧疚。
“那你回来能不能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
叶筱悠突然感到无比地委屈，她很喜欢眼前这个人，一开始就是，但是她不会。
她以前问过沈暮秋，问她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让喜欢的男孩子主动找上门来。沈暮秋说，女孩子喜欢一个人，最好不要像一个英勇的战士杀出去，最好像一朵花，花是矜持含蓄的，我自盛开，清风自来。所以叶筱悠出现在孟星高面前，默默地等待着，最出格的一次不过是帮他占个座。可叶筱悠喜欢的这个人从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含糊其词，如果叶筱悠不主动，永远都没有结果，好令人沮丧。
“好。”孟星高有一瞬间想要马上给出答案，但此刻回答就如同考试那样交卷就要离开考场，他又怕自己舍不得。
两人默契地在进退之间僵持住了，高台下方的平地有一群学生在玩轮滑，午后的风带着少年们时断时续的笑声，迎面朝两人吹过来，吹得叶筱悠的长发四下飞舞，两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不时有几缕大胆的发梢偷偷拂过孟星高的左臂，更是把心搅得乱上加乱。
前往瑞士日内瓦的飞机即将在三十分钟后起飞，窗外跑道上的标志灯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孟星高想着接下来的事，心又慌起来。
北斗三号的导航系统的本质是一个时间测量系统，若卫星存在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误差，则会产生0.3米的测距误差。而决定导航精度的元器件是原子钟，只有通过在卫星上配置高精度原子钟，才能实现卫星直接播发出高精度导航定位信号。说实话，如果是科研任务，再难孟星高都能沉下心解决，问题是这次出差的任务是星载铷原子钟的采购谈判，恰恰是孟星高最不擅长的领域，何况过去采购星载铷原子钟一波三折的过程，光听听就着实让他后怕。
北斗一号的时候，星载铷原子钟是陈家鸿教授从美国引进的。美国在高新科技行业产品出口门槛极高，但由于北斗一号没有连续导航功能，定位精度要求也不高，对进口星载铷钟性能指标要求较低。整个过程十分顺利，美国公司不仅爽快签订合同，而且交货准时，没有丁点儿磕磕碰碰。
到了北斗二号，定位精度要求优于十米，授时精度要求优于五十纳秒，比北斗一号星载铷原子钟高出好几个数量级，甚至与美国GPS系统旗鼓相当。美国诸多的限制，即便将技术指标压低到极限，这次的谈判还是漫长而无果，最终逼得国家组织多家研究单位启动星载铷原子钟自研，直至中国航天史上第一个高性能星载铷原子钟诞生才得以解决。
现在的北斗三号，定位精度和授时精度比北斗二号又整整提高了十倍。攻克这一关键技术，有原子钟发源地之称的美国也用了十年，在给国内研究所提出需求后没有得到明确保证，未来卫星研究院不得不同时寻找其他出路。显然再从美国引进已经很难通过禁运规定，未来卫星研究院只好将目光转向瑞士具有悠久钟表研制历史的老牌企业，欧盟的GALILEO卫星导航系统的星载铷原子钟供应商。
傅晚明一上飞机就开始闭目养神，孟星高却无法这样平静，从未接触过的供应商，他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出牌，从而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感觉像在沼泽之中穿行，深一脚浅一脚总踏不到实处，难受至极。飞机在高空平稳飞行，孟星高带着纷乱的思绪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全是谈判桌上的你争我夺，直到清晨飞机降落在日内瓦机场才暂时脱离。除了傅晚明，和孟星高一起前来的还有未来卫星研究院的涉外采购、商务谈判、外文翻译的三个同事，经过一天的时差调整，五人次日一同前往这家叫卡斯的瑞士公司。
秋天的瑞士宛如人间仙境，碧空如洗，天高云淡，远处的雪山顶晶莹洁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近处的湖水澄澈如蓝宝石质地，镶嵌在绿野芳草之间，倒映沿岸风光。一路过去，两侧的树木被秋色浸染，五彩斑斓得比春花还灿烂，如若有清风袭来，落英缤纷，打着旋儿飘落，蝴蝶般翩翩起舞。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想用如画的美景腾出点时间喘息。
