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
沈暮秋从国外回来了，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叶筱悠。
虽然自从大三那年，叶筱悠和她闹翻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但沈暮秋打通叶筱悠的电话时，还是和过去一般熟稔自在的语气，仿佛两人从来没有过嫌隙。
当然，沈暮秋一般不会只联系叶筱悠一个人，她回国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留在本市的同学。作为沈暮秋曾经的爱慕者，已经显露成功人士风范的马飞闻风而动，立马张罗起同学聚会来。
周六下午，叶筱悠在市中心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里，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沈暮秋，时光不败美人，叶筱悠依旧是高挑颀长的身材，无可挑剔的脸庞，整个人褪去了校园时代的青涩，换成一头长卷发，一袭大红裙，妩媚风情。
沈暮秋先是一脸惊讶，然后高跟鞋哒哒哒地碰撞在光滑的地面上，热情地跑过来和叶筱悠拥抱，赞美道：“叶子，好久不见，你变漂亮了。”
“你也是，暮秋。”叶筱悠五味杂陈，生出几分感慨。
“谁来了？怎么不进去。”
马飞从里面走出来，今天把都市精英形象演绎到极致，一丝不苟的服装行头，没有度数的金丝眼镜装出文质彬彬的气质，袖扣、丝巾、领带夹，越是细节，马飞越用心，刻意得不着痕迹。
地点是马飞定的，体面这件事他一直做得很好，明明大部分人到这里路上都需要1小时以上，偏偏要舍近求远，明明不到二十人的聚会偏偏要定三十人的场地，掌握并使用超过实际需要的资源，就是实力的体现。于是，他早早地过来，享受着各种惊讶的表情，从容地用主人的姿态招待老同学。
叶筱悠轻轻推开沈暮秋的怀抱，直接让马飞愣在了原地，这哪是假小子叶筱悠，明明是校园时代的沈暮秋，甚至比那时的沈暮秋要多出几分气质，那种久久与书籍相伴的恬淡知性。
“走，进去吧，别被我们叶子迷傻了。”沈暮秋揶揄地说道。
三人走进包箱，里面站站坐坐不少人，久别重逢带来了新鲜感，所有人都是显而易见的兴奋。马飞轻轻地敲击杯子，代表所有人欢迎了沈暮秋归国，然后招呼大家落座，自然得如同在家，要营造出宾至如归的氛围。沈暮秋笑意盈盈，拉着叶筱悠坐下，她的另一侧有人过来坐时，沈暮秋说还有人，就这样所有座位坐满，只留下沈暮秋身边的空位。
马飞坐在主位，当着所有人的面点菜，说是今天请大家随便吃点，一个一个菜名蹦出来时，所有人都清楚，这顿饭一点都不随便。菜很快上齐，推杯换盏间，大家开始进行着所有同学聚会都有的话题，回忆过去，分享现状。当然，此情此景只适合报喜不报忧，或者只报甜蜜的忧，真正有忧的人不在这里。
离开校园后，每个人的生活节奏不一样，奔三的年纪，什么阶段的人都有。有人结婚生子，开口闭口都是孩子的可爱与屎尿屁；有人事业有成，几分钟过去就谈了好几个亿的生意。沈暮秋和过去一样是话题的焦点，连组织者马飞也心甘情愿地把焦点让位于她。沈暮秋通过言行传递着没有瑕疵的人生，美人没有迟暮，做着收益丰厚但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设计，周游于世界各地，至于感情则避而不谈，她知道谈了会让她在别人心目中，从珍珠变成鱼眼珠。
叶筱悠不属于任何一种，她一直心不在焉，盯着那个空位发呆。正是酒酣耳热，包间的门推开了，孟星高从外面走进来，穿着叶筱悠见过的那身西装，只是今天还搭配了同材质的裤子，头发也修剪过，在叶筱悠看来，这是她见过孟星高最高规格的接待了。沈暮秋热情地挥挥手，示意他坐旁边。
叶筱悠注意到，孟星高进来前，沈暮秋已经望向门口，毫无疑问，他们一直在联系。叶筱悠的心情突然有点复杂，作为昔日的朋友，叶筱悠猜得到沈暮秋会邀请孟星高，但她希望孟星高不要和沈暮秋见面。只是现在两人的关系云遮雾罩，朋友多一点，恋人少一点，人前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她开不了口要求孟星高，甚至连问都不敢问，她宽慰自己，孟星高不喜欢参加聚会。结果，她输得一败涂地，那个把同学聚会当作人生最大无聊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
孟星高和大家打了个客气疏离的招呼，目光直接越过沈暮秋看向叶筱悠，叶筱悠赶紧避开目光，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红酒。味道好苦好涩，马飞点的什么玩意，还美国NapaValley。郁闷的人不止叶筱悠，还有马飞，他忙活一番，一掷千金，没有博得美人一笑也就算了，美人居然对着一个不出钱不出力的人殷勤照顾。
“星高，这么晚，是周末还要工作吗？”马飞想要找到一个出口，体面地把气撒出去。
“多大的生意才值得让你为之抛弃老同学？”
