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瓶新酒
这是沈富生度过的最长的一个夜。
他倚靠在沙发上,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籍杂志,离他最近的那一格放置的是他署名的书籍或刊物,全部是他过去辉煌成就的证明。沙发距离书柜不足一只手臂的长度,是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可是现在沈富生感到浑身无力,根本抬不起手臂去触摸。
沈富生捏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问自己,难道科研工作者也会像演艺明星那样过气吗?不是说医学上年龄段的划分,18岁到60岁都是青年人。不是说,只要保持激情,男人至死是少年。如今沈富生才刚过50岁,昨天之前还是未来卫星研究院顶梁柱,昨天过后,所有的目光都在暗示他退位让贤。
退位让贤给谁,当然是给明天的太阳,给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沈富生也曾年轻过,当年他的锐气,比站在台上把自己杀得片甲不留的孟星高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富生出身贫寒,背景普通,就业分配到一个三线城市的小研究所,做着边缘的行政助理岗位。年轻的沈富生抓了一手的烂牌,完全挡不住他想要打出王炸的心,他渴望从更大的平台起飞,成功成名成为国家最好的科技人才。为此,他努力过,抗争过,只是新兵蛋子,人微言轻,沈富生换一线研发岗位的申请被单位反复驳回,一封封写往其他大研究所的调动申请,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沈富生没有放弃,他很快找到了曲线救国的方法。这个小研究所级别不高,地处边缘,上面分下来的项目大多不重要,交付的质量好不好,有没有理论沉淀,对大局实在无关紧要。久而久之,小研究所的员工没了心气,端个铁饭碗,工作能推就推,不能推敷衍了事。老员工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劝沈富生,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的,拯救世界那都是英雄的事,咱这么小的研究所影响不了国计民生,别太当真。沈富生火冒三丈,顿时感觉人格受到了侮辱,对于一个愿意为科学奉献终生的人,真理是真,真相是真,工作如何能够不当真。
于是,沈富生成了这个小研究所里最特立独行的人,别人上班喝茶看报,他刻苦钻研,别人下班打牌热闹,他带资料回去学习。老员工欺生,把分给自己的任务直接丢给他,沈富生来者不拒,欣然接受,挂着行政助理的头衔干着研发工程师的事。就在所有人嘲笑沈富生傻气之时,外部专家前来巡视,沈富生作为行政助理协助接待,端茶倒水的当儿插上了话,并对专家们的提问对答如流,甚至还不动声色地表达了不少前瞻性的观点。巡视组的专家离去之时,评价这个偏远的小研究所卧虎藏龙,所有人都知道这虎这龙与他人无关,不过就是沈富生一人。
之后,沈富生被领导另眼相看,成了这个小研究院的中坚力量,而幸运终于降临到他的头上了。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将多家科研单位重组成九天工业集团,沈富生所在的小研究院就是其中一家。沈富生摇身一变,成为九天工业集团员工。重组后的九天工业集团对新加入的员工进行面试,沈富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是上次与自己侃侃而谈的巡视组专家。面试结束后,沈富生得到赏识,顺理成章被安排到了重要的工作岗位上,而当年嘲笑他傻的人因为人浮于事被迫调离了科技岗。
沈富生没有扬扬得意,反而更加勤奋,多年的冷板凳经验让他厚积薄发,在结构力学上取得突破性的成果,发表了多篇含金量极高的科技论文,成为九天工业集团最年轻的科研领军人物。
那是沈富生过去最高光的时刻,九天工业集团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授奖仪式,红毯、鲜花、掌声,一样不少,领导亲自下来将他请上了台,在所有人的面前说着溢美之语。沈富生记得现场的每一个细节,唯独快忘记了当时的发言稿。夜色深沉,最适合翻找记忆,沈富生努力回想,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想起来了,最后那句令所有人掌声雷动的话,他说创新就是科研人员的生命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要踮脚向上。