半小时后，会议室里，初次见面的双方互相握手做自我介绍，瑞士卡斯公司的总经理托马斯以主人的身份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欢迎，然后和产品经理及商务代表坐到了傅晚明、孟星高等人的对面。
卡斯公司是欧洲GALILEO全球导航计划的独家供应商。千禧年前后，正值新欧洲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时期，为了增强民众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发展航天技术，创造就业机会，GALILEO这张举足轻重的牌被打了出来。GALILEO计划从2000年前开始讨论，2002年就开始建设，到2007年部署完，总投资超过30亿欧元，由分布在3个轨道的30颗卫星组成，这些卫星的原子钟全部都由卡斯公司提供。作为卡斯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项目，能够参与其中，总经理托马斯非常骄傲自豪，但整个过程反反复复，艰苦异常，如果要重来一次，他内心是拒绝的。
所以，这次接到未来卫星研究院的合作事宜，卡斯公司的总经理托马斯也很吃惊，这样耗资巨大的项目，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承受的吗？真的要做，还是过来交流学习，作为商人，托马斯清楚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需要投入的精力得量入为出，如同中国有句古话，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时，孟星高起身，开门见山地介绍道：“托马斯先生，很高兴能够有机会拜访贵公司，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未来卫星研究院对欧盟GALILEO全球卫星导航计划并不陌生，因此对贵公司慕名已久。这次来到欧洲，其实是希望找到一些长期合作伙伴，能够帮助我们完成我国北斗全球导航卫星系统的构建。作为欧洲久负盛名的钟表研制公司，GALILEO计划原子钟独家供应商，我们希望能够向贵公司采购星载铷原子钟。”
只是粗略的介绍，托马斯还无从判断，于是不动声色，打算先探探虚实：“未来卫星研究院的朋友，非常感谢各位对卡斯公司的信任。作为一家全球化的企业，我们欢迎世界各国的朋友，如同中国圣人孔子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提到要采购星载铷原子钟确实是我们的主营业务，可否具体介绍一下需求的数量和要求，最好有一个总体项目介绍。”
其实北斗三号所需的星载铷原子钟标准早早就给对方发过去了，如此大手笔的项目，托马斯投其所好地准备了中国古话，孟星高不相信他没有提前看材料。大概率是托马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想知道中国做北斗项目的决心，希望中方提供更多细节以便决断。
孟星高的英语口语有口音，与专业翻译水平差距较大，但由于平时翻阅较多的外文资料，孟星高对于技术内容的表达十分准确，没有任何歧义地把采购要求及项目背景清晰地传达给了托马斯。诚然，在信息安全的前提下，孟星高不能说得太具体，但聪明如托马斯，两相一对比，大概已经猜出中国北斗是比欧盟GALILEO更有野心的全球导航卫星系统。
“我本人对于各位的雄心壮志十分佩服，但在商言商，卡斯公司上下需要收入利润养活，全球卫星导航计划看着项目金额巨大，但由于耗时较长，回款不稳定，挣不挣钱其实很难说。”
一般谈判都是从技术规格开始，商务部分都放在最后，托马斯早早抛出款项问题，倒也不是对中国客户区别对待，实在是在GALILEO计划里吃尽苦头，从中汲取的经验教训。一开始，决定是否启动GALILEO项目，欧盟15国整整讨论了3年。全球导航系统耗资巨大，需要充分研讨，启动慢也就算了。在执行过程中，进度也极其缓慢，15个国家，成百上千个角色，乌泱泱在一起讨论，总是难以达成一致。托马斯也是第一次在一个项目中遇到过如此多的问题，就像打地鼠，按住这里翘起那里，层出不穷。最严重的问题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监管机构与负责建造交付的八大工业团队因为20年特许经营权意见不一谈判破裂，一次是根据《欧盟条约》第171条成立的联合执行体因为运营开销互相推诿。卡斯公司作为部件供应商，不是生产出来就能回款，最后一笔尾款需要等卫星上天正式启用才能收回，每次出问题都让托马斯担心买卖赔本，手上的合同变一张废纸。
“托马斯先生，您参与过GALILEO项目，应该知道GALILEO计划是迄今为止中国与欧洲