“难道还有比飞哥今晚的世界500强企业的投资晚宴更重要的事吗？”
“马飞，你别开玩笑了，我们的大才子才不屑为五斗米折腰。”
“哈哈哈，你们别闹，科学家的事你们凡人不懂。”
作为马飞的跟班，马飞只需要优雅地提个头，陈晨几人便能心领神会，无孔不入地将马飞字面之下的含义诠释得淋漓尽致。配合久了就有默契，这不，几个人三言两语就把所有人逗得哄堂大笑。
“抱歉，家离市区太远，堵在了高架桥上，我自罚一杯。”
这些话题孟星高过去都听腻了，就跟扔在荒原之上的碎纸屑，自然不会费劲去接去捡。孟星高讨厌迟到，答应沈暮秋的事，没有分毫不差让他好难受，于是起身喝了一杯。
孟星高不介意，叶筱悠却听不下去了，要是过去，她早就跳出来杀得他们哑口无言。可她现在心里有气，她看向沈暮秋，她一脸平静，既不附和，也不反对，不是你把孟星高叫过来的吗？那就让他这么受委屈啊。
叶筱悠忍不住，抢白道：“今天的菜不是很贵吗？几位满脑子钱钱钱的，怎么还有时间说话，不赶紧吃，多吃一口都是盈利。”
几人也是没想到，叶筱悠样子变淑女了，但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冲，与形象完全不符。但人性就是同样的事对美人的包容度通常比较好，大家没接话头，哼哼哈哈地过渡到下一个话题。
“师兄，你这套西装是薛家高定吧，这个设计好经典，只是老爷子追求手工制作，生意更是看人不看钱，不是有缘人定也定不上。”沈暮秋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巧大部分人能听到。
“不会是假货吧？”有人窃窃私语。
“这么流畅的缝合线，还得他们老爷子才做得出来，很衬师兄的身材。”
所有人不会怀疑一个资深设计师的眼光，高定这种大抵只和明星相关的词出现在孟星高身上，着实令人吃惊。马飞和陈晨大概能知道这衣服哪里来的，只是没想到孟星高和钱家少爷居然关系好到换衣服穿。孟星高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平平无奇的裁缝店来头竟然如此之大，若不是钱宇的面子，哪里请得动这位老人家出山。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开始重新评估孟星高的身份，一下对他热络起来，纷纷过来敬酒。
看着眼前的一切，叶筱悠觉得可笑，她就是一腔孤勇，连解围都做得不如沈暮秋好，人家四两拨千斤，随随便便就化解对抗于无形。叶筱悠越想越沮丧，一杯一杯给自己灌酒，她不是什么酒场老手，不懂红酒入口容易后劲大，喝得又多又快，等到一个临界点，叶筱悠像被人突然打了个闷棍，天旋地转。
“叶子，出去聊几句。”
沈暮秋扶着叶筱悠走出去，在酒廊角落的沙发上坐下。灯光昏黄，三三两两的客人隐没在晦暗不明之中，一整面墙的美酒却享有这个空间的所有高光，好让瓶身折射出令人纸醉金迷的光芒。叶筱悠赌气喝多了，灯光一炫，更觉头晕，倚靠在沙发椅闭目养神，对沈暮秋说道：“好好的你回来做什么？”
“叶子，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何必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又不会跟你抢？”沈暮秋委屈地说道。
“孟师兄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理想，你就非得打扰他？用他来衬托你的魅力。”叶筱悠依旧闭着眼说道。
“我不懂，都是校友怎么能叫打扰？”
叶筱悠顿时词穷，沈暮秋啊沈暮秋，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自己错哪里了。
那年夏天，大一新生的叶筱悠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兴奋不已，谢绝父母的陪同，拎着大包小包来大学报到。等到了宿舍楼叶筱悠才傻了眼，她被分到了七楼，没有电梯，行李至少需要上上下下搬四次。迎新志愿者自然是有的，但所有人争先恐后冲向乖巧可爱的萌妹子，爆炸头的假小子成了遗忘的角落。
就在叶筱悠自力更生搬运完一趟，靠着行李箱气喘吁吁时，一只手同时伸向了叶筱悠最大的箱子，叶筱悠抬头，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在面前，一件白衬衣衬得他清新俊逸，清晨的阳光从缝隙漏下来，忽明忽暗，勾勒得他轮廓棱角分明。一张冷脸上没有什么温度，说话不带起伏，自报姓名都省了，只说自己是志愿者，问住几楼，很久以后叶筱悠才知道他叫孟星高。
接着，叶筱悠又听到后面传来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我只剩这一个书包了，师兄你们去帮她吧。”这是叶筱悠第一次遇到沈暮秋。当沈暮秋身后的两个男生互相推诿时，孟星高已经两手各提一件行李往楼上去了。