说得真好,现在的沈富生都想给过去的沈富生送去由衷的赞美。可是为何现在会变成这样,来未来卫星研究院十年,自信什么时候变成了自负?经验什么时候开始阻止创新?改变不是一瞬间完成,一切发生在潜移默化之中,沈富生想了很久,可能是老前辈对自己指点江山的言听计从时,可能是年轻人拿着方案求自己批评时,一次又一次的褒扬像糖衣炮弹,把自己的初心给击碎了。
当未来卫星研究院获得北斗三号参与资格的消息传来时,沈富生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为未来卫星研究院迎来出头之日而高兴,觉得当初的选择和经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一方面沈富生很不服气,他自认对未来卫星研究院的历史贡献最大,顿时生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委屈来。凭什么是傅晚明担任总设计师,自己的资历比傅晚明还要多几年。好,退一万步讲,就算傅晚明能力有目共睹,沈富生还能忍忍,孟星高又算老几,居然也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于是,沈富生的态度就别扭起来,在各个方面和傅晚明较劲,百般刁难,指东打西。他不顾项目进度,甚至期盼延误到某个时候,他英雄般地出来力挽狂澜,如同当年未来卫星研究院成立之初,自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重现众望所归的盛况。
沈富生思及此,只觉羞愧万分,现在他不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甚至不是一个优秀的编剧,这样盼着别人倒霉的反派思维怎么可能赢得最终的胜利。原来,他不是被孟星高打败的,是过去的自己把现在的自己打败了。
想明白所有事的沈富生站在阳台上往外看,路灯早已熄灭,路上没有车辆,整座城市轮廓模糊,隐在缄默的黑暗里。夜凉如水,薄雾缥缈,如絮如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动着,在钢铁丛林的缝隙间涌动,没头没脑地不知往何处去。太阳应该需要挣扎一阵子才能出来,东方天际隐隐发白,这么一丁点天光在深蓝的苍穹里显得势孤力薄。
沈富生深呼吸,顿时像嚼了一颗薄荷糖,凉气直通脑门。他惊讶地发现用一晚的时间去反思人生路上的错误绰绰有余,而之前那么多个夜晚,怎么就白白浪费了呢。如果,可惜没有如果,否则他又何须面对这等难堪,一个行业专家最应该避免的,就是难堪。
第二天,沈富生怏怏地去找傅晚明,说这次心悦诚服地退出北斗三号项目组,把空间留给年轻人发光发热,哪怕这样会没有面子,哪怕会变成未来卫星研究院的笑柄,他也要这样去弥补自己的错误,绝不尸位素餐。
“我不同意你退出。”傅晚明这样说道。
“傅总师,你说什么?”沈富生一夜未眠,耳鸣得厉害。
“我说我不同意你退出。”傅晚明又重复说了一遍。
沈富生听清楚了,也更糊涂了。上次他欲拒还迎地退出时傅晚明并没有挽留他,甚至连个台阶都没有给他留,就那样让他直接离开。可现在,他知道错了,真心实意地退出,傅晚明又不同意了。前后反差太大,一切太不真实,但傅晚明真诚的目光却又不像要羞辱他。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将北斗三号全球导航系统建成。”
“可事实已经证明,我的方案太过传统,并不满足国家的要求。”沈富生说道。
“思维是过于传统了,但经验永远不会过时。丢下思想包袱,重新披挂上阵,我这次也是真心诚意代表未来卫星研究院北斗三号全球导航项目组诚挚地邀请你。”傅晚明说道。
“真的吗?”沈富生不太确定地问道。
“邀请是真的,但对你的要求也是真的。如果是一个常规项目,你的方案就是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你没有通过的原因不是方案不严谨,而是方案太严谨了,任何的改进的可能性都被扼杀了,以至于没办法优化达到最终目标。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孟星高的方案不够好,却有足够的创新和可能性,有机会实现国家的战略,并对欧美国家的技术实现弯道超车。但航天工程非赢即输,他们缺乏项目经验,并不清楚如何用成熟的工艺实现创新的技术,这一点上你是未来卫星研究院首屈一指的行家,能不能留下来帮帮大家?”傅晚明说道。
帮帮大家也是帮帮自己,哪里犯的错就在哪里修正,这样的解决方式是沈富生最好的选择,他毫不迟疑地点头了。