最大的合作计划，总值36亿欧元，中国投资2亿欧元，约占5%。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底子
薄，不会用真金白银去开玩笑，所以请贵司不要怀疑中国做全球导航卫星系统的决心。北斗
三号卫星发射的时间窗定了绝不会改，合同上既然有贵司交货日期，也会有我们的回款日期。”傅晚明补充说道。
托马斯和身旁几人用瑞士语低声讨论了几句，这才开诚布公地说道：“感谢两位的澄清，这个指标要求我们公司可以做出来。”
孟星高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说道：“既然技术要求没有问题，可否请托马斯先生讲解一下报价？”
“报价不着急，今天上午先到这里，几位远道而来，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午餐，希望各位赏脸。”
托马斯很友好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孟星高的心里却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这和电视剧情节演到关键时候突然唱起片尾曲一样让人难受。中国人做事就怕久则生变，都谈到这分上了只想趁热打铁，但时间已经正午12点，孟星高经常在海外出差，清楚欧洲人的工作风格，总结起来就是不加一分钟班。有了文化差异，也只能客随主便，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去中场休息了。
员工餐厅就是公司福利的一张脸，一进来，宽敞明亮的环境就让孟星高对卡斯公司的收入利润有了个底。种类繁多的自助餐食品，好不好吃另说，这花花绿绿的搭配就能与窗外的秋色互相较劲，甜点更是堆成了小山，一个小小的香槟塔晶莹透亮，显得这顿欢迎午餐诚意十足。服务生将酒递给众人，托马斯举杯致了几句欢迎词，然后游走其间和大家碰杯闲聊，整个氛围舒适又融洽。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托马斯像是完成了一个旷日持久的铺垫，走到傅晚明和孟星高身边，语态故作轻松地说道：“一周前，我向相关部门进行了咨询，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欧盟对科技产品的出口日渐收紧，等到交货的时候，有可能你们要的原子钟规格没有办法满足欧盟允许出口的产品标准。”
孟星高刚往口里塞了块草莓芝士蛋糕，一下子梗在食道，绵密甜腻的口感化作一只手掐住要害，令人窒息。一周前，也就是说孟星高出发前，托马斯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却秘而不宣，孟星高心里升起一团无明的火，既然不能出口为何又邀请他过来谈判，白白浪费时间跑这一趟。
孟星高的目光看向傅晚明，一贯镇定的导师此刻脸色极度难看，已经下意识地朝门口移动了一步。
托马斯对几人的反应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几位不要急，请相信我的诚意，我非常想要和你们签下合同。”
一直没个痛快话，孟星高有点摸不准托马斯的态度，直接问道：“不能出口的合同有什么用呢，我们难道买了原子钟放在欧洲使用吗？”
“平衡，”托马斯说道，“能不能在星载铷原子钟性能指标和欧盟允许出口产品指标之间求得一个平衡。”
“如何平衡？我们提供的指标已经是最低标准了，实际上我们期望的标准比这个版本还要高一些。”孟星高说道。
“这样吧，你们提出的指标我都接受。”托马斯说道：“但能不能在合同中不要规定交付日期和标准，灵活处理？”
孟星高心里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外国佬实在流氓，这样的合同岂不是跟空头支票似的，想怎么做全由你说了算，钱收下了，货能不能做出来到时候再说，做得出就给你，做不出来大不了退款，能不能运回国你自己找欧盟政府商量。
“我们是实诚，不是傻，他怎么会觉得我们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孟星高对傅晚明悄声说道。
傅晚明摇摇头，向孟星高表示自己也无法接受。为了不失礼，几人和托马斯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然后才齐齐起身告辞。
回去的车上，孟星高又望向窗外，风景依旧，只是不知哪里飘来一些云彩漫过蓝天，兀自涌起又分散，搅得天光忽明忽暗，叫人生出徒劳无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