孟星高，叶筱悠不知道这次算不算认识，因为她后来发现孟星高根本没有记住自己。而沈暮秋，只是一起上楼的当口，两人很快交换了姓名专业兴趣爱好，从此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
叶筱悠和沈暮秋相处很舒服，她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任何时候都能顾及所有人的情绪。只是叶筱悠后来不理解，像她这般美丽的人儿，就算什么都不做，远远立在那里，就不乏追求者。为什么偏偏喜爱来得太容易，沈暮秋就会觉得索然无味，听人背后议论孟星高冰山似的，她就非要拿孟星高衬托自己的与众不同。明明孟星高眼里只有学习，没有任何越矩，沈暮秋就是有意无意间和大家透露和孟星高的熟络，以及对她的与众不同，最终引得她的追求者有意无意针对孟星高。
叶筱悠无意之中得知这些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对沈暮秋说，如果你喜欢他，就踏踏实实地追求，认认真真地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要煽风点火给别人传递错误消息，虽然男生迁怒孟星高是他们自己不对，但你能澄清真相，就可以避免牵扯到一个无辜的人，同学相处更和谐。叶筱悠说完，沈暮秋眼泪簌簌落下，问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希望和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难道其他人之间相处是否和谐也要她负责吗？
也就是这次谈话，叶筱悠看清了沈暮秋的虚伪，她对别人的关心只是停留在嘴上，关心的话说完就完成了关心的全过程。就像那次孟星高生病，明明是叶筱悠用文具盒占位，但最终当面把文具盒拿回来的人是沈暮秋，故意让人误会。
“暮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能装。”叶筱悠慢慢睁开眼，斜斜地看着沈暮秋说道。
“叶筱悠，你样子变了，但人还是这么粗鲁。”沈暮秋浑身发抖地反击道，以她的处事为人，平日几乎听不到如此负面评价。
“叶子，走了。”孟星高掀开帷幔走过来。
“师兄，叶子她„„”沈暮秋一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去。”孟星高脱下外套披在叶筱悠身上，从沙发上扶起摇摇晃晃的人就要往外走。
“师兄，我们还没有叙旧，就要走了吗？”沈暮秋问道。
最初沈暮秋电话过来的时候，孟星高一听是同学聚会一口回绝了。沈暮秋的声音听起来很失望，说自己和叶筱悠因为他有一些误会，如果能吃顿饭一笑泯恩仇就好了，孟星高这才答应，连沈暮秋后来发来聚会服装要求都一一照做。刚才因为沈暮秋的一席话，被同学围住敬酒，这才一会的工夫，叶筱悠就不见了，找过来站在帷幔后正巧听到了上面的对话，对两人的矛盾心下了然。
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把校园时代那点鸡毛蒜皮的恩怨带到现在实属没必要。孟星高既不会怨恨马飞、陈晨的冷嘲热讽，也不会计较沈暮秋的小心机、小任性，但叶筱悠自始至终的关心，真的很难置若罔闻，孟星高就是再冰冷的人，也要被融化掉了。
“暮秋，叶子责怪你的话，我替她道歉。我并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所以不用替我说话。我们只是普通校友，没有旧需要单独叙，先走了。”
孟星高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留下一脸挫败但依旧姿态美丽的沈暮秋。
叶筱悠已经迷迷糊糊了，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到。站在路口等车，叶筱悠感受得到孟星高带着体温的外套把寒冷隔绝在外，孟星高还特意把领子立起来，这时在骚她的鼻翼，痒痒的，还带着一股清新的洗衣液香气。
孟星高打到车，回望了一眼。刚才坐在里面，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是灯火璀璨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如同画框里的画作，现在从外往里看，是摇曳烛光下谈笑风生的宾客，如同橱窗里的商品。里里外外，只在自己的场景里，真的谈不上谁应当羡慕谁。
路上车不多，遇上一个开车狂野的司机，急行急刹，叶筱悠头一晃晕得厉害，两只手像一只树袋熊一样环着孟星高手臂，然后把脑袋埋进手臂与座位的缝隙。
“骗人！”叶筱悠呢喃道。
“嗯？”孟星高问道。
“你不是讨厌聚会，还来？”
“我讨厌聚会，但不讨厌你。”
“骗人！”
“你只会一句话吗？”
“骗人。”
“行行，好。”
其实身边有只小兽趴着也挺好的，软软糯糯的，最好偶尔会炸毛，这样就有机会顺一下，孟星高想着，感觉内心的坚冰在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